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经济原因，普凡一直没有自己的手机，只能不定时用公用电话打回来和婶娘夫妇联络。

    而每次问起爷爷，婶娘都说他身体安好，无须挂念。

    直到三年之后，普凡从广东回到海源，才获悉百病缠身的爷爷早在二年前便已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是婶娘夫妇料理的他的后事。

    而为了不令远在他乡的普凡揪心，遵照老人的临终嘱托，王娟夫妇才一直向孩子隐瞒了其已然离世之事。

    当年，决定出去打工，临行之际，看着身子骨极度虚弱的爷爷，普凡曾在心里暗暗发誓有能力一定要接爷爷颐养天年。

    可是老天总不愿遂人愿，人生总是有太多无奈！

    普凡跪在爷爷坟前整整一天，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流泪。

    爷爷离世之时，自己不在他身边，这是普凡一辈子的遗憾。

    出于维护形象的需要，人们大都谨言慎行，不愿让别人了解自己“不太光鲜”的过往。

    但普凡绝对是特例。

    普凡不会主动和别人聊起自己的过往，因为他不愿被人猜疑为晒可怜博同情。但他从来都没有刻意回避和隐瞒什么，只要有人询问，每次都是笑着说起。

    只是提到自己非同寻常的童年，说起爷爷，他才会悲从中来。

    笑着笑着，就哭了。

    海源是著名的旅游城市，并且还挂着“国际贸易港”的头衔，房地产业如火如荼，塔吊林立，到处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从广东回来后，普凡仍是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为生。

    虽然长期处于社会底层，但普凡从未自艾自怨，从未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命运吻他以痛，他报之以歌。

    为人处事，他不亢不卑、不骄不躁，乐观开朗，谨记爷爷教诲，以一颗感恩的心面对生活。

    普凡从未忘记自己是从哪来的、根在哪里，隔三岔五，就会拎上酒菜到朝阳桥与曾小明和关中平等叔叔伯伯们小聚ㄧ番。

    所以，人们经常会看到，在朝阳桥脚下，一名帅小伙子与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们一起就餐。

    众人席地而坐，流浪汉负责畅饮，小伙子则负责开瓶子、斟酒。

    每次气氛都很热烈。

    虽然已经沦落到无片瓦遮身、吃了这顿不知下顿在哪的地步，但大家忧国忧民之心仍是可鉴日月。

    大家最爱探讨的话题是世界和平，怎么对付美国航母，不过也会交流路边第几个垃圾桶最容易淘到残羹剩饭、一件衣服如何缝缝补补穿三年……

    大家放飞自我，高谈阔论。

    喝高了难免会起争执，这时候，小伙子不但得抚慰双方，还得担负起仲裁之责。

    画风不要太和谐。

    马兵很不待见普凡，父母对其的关怀爱护令之妒心中烧。他觉得父母是他们兄妹的父母，怎么也轮不到他普凡这个彻头彻尾的外人来分一杯羹。

    他从心底里拒绝认同普凡为家庭成员，普凡每次登门探望婶娘夫妇都会遭受嘲讽与白眼。

    他从不掩饰对普凡的鄙夷与厌倦。

    显然，婶娘家已没有普凡立足之处。

    为了婶娘夫妇家庭和睦，为了不令他们与儿子的矛盾激化，普凡唯有主动选择疏远二位老人。

    春节是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举国欢庆。

    春假期间，即便路途迢遥，工友们也大都决定回老家与家人团聚。而为了不令婶娘夫妇为难，作为本地人的普凡也只能决定与部分因种种原因而留守的工友在工地上一起过节。

    普凡所在班组的湖南籍包工头李锋也没回老家。他在海源购置有一套房产，于是别出心裁的把家人接来过新年。

    李锋结婚数载，妻子贤淑，育有一女，父母健在，另有一位青春靓丽的妹妹李婷。

    腊月二十五，一家人到工地上来玩耍。

    作为新潮少女，李婷穿衣风格素来大胆奔放。

    虽属热带地区，但春节期间海源仍可感受到丝丝凉意。

    人们都披上外套了，但对于“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李婷来说，这都不叫事。这次她又玩下衣失踪，身上仅穿着一件宽大的套头衫，二条白皙丰满的大长腿想不让人注目都难。

    李婷甫一现身，就引起了一阵骚动。

    彼时，普凡正与带班丁平和基友陈丰及童飞等诸留守的工友坐于工棚门畔的条凳上，边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边侃大山。

    一瞧见她，丁平便瞠目结舌，哇噻连声：“太、太漂亮了！”

    丁平是广西人，个头不高，黑不溜秋的，长得有点着急。虽然看起来像中年人，其实才二十六七。

    “真他妈性感！”陈丰垂涎欲滴，“这大长腿我能玩一年——”

    童飞则“咕”的吞咽下一口口水，表达简单粗暴：“谁要是有福气做老板的妹夫，不得爽死啊！”

    其余数位工友则忍不住向她吹起口哨。

    李婷一脸不屑。

    这种情形她见得多了，这只不过印证了她一直在印证的一件事：好色是男人的天性，不分职业与年龄。

    对一个男人来说，只有被做成黑白照片挂到墙上之时，他才会彻底老实。

    但这群色鬼中，唯有一位大男孩与众不同，虽然唇畔含笑，但目光清澈如水。

    犹如鹤立鸡群。

    李婷阅人可谓多矣，什么类型的“帅哥”没领略过？但她还是一瞧见他就被震撼到了。

    这个男孩虽然也是皮肤黝黑、衣着朴素，但却有着酷似金城武的脸庞和媲美健身运动员的身材，浑身上下洋溢着让人无法扺御的浓烈的雄性荷尔蒙的气息。

    这个男孩当然就是普凡。

    普凡不经意的抬起头来的时候，正撞上她射来的火辣目光，慌忙移开了视线。

    李婷不悦的哼了一声，随之扬起了高傲的头颅。

    “有戏……你小子有戏！”工友们起哄，“人家看上你了！”

    “瞎说什么呢！”普凡把手连摆，脸不由得红了。

    在外人看来，李婷美丽动人，正处在最美好的年华，应该很开心快乐。但实际上，她远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光鲜。

    她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只不过“很傻很天真”，情史丰富，交往过三任男友，且与二任男友均有过长期同居史。

    屡遇渣男、屡遭伤害，现在的她觉得累了：人累、心累。

    在古代，女孩是在洞房花烛夜才成为女人的，但如今没有几个男人敢有这种痴心妄想了。对他们而言，能够确保孩子是自己的就阿弥陀佛了。

    从工地回来，晚餐之际，李婷数次停筷不食、欲言又止。

    心思细腻的嫂子首先察觉到了小姑子的异常：“婷婷，怎么啦？”

    “年终了……又老一岁了！”李婷悠然叹气，“女孩子的青春年华就这么几年，再这么蹉跎下去，我怕有一天会被人叫老姑婆！”

    嫂子“咕”的一笑：“婷婷，你想安定下来、想嫁人了？”

    李婷含羞点头：“既然无法找到我爱的，那找一个爱我的也未尝不可——我不想再折腾下去了，如果可以，找个老实人嫁了算了，以后就安安心心过日子吧！”

    李锋闻言随即把手一挥：“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对于妹妹的情感状态，李锋一直都颇为忧心。难得这位征战情场已久的老将要收心了，他很是开心，脑海中涌起的第一个合适人选便是自己的带班丁平。

    因为此人性情忠厚，不会欺负妹妹；而且他有技术收入高，可以保证她衣食无忧;最关键的是，丁平不会在意妹妹的过去，未来也不会对她管束很严，她仍然可以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李锋当即便拿起放在桌上的电话打给丁平。

    大过年的，接到老板来电，令丁平受宠若惊：“老板新年好、新年好！”

    李峰说：“新年好……新年好！”

    寒暄几句，李锋便直入主题：“小丁啊，你现在还没成家吧？”

    丁平有些不好意思：“还……还没呢！”

    李峰接着便道：“今天我妹到工地上来玩，你应该看到了吧？”

    “看到了啊！”丁平心里不由得“嗵”的一声，小心翼翼的问：“老板，你的意思是——”

    李锋说：“你觉得我妹怎么样？”

    丁平说：“很漂亮、很可爱！”

    李锋满意的点了点头：“如果我把妹妹介绍给你……你愿不愿意？”

    还有这种好事？丁平一时不敢相信，赔笑道：“老板，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种事我能开玩笑？”李峰也笑着说，“我就问你：愿不愿意吧？”

    丁平喜出望外，赶忙连声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在李锋安排下，第二天双方便于一家茶餐厅见面。

    李婷之前从未到哥哥的工地上来过，谁都不认识，却—厢情愿的认定哥哥口中的“带班丁平”就是当天自己瞧见的那位气质不凡的小哥哥。

    可当春心荡漾的她精心打扮前来赴约之时，才发觉这个“丁平”黑不溜秋且其貌不扬，犹如被兜头浇了盆凉水，从头凉到了脚。

    李婷不屑的瞅瞅对面局促不安的男子：“你就是那个带班的那谁？”

    “是、是的，”丁平搓着手，结结巴巴的说：“我就是丁平！”

    李婷单刀直入：“你有车吗？”

    丁平摇了摇头。他是有车，不过是二轮的雅迪，他当然知道她口中的所谓的“车”是四轮的。

    李婷又问：“那你有房吗？”

    丁平嗫嚅道：“我、我在老家有一套老宅子——”

    “你说的是你父母住的房子吧？怎么成你的了？”李婷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又抛出第三个尖锐的问题：“那你现在有几位数的存款呢？”

    丁平头上冒汗，“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

    其实他已经存下三十万做老婆本了，可是在她咄咄逼人的姿态之下，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对方如此窝囊，李婷自心底瞧之不起。她连装都不想装下去了，桌上的菜都没动一筷子，只撂下一句“我们不合适”，便扬长而去。

    回来后，李婷便大发脾气，说自己是要找过一辈子的人，而不是来收垃圾的！

    李锋不解：“你不是想嫁老实人吗？人家还不够‘老实’？”

    “我是要嫁给老实人没错，可是双方外表也不能相差太大啊！”李婷嚷嚷起来，“他长得那么老成，我怕出去逛街人家会误会我们是父女！”

    李锋颇感无奈的摊摊手：“老妹，那你老实告诉我，你眼中的‘老实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李婷脸红了，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的说：“像、像……那天在工地上见到的那个、那个白衣服黑裤子……个头高高瘦瘦、帅帅的小哥哥……就可以啊！”

    “早说嘛！”李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原来你是看上普凡那小子了！”

    李婷含羞不语。

    “可这小子是个穷光蛋啊！”李锋赶忙提醒妹妹，“而且他还是个孤儿，连家都没有，可说除了他自己便一无所有了！”

    “那又怎样？所谓人定胜天，有句话叫‘莫欺少年穷’，现在穷不代表以后也穷。”李婷不以为然，“况且穷才不会花心，才会踏踏实实过日子！我不要求他多有钱，只要对我一心一意，就算餐餐白水下饭，我也会觉得香甜！”

    李锋哈哈大笑：“普凡这小子要是知道自己这么幸运，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恐怕睡觉都会笑醒！”

    第二天一大早，李锋便让人把普凡叫到办公室，一见面就提议：“普凡，开年后你来给我带班吧！”

    普凡一愣：“老板，你在开玩笑吧？”普凡年纪虽轻，但勤奋好学，在建筑行业，也算是老资格的从业者了，无论从技术水平还是人际交往能力来讲，做“带班”都可说是不在话下。问题是现在的带班是丁平，他工作做得好好的，也没听说和老板有什么矛盾，为何要撤换？

    李锋悠然道：“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玩笑，得看你的态度。”

    普凡挠了挠头：“老板，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小子撞大运了，”李锋单刀直入，“我妹看上你了！”

    “什么？”普凡一时愕然不知所对。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李锋拍着普凡肩膀，哈哈大笑：“你先给我做做带班，历练历练，等时机成熟，我再从公司里拿项目出来给你做，你自己当老板——你就可以大展宏图了！放心，你这个妹夫，我定会鼎力支持！”

    不料李锋并没有等来意料中的热烈回应，普凡只是平静的看着他，平静的说：“老板，请转告令妹，我高攀不起！”

    “嗯？”李锋诧异莫名，仔细的瞧了瞧普凡：“我劝你再认真考虑考虑！”以他看来，妹妹能垂青这小子，可说是天上掉馅饼，这小子财色兼收，理应感激涕零。现在居然一口回绝，是脑袋进水了吗？

    普凡说：“我考虑得很清楚了！”

    普凡当然知道傍上李家这棵大树，他可以少奋斗许多年。可普凡认为感情不可以将就，李婷是很漂亮，但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她不是他心中渴盼的那个女孩。

    李锋像看怪物般盯了普凡许久，方吁出口气：“小子，你会后悔的……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普凡没再说话，转身便大步而出。

    人的一生中，总会有诸多遗憾。如果可以重头再来，有许多事的结果也许便会有所不同。

    但这件事，普凡知道，他永远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