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泪落晓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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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皇子

    翌日,景贤斋成了珏铭宫最热闹的所在。皇帝赏赐的各种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如流水一般送入景贤斋。

    如瑰强撑着腿伤,拜见皇后。皇后端庄和善依旧,不痛不痒地嘱咐如瑰好好伴驾。如瑰识趣地准备告退,皇后却突然问道:

    “你的腿怎么伤得这样重?”

    如瑰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却听皇后继续说道:

    “你也太不小心了。回去好好养伤,你还年轻,可别落下什么病根。”

    “谢皇后娘娘挂怀。”

    从昌宁殿回到景贤斋,各宫的嫔妃都相约来探如瑰。如瑰陪她们坐了一会儿,又吩咐丹若将她所得的赏赐都拿出来请她们挑选一些各自喜欢的。

    而后她便以要好好养伤为由,将她们打发了回去。她们走后,如瑰让胡嬷嬷和丹若悄悄地打听“阿兰”。

    一连几日,皇帝都临幸如瑰。她再也没听他叫过“阿兰”,只是他每一夜都会带上两壶松醪酒。

    如瑰与他对饮,他的眼神偶尔也会在她脸上流连片刻。他的眼睛却总是透过她仿佛看见另一个人。

    如瑰对自己的容貌有绝对的信心,但她更认得他眼里的温柔,那是她曾在戟炀眼里看过的属于她的温柔。她清楚地知道皇帝眼里看见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丹若和胡嬷嬷的打听没有任何进展。如瑰因为饮酒,伤口恢复得极慢。御医苦口婆心地劝如瑰,可她自知别无选择。御医告诉如瑰,如果她再饮酒,腿伤会继续恶化,甚至影响今后的行走。

    是夜,当皇帝又带着松醪酒出现在景贤斋,坚持与如瑰对饮。她轻轻地问他:

    “陛下钟爱饮酒吗?还是只是钟爱松醪酒?”

    皇帝盯着如瑰,她抬眼与他对视。皇帝轻轻叹了口气:

    “孤年少时,曾与阿兰一起酿制松醪酒。她也有异色的双眸。”

    “陛下是把臣妾当作她了吗?”

    如瑰心里自嘲,原来这是她得宠的真正原由。想来可笑,她千里迢迢远嫁到景国,受尽屈辱,竟只做了个替身么?

    他却摇摇头:“你一点也不像她。孤的阿兰,无人可取代。“

    “臣妾无意取代她,只是臣妾初来乍到,并不知晓这位阿兰是宫中的哪位嫔妃?“

    “放肆!阿兰也是你叫的!“

    “臣妾无知,并非有意冒犯兰妃娘娘。”

    如瑰忍着腿伤,跪下请罪。她知道,皇后的闺名里并没有“兰”字。在珏铭宫,皇后之下便是三妃。

    皇帝面色缓和了一些,拉起如瑰:“不怪你,阿兰在十年前就走了。”

    他再一次透过她看见了阿兰,眼里的雾气弥漫开来。

    “陛下节哀。兰妃娘娘与陛下情深似海,想必也不忍见陛下悲伤哀恸。”

    以如瑰对她父皇和皇兄的了解,她并不相信同为帝王的奕琛对兰妃有什么真心。但如瑰既然做了兰妃的替身,那么他越是相信自己与兰妃情比金坚,她的恩宠也会越牢固。

    皇帝不再强迫如瑰,而是独自饮酒。此后,如瑰依旧专宠。每次皇帝来,如瑰都会为他准备好松醪酒。

    丹若忍不住替如瑰不平,如瑰却只是苦笑。她在宁国时自然有骄傲的资本,可在珏铭宫,她只是毫无资历的新宫嫔。皇后和楚昭仪等人,想要弄死她,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死对她来说,或许是种解脱。可她死了,和亲失败,宁景两国又要再起干戈。皇兄刚即位,先前的夺嫡之争和越启之战宁国伤了元气,再经不起了。

    如瑰想要活着,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君王虚无缥缈的宠爱。她不知道皇帝对阿兰的感情能让她作为替身得宠多久。

    宁国休养生息需要时间,如瑰必须活到宁国的财力兵力足够与景国抗衡。她吩咐丹若和胡嬷嬷继续打听兰妃的旧事,然而宫里的人要么不知道,要么讳莫如深,仿佛宫中从不曾有过兰妃。

    打听兰妃的旧事时,如瑰意外得知,她嫁过来之前,珏铭宫中最受宠爱的嫔妃是楚昭仪。宫人们都说,她仗着年轻貌美,不敬中宫。

    楚昭仪的母家是固山王的旁支。固山王景国建立之初所封的六大异姓王之一,曾显赫一时,几代之后传到楚昭仪的堂叔一代,早已权柄旁落,徒有与皇家沾亲带故的虚名。

    据说,未出阁时,楚昭仪曾在宫宴上跳舞助兴被皇帝看中,接入宫封为美人。以舞媚上争宠的行径,与舞姬无异,为珏铭宫中其他贵女出身的嫔妃所不齿。

    皇后更不把楚昭仪放在眼里。只不过楚昭仪得宠,皇后是为了皇帝高兴,纵着她放肆,过了头才偶尔敲打一两回。

    如瑰的腿伤痊愈了。御医替她把脉时却告诉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她怀孕了。

    如瑰轻轻抚摸着她平坦的小腹,不敢相信里面一个小生命正在生长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如此温暖,竟让如瑰觉得,似乎可以抚平一切,再苦再难都能原谅了。

    皇后向皇帝建言,晋封如瑰为昭容。景国的嫔妃并没有怀孕就晋封的先例,但皇后却说如瑰身份特殊,她所怀的是景宁两国的血脉,象征着两国交好,理应晋封,以彰显景国的诚意。

    如瑰成了珏铭宫炙手可热的雩昭容,风头一时无两。可她却知道,皇后的几句话,生生断了她的孩子继位的可能。有宁国血统的皇子,未来再无资格问鼎储君之位。

    如瑰位份低,又毫无根基,但她却理解皇后的未雨绸缪。皇后诞育的太子镕瑄,时年刚满十四岁,得帝后自幼悉心教养,小小年纪已然文武双全。然而事关储君之位,再小心也不为过。

    譬如当年与如瑰一母同胞的宁国先太子,在如瑰出生前就战死了。据传他遭人陷害的,如瑰的父皇曾着人调查,却一无所获,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如今坐上宁国帝位的,是如瑰的皇兄,当年的大皇子灏临。

    如瑰有孕后,宁国遣使团来景国送贺礼。随礼附上一封宁国皇帝灏临的亲笔家书。如瑰看着信笺上熟悉的字迹,嗅着皇兄惯用的御墨残留的淡淡龙香剂的气味,心里五味杂成。

    灏临大她整整十岁。她自幼与他亲厚,胜似一母同胞。他出宫建府后,她常常溜出宫去他的王府玩。也是在他的王府,她第一次遇到戟炀。灏临知道她倾心戟炀,却在越启之战失利后,下旨将她远嫁。那圣旨上,亦是他的御墨亲笔。

    她曾以为凭借他们多年兄妹情深,和她帮扶他夺嫡的从龙之功,他会愿意收回成命。可她在宣政殿跪了两个时辰,哀求哭诉,只换来了他的一声叹息:

    “如儿,是大哥对不住你。可朕绝不能将汀汪津洪四州拱手相让。你身为公主,受天下臣民供养,也该承担责任,让宁景化干戈为玉帛,结秦晋之好。”

    如瑰知道,皇兄说得对。她亦明白,她的大哥已经变得和父皇一般冷酷无情,否则何以胸怀天下?

    日理万机的皇兄,依然亲笔写就家书,告诉她母后身体安康,嘱咐她保重自己。末了,灏临写道:

    “滺州无恙,勿念。“

    看来卫靖尧遵守了诺言。如瑰知道,这是大哥在告诉她,戟炀没事。这封家书,送到如瑰这里之前,景国定然已派人查看过。

    如瑰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旋即闭上眼,不敢去想戟炀知道她远嫁会不会伤心,更怕他如她这般伤心。

    因为体寒,再加上水土不服,如瑰孕期十分辛苦。有孕后不能再侍寝,灵寿的冬日苦寒漫长。好在肚子一天天变大,母子血肉相融,让她甚为欣喜。

    终日蜷在景贤斋,饮食医药自然不缺,但皇帝只来看过如瑰两次。她虽不介意,却知道恩宠如镜花水月。她更急切地想要打听关于皇帝和兰妃的过去,可从宫中人的反应来看,此事非同小可。在珏铭宫,如瑰没有值得信任的人,稍微不慎就有可能犯了皇帝的忌讳。

    终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如瑰从一个送年货的宫使口中探听到了关于兰妃的消息。

    这个宫使因为景贤斋的差事不能照顾家中生病的父亲。如瑰的身体需要静养,不喜人多,除了胡嬷嬷和丹若,其他仆妇宫人都去躲懒了。宫使便把年货直接送到了胡嬷嬷处。

    如瑰听胡嬷嬷说起宫使的难处,便吩咐免了他的差事,放他回家照顾父亲,年后再回宫。这宫使感激如瑰,一时口不择言:

    “昭容良善,果真是兰娘娘转世。”

    胡嬷嬷告诉如瑰,她细细查问了宫使,他曾在行宫当差。行宫是避暑的所在,夏日里,帝后按例要率众嫔妃去行宫小住。有孕的宫嫔,为了避免奔波,都会待在珏铭宫。

    彼时还只是兰淑仪的兰妃,却不知为何,刚过完年,就不顾舟车劳累,到行宫待产。皇帝下旨严加守卫,行宫禁卫森严得如同一座监牢。

    兰淑仪和善宽厚,珏铭宫日日送来的各种赏赐,都被她赏给了行宫众人。她体贴下人们辛苦,行宫中人都感念她。后来,她因思念皇帝,抑郁成疾,孩子降生时血崩而亡。

    那孩子因兰淑仪的孕期母体受损,胎中不足,出生后不久也断了气。

    兰淑仪走后,追封兰妃,极尽哀荣。而照看她的御医和近身侍候她的宫人因侍奉不力,皆被处死。当时闹得人心惶惶,无论是行宫还是珏铭宫的宫人都对此事闭口不提,仿佛谈论兰妃便会使自己受到牵连。

    经年累月,知道兰妃的老人依然心有余悸,而新入宫的宫嫔和宫人对此则知之甚少。这口无遮拦的宫使,从未见过兰妃,只是在行宫听老人说起过。

    如瑰觉得,宫使的话并不十分可信,皇帝既如此重视兰妃,她走后,为何竟如同刻意将她的一切痕迹抹去一般?如瑰命胡嬷嬷给了宫使一笔钱,寻个错处将他遣出了宫。

    年后,天气渐暖,如瑰也听从御医的建议,出门走动。在御花园里散步时,抬头看见天空里飞着几只纸鸢。

    春暖花开,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从前在宁国,戟炀总是做各式有趣的纸鸢,与如瑰一道放上天空。戟炀手巧,纸鸢做得惟妙惟肖。他放纸鸢也是一把好手,轻轻跑两步,纸鸢就像真的长了翅膀,飞了起来。

    如瑰喜欢看纸鸢乘风而起,也喜欢看戟炀回头朝她炫耀邀功。可如今,她挺着显怀的身子,只能遥望天上的纸鸢。阳光刺痛她的双眼,几乎要流出泪来。

    如瑰转身回宫。一枚龙戏珠图案的纸鸢突然断了线,坠落在她身边。丹若捡起来,迟疑着,却听见何内官带着太子找了过来。

    见到如瑰,何内官连忙行礼。太子第一次见如瑰,好奇地打量她,听何内官报出她的位份,也跟着行礼:

    “见过雩昭容,儿臣鲁莽,冲撞昭容,请昭容恕罪。“

    何内官连忙介绍:“这位是太子殿下。”

    如瑰还礼:“太子殿下有礼。这可是殿下的纸鸢?”

    听到纸鸢,太子孩子气地笑了笑:“不知昭容可否还给儿臣?”

    如瑰示意丹若把纸鸢还给了太子:“本宫见今日晴朗便出来走走,想来皇后娘娘亦来御花园赏春。本宫理应拜见娘娘,烦请何内官带路吧。”

    皇后和楚昭仪在御花园的暖玉阁中喝茶。楚昭仪的儿子六皇子镕珲也在。如瑰恭敬地向她们行礼。见到如瑰,楚昭仪似乎有些吃惊,但更多地是不耐:

    “春寒料峭的,雩妹妹就这么出来,冻着身子,连累了腹中皇子可不好。“

    “谢昭仪挂怀。”

    皇后面前,如瑰对楚昭仪没有半分不敬。

    “雩昭仪替儿臣捡了风筝。”

    太子突然出声。皇后笑了笑,吩咐如瑰道:

    “过来坐坐吧,喝杯茶暖暖身子。“

    谢过皇后,如瑰入暖玉阁坐下。

    六皇子刚满十岁,稚气未脱,拉着太子要继续出去放纸鸢。皇后见状吩咐何内官小心陪着。看着六皇子,楚昭仪妩媚艳丽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和煦温柔。

    如瑰心下疑惑,皇后如此小心地保护着太子的储君之位,难道不曾对付楚昭仪和六皇子吗?

    楚昭仪出生在世家,在宫中时日不短且又是九嫔之首,若真有人伤害自己的儿子,不可能毫无察觉,为何还与皇后为伍呢?

    灵寿的夏日干燥炎热,如瑰的身子越来越重,胃口越来越差,身体也越来越不适。御医来请脉时,如瑰顺势抚下腕上的玉镯递给御医:

    “本宫听说行宫凉爽,陛下娘娘每年夏天都要去避暑。若本宫也去,可有助于安胎调养?”

    御医会意。当晚,雩昭容随驾去行宫的旨意就到了景贤斋。

    与珏铭宫相比,行宫的宫室要小巧许多,但各宫室的院落却更加开阔。景国夏季干旱,行宫却建有月影池收集冬天的积雪和春天的雨水,池边有三条水道形成溪流状,一条将水排出,领两条则连接着一口井,若池中水位降低,井中的水就会通过溪流为月影池补水。

    每条溪流上都有一座木桥,通往月影池畔的水榭蝶栖亭。蝶栖亭对岸,有一株倾斜的枫树,树影倒映在池面,叫人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叶。

    离蝶栖亭百步之遥,便是如瑰的素筱苑。院落比景贤斋还小些,院中没有花,只种着常青树和竹子,前厅和起居室并排,家什陈设有些旧了,但还算雅致。

    素筱苑离如瑰钟爱的月影池近,因而比行宫的其他地方要清凉些,只是夜晚的虫鸣蛙鸣有些吵闹。

    胡嬷嬷像如瑰小时候一般,拿了把扇子替她扇凉和驱赶蚊虫。如瑰坐起身,叫来丹若,吩咐她悄悄找人打听当年兰妃待产之事。

    夏天的日头毒辣,白日又长。楚昭仪怕热,摇断了几柄团扇,她的望林轩是皇帝特意在行宫为她修建的宫室,比素筱苑宽敞。虽离月影池远了些,四周却都是高大的常青树。树荫下的宫室十分凉爽。然而,楚昭仪却对如瑰住素筱苑颇为不满:

    “宁国公主果然是身娇肉贵啊,身子不适却还要巴巴地跟来行宫,做给谁看呢!“

    如瑰自知怀孕后恩宠也大不如前,不足以与得宠多年的楚昭仪抗衡。只能尽量避开,不与她冲突。同时,强忍着不适,每日恪守宫规到皇后的久枫阁拜见。

    倒是皇后体谅如瑰怀孕辛苦,便免了她的跪礼。

    这日,丹若兴致勃勃地回到素筱苑,说有兰妃的消息要告诉如瑰。楚昭仪却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进素筱苑,不等如瑰行礼,就命人将如瑰和丹若拿下:

    “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