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相信一切美好终将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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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露宿者

    提起著名的旅游胜地海源市来,人们脑海中首先浮起的大抵是气势恢宏的时代大桥、繁花似锦的翠芳园以及如诗如画的明月海滩。

    不过在老一辈的海源人眼中,这么多年来,这座滨海之城的名片绝对非“朝阳桥”莫属。

    朝阳桥是座立交桥,贯通朝阳大道、衔接濒海路。虽然现在看来平淡无奇,当年却可谓壮观瑰丽,堪称海源地标。

    朝阳大道处于闹市区,终日车水马龙,人如潮涌。

    与周遭的繁华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无论你何时经过朝阳桥,都可以瞧见桥墩下三三两两或坐或卧的衣衫褴褛的流浪者。

    朝阳大道两侧酒楼饭店林立,垃圾桶里总有残羹冷饭果腹,逢年过节甚至可以淘到大鱼大肉。

    作为栖身之所,此处可谓福地。

    不可否认,在任何城市,这些蓬头垢面的家伙都不受大家待见,许多市民仅仅是眼角余光中瞥见他们的身影便会皱起眉头。

    沦落为拾荒者,做人已经足够失败,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

    尽管已将自己的欲望压缩到最低,甚至是已没有欲望——除了“活下去”,但他们依然得忍受嘲讽与讥笑,将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丢于地上,任人践踏。

    虽然没有妨碍任何人,没有触犯任何法律,可是他们仍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来自整个社会的恶意。

    ——但我在此并不是要和诸位理论该不该歧视流浪者,也不是要探讨朝阳桥下的这些临时居民的生活何其艰难、为他们卖惨,而是想向大家讲述一个弃儿如何逆袭为人生赢家的故事。

    归根到底,这关乎人类最普遍的共性:爱。

    阳光灿烂,和风轻拂,百花争妍。

    老普躺在花丛中,鼻中嗅着馥郁的花香,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泰与安宁,整个人轻得似乎都要飘起来。

    难道自己来到了天堂?

    老普静静的躺着,久久也不动一下。

    如果时间可以停止,他希望自己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普老头……醒醒!”耳畔突然响起像破锣般沙哑的嗓音,同时有人在推他:“太阳晒到屁股啦!”

    老普缓缓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的水泥桥墩,随之便是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以及深嵌其中那双充满关切之情的浑浊的老眼。

    原来是场梦。

    只要是梦,不管多美好,也终究会醒。

    老普不由得深深叹息。

    那位老人吁出口气:“你睡得这么沉,我还以为你昨晚已经去见阎王爷了呢!”

    此人叫老陈,和老普一样,也是位老资格的流浪者了。

    老普没搭理他,坐起身,慢慢吞吞的从兜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玻璃,用衣袖仔仔细细拭去上面的污垢,随后方不紧不慢的以手掌托起它,照向自己的脸。

    这是他的专属小镜子,平日他便以它修饰仪容。

    镜子中的人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面上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交错,双眼布满红丝,眼泡浮肿;稀疏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颌下的长须因疏于打理,拧结杂乱,犹似一丛乱草。

    只是看了一眼,老普就厌恶的皱起眉头,立刻把镜面翻转来,将之塞到旁边石凳的缝隙里。

    ——这就是老普不喜欢照镜子的原因:它又一次提醒他自己有多老了!

    老陈大声催促:“别再磨磨蹭蹭了,赶快起来去翻垃圾桶——再晚点别人都翻完了,你就要饿肚子了!”

    每天清晨,流浪者们睡醒后第一件事便是自路旁的垃圾桶里搜寻食物果腹。

    老普这才慢慢悠悠的爬起身,抓过拐杖,点着地面,有点趔趄的向着路畔的垃圾桶行去。

    “切!”老陈摆摆手,自嘲的笑了:“这老小子,脾气还是这么臭……好心叫他起床又跟我摆脸色!”

    他翻身追了上去:“等等我……等等我!”

    朝阳桥尚未竣工之时,在大桥底下,人们便常常见到满头华发的老普身影了。

    大家只知道他姓普,所以都呼之为老普。

    老普从未主动完整地说起过自己的名字,也从未提起过自己是哪里人、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旁人也没有谁刻意探究。

    一个人沦落到无家可归,必然已是走投无路。在朝阳桥社区,不打探他人隐私是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

    因为某些事即便仅仅提起,都无异于揭开痂疤、往伤口上撒盐。

    老陈与老普年龄相若,作为无家可归者的年头同样可以用“久远”这个词形容。

    如果说老普有朋友的话,那么就是老陈了。

    反之亦然。

    但他们的组合很奇怪。

    老普本就不大爱说话,这几年愈加沉默,整个人宛如锯嘴的葫芦;而老陈却是个话唠,嘴巴整天噼啪不休,很少有停下来的时候。

    在朝阳桥,流浪者都有相对固定的宿处,他们亲切的将之称之为“家”。

    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纵使再不堪,也只有“家”才能给予你归属感。

    老普的家位于大桥北部新华路口附近的桥墩下,包括四名成员。除老普和老陈两位老人之外,还有两位便是正值壮年的曾小明和关中平。

    而这二人可说是最不像流浪者的流浪者了,虽然在朝阳桥的时日不可谓不长,但仍然未被同化。

    流浪者们闲暇时的娱乐就是蹲在路边看美女,品头论足一番或者吹牛侃大山,过过嘴瘾。

    曾小明生情文静,基本上不参与大家的讨论,要不就坐于一旁静静的倾听,要不就是埋头翻阅自己一直没舍得扔的几本残破的古籍。

    老实说,也没有几个人爱和曾小明聊天。

    因为和他聊天不但索然无味,而且你还得提防他时不时从嘴里迸出句“之乎者也”,酸到你牙齿掉一地。

    以“文化人”自居的曾小明,总是戴着心爱的眼镜。除了睡觉,他从不摘下它。

    眼镜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左边的镜片有数条裂纹,右边的镜腿用胶布裹着。从厚厚的镜片可知,他的近视有多严重了。

    他总是梳着整整齐齐的大背头,穿着一套补丁挨着补丁的洗到发白的中山装。就算是背着鼓鼓囊囊的装着废品的麻袋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也总是迈着方步、腰杆挺得笔直。

    虽然是流浪者,他仍旧很是注重仪容。

    至于关中平,则绝对是流浪者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位。

    流浪者食不果腹,普遍营养不良,大都面黄肌瘦,但关中平却浑身的腱子肉,体格强健。

    他大高个,剑眉朗目,相貌堂堂,据说曾是自由搏击教练,月入五位数起步,而为何沦落此间,则三缄其口。

    关中平仍坚持健身不懈。

    没有专业器械则就地取材:比如抓着人行道边的风景树的枝桠屈体向上以锻炼臂力,或者握着路边的水泥墩当作哑铃以练习抓举。

    他是个热心肠,为人仗义,嫉恶如仇,是朝阳桥社区事实上的治安官。

    流浪者之间产生矛盾,如有必要,关中平都会义务予以排解;而不管谁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只要回来和他说一声,他一定会出面给你撑腰、摆平。

    提起曾小明,大家的印象是“举止优雅”、“学识渊博”;而关中平则颇有几分“横刀立马、舍我其谁”的侠者风范。

    在朝阳桥同仁中,俩人风评甚佳,人们对他们均不吝溢美之词。

    但大家对曾小明这个“文化人”更多的是敬重。而关中平则不但受大家尊敬,而且与大家打成一片。

    如果有“杰出流浪者”选举,最佳人选绝对非关中平莫属。

    曾小明和关中平是好朋友,无话不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曾小明认为关中平乃一介武夫,动辄喊打喊杀,言语粗鄙,俗不可耐;而关中平则总是说曾小明是迂腐的书呆子、读书把脑子读坏了。

    俩人每天有事没事便会互掐,且掐且乐。

    像曾小明和关中平这类人,不可谓不优秀,本应拥有令人艳羡的人生,可悲可叹的是,现在的他们却只能以翻垃圾桶、捡废品为能事。

    而这就是生活:你拿到一手好牌,结果不一定会赢,也可能会打得稀烂。

    看到他们浑浑噩噩的活着,你也许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你不清楚的是,他们心中均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坎,没有办法跨过去,灵魂无处安放,所以只能自我放逐。

    朝阳桥下不时会有旧人离去,也不时会有新人加入。

    大部分人都只是把朝阳桥作为人生中转站,暂时歇歇脚。一旦命运有了转机,便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铁打的朝阳桥,流水的无家可归者。

    朝阳桥巍然屹立,桥下的住客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你总能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年复一年。

    有的人因种种原因,安于现状,不愿挣脱出去,比如关中平与曾小明;而有的人实在是没有能力挣脱出去了,比如老普和老陈。

    在流浪者中,老普和老陈不但资格最老,而且也是年龄最老的了。

    可与老普的心如止水不同,老陈从来都坚定地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不过每次提起这个话题,老普都颇不以为然:离开?像你这种老家伙能去哪――坟墓里吗?

    而每晚听着老陈的唠叨入眠,早已成为老普的习惯。他虽然从未提起过,却已认定余生他们都会这样互为倚伴、抱团取暖,终老于此。

    但很显然,老普低估了命运的残酷。他这点小小的心愿,它都要无情的将之击成碎片。

    那天,乌云蔽天、阴雨绵绵,天气令人很压抑。

    傍晚时分,湿漉漉的老普自外归来,便察觉气氛异乎寻常。

    路边停着数辆小车,男女老幼一大帮人围着老陈,孩子在雀跃欢呼,大人在不停的抹眼泪。

    原来相伴多年的老伙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子孙们千里迢迢的寻来了。

    “我要走了!”

    当老陈被孙辈搀扶着过来,像个三岁零八九十个月的孩子开心地向老朋友通报这个天大喜讯的时候,老普的回应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声“哦”,随后便扶着桥墩颤巍巍的坐下来,神情淡漠,并没有老陈期待中的热烈反应

    但是事实上,老普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可谓五味杂陈,唯有沉默。

    “回家!”老陈从未如此振奋,“我要回家了……”

    家?

    这个词深深刺痛了老普,它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陌生,那么的遥不可及。

    “好、好……”老普低低道,“叶落归根,有人给你送终了!

    对老陈而言,这是最美好的临行祝福。

    他不由得开怀大笑。

    别离之际,二位老人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久久也不愿松开。

    俩人都在笑着,只是各自眼中有泪。

    互道珍重,却没有说再见。

    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一别就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