断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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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巡楼

    禧虎一定想不到,徐凌忠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他说实话。

    他确实是曾经平乐侯手下的名将,如今为同商会做事倒也不假。唯独在桐王必将还政于太子、登基后大赦天下这件事上,徐凌忠其实根本不是这么想的。这不过是在禧悟最沉迷不振的时候,给予他希望的一个说法。

    至少,能让禧悟愿意坚强的活下去。

    徐凌忠从来不指望造像修毕、太子登基之时囚工们能够获得大赦。甚至太子很可能根本就无法得以登基。以他对尚离澜桐的了解,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对权力轻易放手的。

    十一年前,枫帝北伐带走的不仅仅是十万精锐,更有随他开疆拓土的一干重臣名将。就连时任的太子,都一并带在身边一同北伐。仅留下八岁的小儿子尚离琉棣在永德城,由他的亲兄弟尚离澜桐担任摄政王代理全朝政事。

    这件事情在当时,满朝文武大臣反对,不仅是因为皇帝的御驾亲征,更因为他带走的都是全朝上下的重要脊梁。一旦有失,则有伤社稷。尚离澜枫显然没有听得文武大臣的意见,坚持北伐。其中的原因,至今都没有人真正的知晓。

    尚离澜桐执政初期,花费了一些精力平息尚离澜枫失踪后的不稳定局势,之后没多久就开始大肆敛财、修筑造像。各地方出现的有钱就能买官的事情只是体现问题的其中之一。

    枫帝曾为汇拢人心,在新政之时定下了较低的三十税一的赋税政策。本该得到劳苦大众支持的事情,在尚离澜桐这里却变了味道。他依旧坚持三十税一的政策,即只需要上缴三十分之一的粮产为税。微妙的变化在于,当田地不足百亩的时候,均需要按照百亩田地的三十分之一赋税。这一下就害苦了哪些土地不足百亩的穷人。时间久了,穷人缴不起税钱,就只好变卖了土地,去给地主做工。这天下,只变得富人更富、穷人更穷。

    徐凌忠和同商会甚至得到消息,这造像修的根本就不是枫帝。而是尚离澜桐自己。他们兄弟俩面相相似,这谁能说得清楚呢?

    今年,就已经是太子尚离琉棣十八岁成人之年,也是尚离澜桐承诺还政太子之年。徐凌忠与同商会都在默默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们在滨、丰、东三州的势力如今已经越来越大,并且正在悄悄筹备自己的武装力量。一旦太子登基有所变故,说不定就是同商会拉起起义大旗,启动推翻尚离王朝战争的一个极好的机会。

    这些形势的信息,徐凌忠倒也是全部和禧虎说起过。禧虎完全没能猜透徐凌忠的真正想法。毕竟随着造像完工的日期临近,禧虎的情绪越来越是高涨,几乎是数着日子过。他畅想着自己能够走出囚役的生活,与师父师叔相见、继续追寻自己身世、为善水报仇、甚至能和徐凌忠一起干一番大事。

    眼见再有一个多月造像合顶的日子就要到了。这天早晨,工地上的全部囚工都一切照旧的开展着工作,却听得入口方向一阵嘈杂喧闹。各方枢军的监工,快速奔袭,呵斥着所有囚工。稍有反应慢一拍的囚工,监工们就用鞭子招呼上去。

    很快,在工地的入口处就被清理了一条宽敞的道路出来。除了手持皮鞭的监工之外,又有一队全副武装棕色铠甲的枢军,沿着道路两旁向工地中行进着。总监工禹治从铸坊的方向跑出来,身后还领着一批自己的助手与侍从,在工地的门口跪拜等候。

    “这又要有不得了的事情发生咯。”老吕头嘟囔了一句。

    “这是帝都桐王的桐木军。”徐凌忠对禧虎小声说道,“这是皇城的禁卫军,应该是桐王来了……”

    他话还未说完,几个监工已走到近前,皮鞭在他们手中舞动,时不时猛然劈下发出划破空气的声音。

    “跪下!都跪下!不许抬头!”监工怒叱着,几个动作稍慢的囚工,已经被鞭头在身上留下了一道道的血印。

    徐凌忠等人赶紧跪拜在地上,徐凌忠还小声嘱咐着:“千万别抬头!看一眼没准就要招事!”

    禧虎跪拜伏地,在南清寺里的时候,即便是修禅,他们也不会用这般姿势跪拜。他怔怔的盯着地面,心中波澜四起,这桐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如此居于众人之上。

    过了好一会,他们隐约听见传令官的声音

    “太子驾到!桐王到!”

    “太子驾到!桐王到!”

    “太子驾到!桐王到!”

    ……

    这传令官似乎是每隔一段距离安排一名,听见前一位的令声,再向下一位传令。他们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逐渐毕竟工地之中。

    禧虎虽然知道徐凌忠的万般叮嘱莫要抬头,内心的好奇却也难以控制。他悄悄的转动眼珠,打量身边的监工。他们在确保了全部囚工跪地拜服后,自己也跪地行礼。因为戎装在身,枢军的监工都是单膝跪地,一手扶膝,一手撑地,低头垂目,把皮鞭也丢在一旁,不敢轻易妄动。

    禧虎见没有人注意自己,微微抬起头,用余光勉强看到了工地入口处攒动的人群。

    走在最前面的,是太子与桐王的仪仗队伍,一眼望去至少也有两百来人。仪仗人员各自穿着礼服,头里举着两杆大旗,分别是太子的暗纹枫叶旗和桐王的桐叶旗。

    其后四个方阵,每阵也有两百人左右,皆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身披的坚甲,头戴的铁盔,一律都染成棕色。其中一半的人手持盾戟,一半的人身背箭矢。方阵踩着极其整齐的步伐,地面都被砸动的轰轰作响。

    四个方阵紧紧围着两辆各有四匹骏马所拉的大车,两车一前一后紧随而行。车后跟随两骑,装扮华贵,一看便是陪同的重臣。其中一人披甲挂刀,武官装扮,另一人则锦绣长褂,文官装扮。

    跟在四个护卫方阵后面的还有其他乘马或乘车的文武官员数十人,但无论车马,装扮的档次明显是不到前面方阵所围的这一波人。所有车马的两侧,都还有不计其数的侍从侍女,步行相伴。

    整个队伍由一个两百余骑的骑兵队伍压阵。同样清一色的棕色铠甲棕色马匹。

    队伍一直行进至枫帝造像的面前才缓缓停下。两名骑马的文武重臣各自下马,来到车前。距离太远,禧虎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从作揖礼拜的动作上看,必定是在请车内的重要人物下车。

    侍从们将后面一辆车的门帘撩起,架起马凳。文官重臣急忙上前迎接,搀扶车中人踏着马凳下车。他四十多岁,黑白相间的须发被梳理的整整齐齐,头戴乌纱巾,身披红色圆领袍衫,金丝滚边的袖口挥动,在阳光下异常闪亮。

    这想必就是桐王尚离澜桐了。

    他向前车走去,直到车帘前行礼拜请。门帘前四名侍女伸手搀扶着一名年轻人下车。他面容茭白,细眉长眼,被一根羊脂玉簪扎住的长发,用金丝带紧紧盘在头顶。身着一件绣着枫叶暗纹紫金长褂,镶嵌着十二颗绿宝石的蟒皮束腰,勒出纤细的身型,在几个侍女的搀扶下显得柔弱不堪。

    总监工禹治的岁数也有四十左右,精瘦如柴,似乎被多年的劳累榨干,他跪在地上连连请安,可车上下来的人,对他看都没看一眼。

    “那就是太子尚离琉棣和摄政王尚离澜桐了。”徐凌忠在禧虎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原来,他也一直悄悄抬眼用余光偷瞄着这些人的动静,“那一左一右文武两人,是上将军盛岚和总执事丛志德。”

    这两个人,徐凌忠早就给他介绍过。他俩就是尚离澜枫北伐前,为尚离澜桐留下的辅政重臣。当前尚离王朝政事权力基本分散在三个机构之中:内务府、政事堂和军机处。其中桐王自己负责内务府,主管帝都禁卫、中央及地方官员任命、立法等;丛志德为政事堂总执事,主管全国财务、政事;盛岚为军机处上将军,主管六州军事及执法。

    “别再抬眼看了,被监工发现可不光是吃鞭子了。”徐凌忠压低了声音提醒禧虎,他自己早已收回了偷瞄的余光,死死的盯着自己面前的地面。

    禧虎也不再抬眼。竖着耳朵静静的听着周围的声音。整个工地之上,囚工、仪仗、桐木军、侍从侍女、文武官员加在一起至少万余人聚集,却安静的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唯独桐王、太子以及盛岚、丛志德几人的微弱对话声,却也听不清楚。他们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缓缓向枫帝造像走去。看来,今日是桐王与太子前来巡视造像建造进度的。

    禧虎对太子的容貌极其诧异,他甚至羡慕太子清秀的面容。曾经徐凌忠和他说起过太子的一些轶事,都是同商会安插在帝都皇城之中眼线所得知的。太子虽然年纪不大,却已是心狠手辣、无恶不作。

    尚离琉棣有个奶妈,自他出生起就跟随枫帝照顾太子,加上皇后在枫帝北伐前就已经逝世,这奶妈在皇城中颇有些地位,受人尊敬。太子生性好玩,在他十多岁的时候,让人挖了个大坑,填满了蝎子,没事就往坑里丢些小猫小狗之类的动物进去,欣赏蝎群的撕咬。

    有天他居然召集了一群婢女,让她们真刀实枪的在一起打架。婢女们没有经过训练,自然只是假装比划了几下。结果引得太子大怒,直接叫人把其中两个丢进了蝎坑之中。成千上万的蝎子顷刻间就把俩人撕咬的不成人形,当即死在了坑里。其他婢女见此情况,吓的赶紧拿起刀剑胡乱拼杀,一时间也伤亡数人。

    在场人员没有一个敢上前劝解太子,唯独奶妈认为太子自幼与自己相伴,应该能听得进自己的几句劝说,便上前请太子体恤众人,以聚阴德。可没成想,太子一怒之下,叫人连自己的奶妈都丢进了蝎坑之中。

    禧虎当时听完太子的故事后,简直被气的咬牙切齿,他怎能想到世上还会有这种残暴的人?如今见到太子本人,他很难将这些事情与太子给他的外貌印象联系在一起的。

    在禧虎思索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尚离澜桐与太子在众官的陪同下,早已登上造像内部的塔楼。总执事丛志德在他俩人的面前眉飞色舞,妙语连珠,直逗得桐王与太子心情大悦,加上他们对修建的成果与进度非常满意,一路上都是笑盈盈的。唯独上将军盛岚表情严肃一言不发的跟随其后。

    他们在塔楼上呆了至少有快半个时辰,突然枢军中的令官匆匆跑下塔楼,喝道:“速速召集五十名青壮囚工!太子要为囚工举办比武大赛!”

    这一声令下,囚工们如同炸了锅,纷纷将头拜的更低了。囚工大部分是各地来的有罪之人,但逼近绝大多数没有武术训练,好好的比什么武呢?

    枢军监工得令后,四处游走,随机点取囚工让他们到塔楼下集合。桐木军横戟持刀,守在集合处,但凡被监工推到集合地的囚工,都不敢再妄动。

    徐凌忠和禧虎都在靠近塔楼的位置,听的令官的言语也是清清楚楚。徐凌忠皱了皱眉,小声嘀咕道:“怕是太子又想出了什么恶毒的主意了,这比武可不就是打架给他看吗?”

    禧虎还没回答徐凌忠的话语,肩膀上就一个监工猛地一脚踏住,耳边传来这监工恶狠狠的命令:“你!到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