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瀚海重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一直在摇我,一束剧烈的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猛烈地咳嗽了一阵,才艰难地爬了起来,眼前的情景把我惊呆了,我躺在一块白色的板上,我想大概是飞机上的某个部位,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旁边坐着沙琳。我说我们的飞机呢?沙琳指指远方说刚刚还能看到,现在已经沉下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在茫茫的大海上,我们两个陌生人挤在三四平米大小的一块板上,这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我们随时有挂掉的危险。我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她说飞机行李架是竖着掉进海里的,钻到海里至少有十米深。等浮上来的时候,板上只有我一个人,但是板边上有一双手,我费劲把他拉上来,原来那人是你,可是你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说没了呼吸我怎么活过来的?净瞎扯。她说操,你傻逼啊,不会人工呼吸啊。我一下愣住了。她说怎么了?你以为老娘不会说脏话啊?我说不是,我是想问你,吻我经过我同意了没有?既然吻了我,我可要嫁给你。说完我淫笑连连,却忽然噎住,一阵剧烈咳嗽之后,一口浓痰返上来,我果断地一口把痰吐了出去,忽然整个板都剧烈得晃动,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板旁边漏了出来。
我把票推给蒋予说我管她什么沙琳泥琳了,我现在只关心我老婆,我要给她做手术,你能凑多少给我?蒋予抽了口烟,说你想好了吗?女人可不能没有了胸啊。我说这你就别管了,我都想好了,有了钱我不但能把她的病治好,我还能让她更女人。我一共需要四十万,你就说你能拿多少出来?蒋予又抽了一口,说数目不小啊,这样吧,容我考虑一下。
其实问蒋予借钱,我也是考虑了一下的,上次陆曼老爸生病,问他借了三万还没还。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能借的人我都借过了,蒋予这几年业务做的不错,每年赚个二十万不成问题,再怎么挥霍,一年存个五六万应该不难。
从吸烟室出来,正好撞见彭丹,她说涛子,过来帮我看看电脑吧,我电脑似乎出问题了。我其实很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涛子”总是被人有意无意叫成某计生用品,谁愿意顶着个计生用品的名号被人呼来唤去的。我说不是有网管吗?我水平不行。她说他们粗手粗脚的,弄得我不舒服。我半推半就进了彭丹办公室,来到她的笔记本电脑前。她站在对面,弯下腰指着屏幕说你看,电脑不知道怎么总是往外冒很多不健康的窗口,吓死人了,关都关不掉。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眼前波浪滔天。她赶紧做矜持状,用手捂住胸口,却只是捂住了脖子,领口依然大开。我三下两下帮她弄好,夺路而逃,逃出门口我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因为我的裤裆处支起了帐篷,怕吓着故作胆小状的女同事。不料这位子正好是黄艳的,她是出了名的胆子小嗓门大动作夸张表情虚假,她尖叫着说涛哥,你下面是什么东西把我键盘给顶起来了?两百多平米的办公室一下鸦雀无声,过了五秒钟,有人轻声说,这算什么,涛哥曾经顶起过电脑桌,又过了两秒钟说,桌上还放着一台老式显示器和两个木质大音箱。众人哄堂大笑,我在众人的哄笑中异常尴尬,不知道该惭愧还是该骄傲。
不是我邪恶,只因陆曼病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女人。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到处找蒋予,这家伙竟然迟到了半个小时,他包还没放下,我就迫不及待地拖他出来抽烟。他抽了两口没说话,把烟掐了回到了办公室,我正愣神呢,他又出来了,拿了一个信封拍到我胸前,我捏捏信封说怎么着?直接给支票?他说你别损我了涛哥,这是五千块钱,算我给嫂子治病的,不用还了。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涛哥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其实钱我是有一些的,但是全被套进股市了,你知道今年股票不景气……我笑笑说行啊,这些钱够你嫂子做一次化疗了,我替她谢谢你。说完我揣上钱就往外走。他却拉住了我,说涛哥你别这样,我真的无能为力。我说我知道,你还要我怎么样?我钱也收了,谢也谢了,难道你还要让我给你跪下?他说不是这意思,我知道你生我气了。我说我老婆都快死了,我哪还有闲工夫跟你生气?说完甩开他的手,推门准备出去,他说老宋……我说行了,我真没生气,你别叫我老宋了,我听着不是滋味。他说别这样,叫你老宋是跟你铁嘛。我说叫个老字就铁了?我叫老天,是不是我跟天很铁?是不是能让我老婆活过来?他摇摇头,我甩门而出。
晚上回家,抱着陆曼躺在床上。以前这个时候我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地放在她的胸前,可是现在我不敢放了,一来怕她疼,二来她的病处有的时候会出水,我怕她感染。而如果手不往上放,又怕会刺激到她的自尊心。我正犹豫着,陆曼忽然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如果不能安乐活,那起码也要安乐死吧。
我象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我猛地跪起来,说曼曼你别这样,我正在筹钱,我肯定会治好你的,你放心吧,我会让你比现在还健康的。她冷冷地说,等你筹到钱的时候我早死了。我终于可以去陪我爸爸了,还是爹娘好。
没照顾过绝症病人的人不知道,很多人都说自己如果得了绝症一定会自我了断,不会牵连家人,但真正得了绝症的人,十有八九求生欲望比常人都强烈,你的细微动作都会让他怀疑你是不是准备放弃给她治疗了,而且,他们的脾气都很暴躁,很少有人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但是我不怪她,这个时候的她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怪她。
我睁着眼睛躺了一夜。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我第一次留意了电线杆上的小广告:“招收男公关,身高一米八以上,相貌端正,每月底薪两万,提成另算,可兼职……”我想了一下,这速度赚钱,根本就来不及。我悻悻地离开电线杆,这时候旁边有人按了一下喇叭,我一回头,看见蒋予摇下车窗,说涛哥,上车。我摇摇头,说不方便,你先走吧。
蒋予没借给我钱,我们俩几年亲密的战友关系遇到了空前的考验,怎么处理跟他的关系,需要动一些脑筋,我还没想好,但是先别离他太近总归没错。
我没精打采地来到公司,刚进门就看见一群人围着蒋予,蒋予正在演讲,我只听到最后一句:“我对着电线杆上的小广告仰天长啸‘老子终于有救了!’”语调轻蔑,表情夸张,极具戏剧张力。
我卯足了劲,扒开观众冲了上去,抡圆了胳膊,手起牙落。
不帮我也就算了,说我用鸡巴顶翻电脑桌也算了,这么公然将我的无奈与无助当荤段子公诸于众以哗众取宠,那我只能就地正法斩立决了。
蒋予在黄艳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来,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黄艳尖叫着,说予哥,你掉东西了,好像是颗门牙。蒋予弯下腰在地上一滩血水里拣起了一颗牙,然后又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众人散了,黄艳说涛哥你这是怎么了?人家蒋予讲个笑话怎么碍着你了?我说讲笑话?他那讲的是老子我!黄艳切了一声,说神经病,这段子在网上流传有半年了,怎么就成你了?我一惊,还想问她什么,她已经闪得没影了。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黑乎乎的东西从板下面探出来,是小斯的脑袋,我和沙琳都一阵惊讶,虽然我不敢保证小斯上来之后,这块塑料板能不能撑得住,但还是要把他拉上来,都到这时候了,我不能见死不救。我和沙琳艰难地伸出手去拉他,一番折腾之后,总算把他拉上来了,还好,板没有沉下去。他歇了会说太恐怖了!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没什么好恐怖的,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活着登陆,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眼瞅着没什么好死了,还是得好好活着。他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在咱们下面,有很多死人。我说我知道,咱们那个飞机上至少有三百人,估计现在也就只有咱们三个活着了。他说不是,我是说,在这下面,有好多死了很久的人。我看见沙琳脸都白了。我说真的假的?怪不得我们飞机偏偏在这出事呢。他说奇怪,那些人都穿着古代的衣服。我说什么情况?怎么还有古人?他说是啊,跟电视上的差不多,奇怪的是他们都睁着眼,跟活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有的只剩下头了,有的只有身子。见沙琳脸色更加不好看,我说行了你别胡扯了。赶紧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显然这不是个简单的地方,小斯不会在垂死的时候声嘶力竭地开这种玩笑。我们三个讲着笑话苦撑着,到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说了,他们两个都没了动静,我以为是我讲得太荤了,他们不好意思接茬,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有点冷。我拍拍沙琳的脚,说还活着没?不想死就别睡觉,来,我们三个靠在一起暖和点。她说我没睡,就是没力气,好冷。我又拍小斯,这一拍吓了我一跳,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体温,我想他大概已经死了。我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在沙琳身边躺了下去。我身体贴着她,感觉到她浑身在发抖。她说我很饿。我说我也是,不过没办法,再忍一忍。我说小斯已经死了。我本以为她会尖叫哭泣,没想到她异常平静。她说真的吗?那把他推下去吧,这样还能减轻一点分量。我说先别急,等明天出太阳再说吧,我得确认他是真的死了,不然我不成杀人凶手了,你害怕吗?她开始抽泣,说早知道要死的,但真到了这一天我还是害怕。我紧紧地搂住她,其实我又何尝不怕呢。
我抱着沙琳,感觉她的身体越来越冷,我想我得想点办法了。我忽然想到了曾经在杂志上看到过一个故事,说一个登山队里一男一女本来是仇人,却同时掉到同一个冰窟窿里,两个人冷得不行,到最后只能摒弃前嫌不停地啪啪,终于他们一直啪到救援队找到他们,两个人都得救了,不知道两人当时是想通过啪啪来制造热量,还是想做个饱死鬼,总之啪啪让他们从寒冷中活了过来。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沙琳听,沙琳艰难地吐出五个字——我宁愿冻死!
我们总算在没有被冻死的时候,看到了太阳。沙琳说再不来人,我就死了,没饿死也要渴死了。她用手捧着海水喝。我说别喝了,越喝越渴。她说不然怎么办?等死?我说我有办法,我说出来你别骂我。她说都这时候了,我哪还有力气骂你。我说没有被污染的人尿是最好的饮料,这是专家说的,我一晚上没尿过,要不你先来?她说,我宁愿渴死!我说真的,你别动不动就死啊死啊的,唐山地震和汶川地震里,有多少埋在废墟里的人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就是靠尿撑过来的。
小斯确实是死了。太阳出来了,温度升得很快,阳光非常毒,结合飞机飞行的时间,我觉得这里应该是在赤道附近了。小斯的身体开始膨胀。沙琳说小斯真的死了,还是放他下去吧,也算是个海葬。我说再等等吧,她说为什么?我不再说话。
她不知道,其实小斯的尸体是我们现在活下去的最后希望了。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这实在太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