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远嫁
春末入夏的洛州,阴雨接连不断。洛州城外的洛水河上,喜乐声声,和落雨的淅沥声交织成曲。
被涂成欢庆的大红色的喜船,足有三层楼高,柚木甲板上耸立着桅杆,舵手和船工们对雨中行船早已习以为常,雨水将他们的褂子打湿了,但他们毫不在意,熟练地让船稳稳地行使在水位渐涨的洛水河道里。
宁国水路众多,百姓靠水吃水,个个水性极佳,也是驾船的能手,能为远嫁去景国和亲的长公主掌舵是他们凭借精湛的驾驶技巧脱颖而出赢得的殊荣,况且朝廷支付他们远比跑船打渔丰厚得多的银两。
岸边熙熙攘攘地站着冒雨来看热闹的洛州百姓,除了为首的领航船,高大的喜船由九艘同样涂成红色的小船拱卫着。小船里载着公主陪嫁的仆从和金银首饰。
喜船里的宁国长公主如瑰穿着蓝绿色钗钿礼服,青色的纱罗披肩,瑞锦织就的广袖长衫和上衣,胸前系着深红色金线镶边的束带,及胸长襦裙上点缀着纹样宝相花纹和鸟衔草纹,丝质的下摆有着长长的拖尾。
她头上金色的凤冠上镶着九珠花树,每株树的顶端有鎏金箔片制成的十二朵金花。璀璨夺目的凤冠下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苍白的脸。
如瑰有着比一般宁国女子更高挺的鼻梁和更雪白的肤色。她的眼睛瞳色一只是黑色,另一只却是琥珀色。她呆呆地站在窗前,盯着雨幕中渐渐隐去的洛州城。
如瑰把手伸出窗外,露出手腕上的镶金玛瑙玉钏,水葱一样的指甲上涂着和喜船颜色一样鲜艳的蔻丹,纤纤玉指想触摸窗外的雨,却听见一个黄鹂鸟一般好听的声音:
“公主,仔细着凉。”
如瑰收回手,回头朝她的侍女丹若笑了笑,“都五月了哪里还会着凉。”
“丹若说得不错,今年的天冷,雨水也特别多,公主若淋了雨遭了水汽,会着凉的。去往灵寿的路途遥远,公主可不能病了。”
胡嬷嬷说着,兀自拿了块丝帕将擦拭着如瑰凤冠上的花朵上被窗外雨水打湿的地方。如瑰有些不耐烦地将凤冠摘下递给胡嬷嬷。胡嬷嬷觉得不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如瑰走到桌前坐下,丹若倒好了一杯热茶递给如瑰。她接过,茶汤清亮,香味沁鼻,是洞庭碧螺春。如瑰端着茶杯,杯中升起的热气给她颜色各异的眼眸里蒙上一层水雾。
她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了。她呆呆地看着墙上仙鹤展翅图样的纸鸢。仙鹤的翅膀用力伸展,却被禁锢在墙上,再也见不到万里晴空了。
大红色的送亲船队在水天一色都是灰蒙蒙的洛水河上格外显眼突兀。船队顺流向东行驶了五日到达湟州渡口时,阴雨绵绵忽而转成了大雨滂沱。
船队在湟州渡口转而向北驶入滺鸣河。滺鸣河是洛水河的支流,河道比洛水河要窄上许多,河中水位上升极快,不一会儿,河上就浪涛汹涌。
船队在滺鸣河中逆水而行。如瑰所乘的喜船还算平稳,但拱卫的小船在浪涛的拍打中显得十分吃力。首舵程貉在如瑰的房门外提议道:
“公主,滺鸣河的暗流颇多,河岸两旁都是高山,这天气行船怕是不安全。不如我们返航回湟州,等这几日的风雨过了再走。”
如瑰抬眼看向胡嬷嬷,征询她的意见。胡嬷嬷道:
“这里距离滺州只有三日的航程,景国的使臣还有十日才到,在湟州停上几日也是无妨的。”
如瑰点点头,胡嬷嬷朝门外吩咐道:“就这么办吧。”
船队掉头返回湟州,到达渡口还未靠岸,只见一众百姓哭天抢地匆忙从湟州城方向逃出。轰隆隆地,百姓尖叫着随湟州城一起没入了滺鸣河。
依湟山而建湟州城主体在山的半腰上,渡口位于山脚,临滺鸣河汇入洛水河的入口。连日的大雨导致湟山山体滑坡,整座湟州城被滚滚山石和泥土冲垮,从半山腰坍塌下来。
湟州城砸入滺鸣河掀起的巨浪,瞬间吞没了送亲船队的九艘小船。如瑰所乘的喜船也在风雨中飘摇不定。
如瑰被船颠簸得一个趔趄摔出去,眼看就要撞到床柱,胡嬷嬷一边紧紧抓住门框让自己保持平衡,一边试图扑上去救如瑰。进退两难之际,丹若一个箭步跳到如瑰身边把她拉了回来。两人摔到地上,丹若护着如瑰的头。
甲板上,舵手和侍卫试图稳住喜船。然而湟山的滑坡的山石和泥土持续不断滚入河中,滺鸣河上游汹涌的河水也倾泻而下。
水从窗外灌入如瑰的房中。胡嬷嬷帮丹若扶起如瑰:“这船是不中用了。”
如瑰不顾一切地取下了墙上早已湿透的纸鸢,紧紧抱在怀里。她与丹若和胡嬷嬷来到甲板上,舵手和船工已纷纷弃船逃命,甲板上空无一人。
如瑰见喜船已被滺鸣河的洪水冲入了洛水河,河面变宽了,浪也平缓了一些,但船已经漏水倾斜,水渐渐漫上甲板。
“船入水时,会有巨大的吸力把我们都吸进去,谁也逃不了。”
听了胡嬷嬷的话,如瑰的手指轻轻拂过已经因湿透而破败不堪的纸鸢,踢着甲板上已经漫过脚背的水,竟然轻轻地笑了,如释重负一般地闭上了双眼。
一旁的丹若注意到如瑰的准备赴死的神色:“公主,丹若葬身鱼腹没什么,可是你若是死了,皇上怎么和景国交代!”
见如瑰充耳不闻,胡嬷嬷帮腔道:“公主,我们现在跳水游远些,或许还有些生机。”
如瑰缓缓地睁开眼,眸子里却和天空一样灰暗。她望着怀里的纸鸢,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压下不舍,把它抛入空中。纸鸢落入水里,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如瑰一把扯下被风雨吹皱打湿成累赘的凤冠霞披,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波涛汹涌的洛水河,丹若河胡嬷嬷也立刻跳入水中。
水中的如瑰像条鱼,敏捷地避开水中散落的木板,迅速游离逐渐沉没的喜船。丹若和胡嬷嬷很快赶上她。胡嬷嬷捡了三块浮木,三人一人一块。为了躲避滺鸣河上冲下来的山石河泥土,她们借着浮木,朝洛水河中央游去。
入夜,雨势减小一些,湟山上也不再有山石滚下,筋疲力尽地如瑰、丹若和胡嬷嬷借着浮木,游到湟州渡口岸边。丹若身手了得,先上了岸,找来一根树枝,将如瑰和胡嬷嬷拉了上来。湟州渡口早已被山石泥土覆盖,一片狼藉。
岸上,幸存的湟州百姓三三两两地坐着,大家在水里泡了大半天,全身像浮尸一样肿胀。如瑰、丹若和胡嬷嬷与他们差不多。上岸时,如瑰还划伤了腿。
丹若和胡嬷嬷找了一个块石头后面安顿如瑰坐下来,胡嬷嬷掀开如瑰的襦裙查看她的伤口。伤口附近泡涨的皮肤苍白翻开,混合着污水的血水从伤口流出,格外狰狞,像一条毒蜈蚣爬在如瑰白皙的腿上。
胡嬷嬷心疼地看着如瑰:“伤口泡了水只怕是不好。”
丹若焦急道:“这可怎么办?如今是入夏了,伤口若是感染,那公主--”
“湟山上长的霸王草,可以消炎愈合伤口。”
“是了,先前只知道胡嬷嬷是湟州人,原来嬷嬷也懂医术呢。”
“老奴并不懂得什么医术,只是以前在跑船时,在渡口看见别人用过。船工们请不起郎中,有伤病都自己到湟山里摘草药。”
“霸王草长什么样,我去替公主采来!”丹若说着就要上山。
“天黑了,山里都是乱石,什么也看不见,不如明日再去寻吧。”如瑰冷冷地看着渗血的伤口,仿佛受伤的不是她。
“这可不行,明日铁定感染了,这样,老奴与丹若同去。”
“公主放心,以丹若的身手,区区几块乱石没什么,我会护着胡嬷嬷的。”
如瑰点点头:“小心些。”
丹若和胡嬷嬷走后,如瑰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她整理好衣裙,迷茫地从乱石后走出来。
雨已经停了,月光在还未完全散去的乌云间隙里若隐若现。
如瑰在乱石上的幸存百姓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程貉,他正从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手里抢过一个咬了一半的果子。
被抢果子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孩子旁边母亲一样的妇人想帮孩子把果子抢回来,却被程貉一把推倒在地。
“程貉!”如瑰声音不大,却把程貉吓了一跳。
“你竟然还活着!”
“你怎么抢一个小孩子的东西!还给他!”如瑰命令道。
可程貉不仅不行礼,还当着她的面把那抢来的果子的都吃完了,边吃边道:
“公主,恕小的不能从命。”
“放肆!”
程貉却冷笑道:“如今困在这个鬼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别说你是什么公主,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大家自求多福!”
“这里离滺州不远,滺州城收到消息定会派人来救!朝廷也不会丢下湟州不管!”
“湟州城已经在滺鸣河底了,滺州和这里隔着湟山,等救援的人过来,我们早就饿死了!”
程貉的话在百姓中引起了恐慌。被抢果子的孩子扑到程貉身上对着他的腿上就是一口。程貉吃痛,抬腿将那孩子踢开,如瑰扑上去护着孩子。
程貉的拳脚就要落下,丹若从天而降,三拳两腿便把程貉打趴下了,边骂边把程貉捆了起来:
“贪生怕死的东西!弃船逃走,还敢对公主无礼!”
丹若和胡嬷嬷带回了霸王草和一些不知名的果子。胡嬷嬷挑了最大的一个给如瑰,然后把剩下的都分给了周围的百姓:
“乡亲们,湟山虽然滑坡了,但山里的野岛莓还长着一些,大家明日都可以进山摘些来充饥!”
周围的百姓谢过胡嬷嬷,赞同地点点头。
被抢果子的孩子和他母亲帮着丹若将霸王草捣碎,敷在如瑰的伤口上。草药的汁液刺痛如瑰,她倒吸了好几口冷气。孩子的母亲说:
“霸王草要疼才有效,公主坚持着熬过今夜,明日就会还是好转了。”
深夜,如瑰坐在乱石堆起来的半个洞穴中,靠在胡嬷嬷怀里,腿上的刺痛让她呼吸有些急促,可她却不肯叫出声。
胡嬷嬷心疼地抚摸着如瑰的额头:“公主,疼就哭出来吧。”
如瑰咬着牙倔强地摇摇头。
“公主,你受苦了。太后娘娘若是知道,只怕要心疼死。”胡嬷嬷自顾自地说着哽咽起来。
如瑰抚摸着腕上的玉钏,那是她离宫前,太后为她戴上的。
“如儿,出嫁后一切都要自己小心。哀家没什么能给你的,胡嬷嬷是我从母家带进宫的,我信得过她,她随我在宫里从采女一步步走到太后,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有她跟着去灵寿照顾你,我也放心些。”
太后抹着泪,拉过如瑰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只别致的玉钏,戴在如瑰的手腕上:
“这玉和玛瑙的成色都不如宫里的贡品,还摔坏过,后来才拿金镶上的,却是哀家的陪嫁,入宫后一直戴着,如儿别嫌弃,戴上它你也能像我这般做到太后了。”
想起太后,和宁国清泉宫里一切,仿佛像前世一样遥远。如瑰的眼泪夺眶而出,忍不住恸哭起来。
在湟州渡口的废墟中困了几日,如瑰靠丹若每日采摘的果子充饥。湟州城毁和她遇险的消息皇兄应该已经知晓。远远地,如瑰看见洛州河上驶来好几条官船。
官船的船体太大无法进入滺鸣河段,放小船,刚驶入滺鸣河救被汹涌的浪打翻。
景国使臣将到达滺州的日子越来越近,如瑰决定强撑着伤腿翻过湟山,走到滺州。
为防止程貉在她们走后欺侮百姓,如瑰命丹若将他也一起带走。进入湟山后便结果了他的性命。
如瑰、丹若和胡嬷嬷在林中已经转了好几日,山体滑坡导致林中很多动物都被冲入滺鸣河葬身河底,幸好丹若武艺高强,时常抓些鸟来充饥。
尽管胡嬷嬷每天给如瑰敷霸王草,连日的潮湿和暑热,如瑰的伤口还是感染了。
杜家军的副将彦川在湟山的山林中找到如瑰时,几乎要认不出她了。她白皙的鹅蛋脸上全是污泥,身上的喜服破败不堪,纤纤玉手上满是被割破的血痕。她的腿已经肿胀到无法走路。丹若背着她,胡嬷嬷拄着一根树枝做的拐杖气喘吁吁下地跟在后面。
“末将救驾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如瑰看见彦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是你?!你们···”
彦川看见如瑰异瞳的眼眸里闪着光,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杜家军在越启失利后,退回滺州城修养。日前接到陛下的谕令,奉命搜寻公主。”
“戟炀···也在滺州城?他···?”如瑰终究忍不住。
“少将军也在。”彦川轻轻叹了一口气。
将如瑰接到滺州后,彦川命军医为如瑰医治。军医看着如瑰的伤口,直摇头:
“伤口已经开始腐烂,微臣需要将腐肉清除,再上药。刮肉极疼,公主需要饮下麻沸散。可是越启之战伤兵众多,军中所备的麻沸散已经用完。”
“末将这就派人去滺州城中的药铺。”
“民间不常有病患需要麻沸散,药铺不一定有。即使有,强度也不够。”军医欲言又止。
“请大夫直接为我刮肉吧。”
丹若和胡嬷嬷听了如瑰的话,纷纷劝阻她。可她却说:
“景国使臣明日就要来了,事不宜迟。”
军医用烈酒冲洗了如瑰的伤口,酒精的刺痛让她攥紧了手心,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她把嘴唇都咬破了,不发出一点声音。
军医用火将铜针和铜刀片烧的火红,火红的刀峰划入血肉,嗞嗞地发出皮肉烧焦的味道,如瑰痛得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天已经黑了,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一旁的丹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公主,你醒了!”
“幸好你醒了,否则丹若怕是要杀了那位军医。”胡嬷嬷坐在床边抹泪。
如瑰从床上坐起来,腿上的伤口已经上了药包扎好,却传来一阵剧痛。
“公主躺好吧,大夫说了要—”
不等胡嬷嬷把话说完,如瑰就焦急地打断她:
“戟炀呢?彦川说他也在滺州,我瞧他当时的神情不太对,他是不是···”
如瑰说着眼泪就要下来。胡嬷嬷和丹若迟疑着,这迟疑却令如瑰更加不安:
“我要去见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去见他!”
如瑰顾不得腿伤,想下床冲出去,却因为剧痛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