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的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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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不争则死!

    栖迟院中,俩个老人正趴在长案上啧啧称奇,且不论谢贤康乐公的爵位,单是他踏入文道这么些年便以阅尽天下文章,更是赏析过大量书法名家的大作,但看着眼前的字帖还是出神,手不自觉的做提笔状照着字体缓缓临摹。

    而边上的周德便更是提笔蘸墨的仿写,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正书些的算不得多好,但字形却是有别于王右军的楷书,笔锋飘逸,露锋入笔,看似随手一些,却是却是有书道意境潜藏其中,但这小子的正楷却是逆锋入纸,单单是这一横便用上了几种笔法,嘶嘶……刻意太甚……”

    “你这老货说的些什么?!均儿这不是在卖弄技法,而是整齐有序,你见过谁人的书体有这般的规矩方正?笔力险绝,刚劲挺拔,法度严整的!”

    周德大怒:“你从这字上能看出笔力险绝?哪来的刚劲挺拔,法度严整?!”

    谢贤向后退了退,继而道:“这不是出自均儿的书体,你往后站再看看?”

    周德虽然疑惑但还是向后退了退,待看不见细微之处的细节后,他这才惊诧的发现书体之中的隐藏的意境,果然相比王右军正书的飘逸而更显法度森严。

    于是周德又小心的把另一张大字拿出来指了指道:“再看这书体,运笔灵动比之前者更快,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其大字尤可见风姿绰约处,可惜此子笔力不足,难显露其笔法外露之风啊!可惜了,可惜了!”

    谢贤在看到这幅字的时候却是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定然不是出自均儿的书体,世间哪有这般的书体,必然是某位大家所写,瘦硬有神,用笔细劲,均儿只能模其形而未有其神!”

    如果谢灵均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被这两人之间的对话惊掉下巴,这两个字都是他在单位组织的书法学习课上粗粗学的,能做到形似已是他的极限,全然没有考虑过笔力不及的问题。

    周德皱着眉头道:“这小子又没出过谢氏,娥娘又不可能会这些,莫不是三房的张氏?她南阳张氏可是出了一位书道大家的……”

    “你觉得有可能吗?瑾娘不把这般的书体教给她自家孩儿,反而教给均儿?越是年纪大,脑袋便越是不中用!”谢贤忍不住皱眉看向周德。

    周德讪笑过后却面色严肃道:“均儿长这么大未曾离开过谢氏宅院,亦不可能有人潜入家宅……生而知之就是个笑话,那这小子到底是如何能写出这般字体的?”

    “不如寻来问话,到底是何出处一问便知!”

    谢贤已不耐烦了,能一次写出两种截然不同书体的人,必然是书道大家,这样的人就算招揽进谢氏也是无可厚非的。

    周德笑了笑:“老夫罚宗学子弟抄写《尽心章句》,这小子应以成资善堂中的众矢之的……”

    “这般年岁便要让他学会为人处世之道,倒是难为他了,不过既要去往东都,便应知晓人心叵测,见识一下手段到也不错。”

    谢贤无奈的叹息一声,但脸上却毫无悔意,在他看来谢灵均作为谢氏的嫡长孙就应该经受磨难,哪怕是去往东都有性命之忧,也必须去往!

    周德却是不这么看,甚至冷声道:“若把这小子留在宗族中好生调教,说不得又是一位不世之才!何必冒着风险送往东都?!”

    “不去东都,不做质侯,又如何能继任老夫之位?!”

    “可现在,摆明了有人针对我北华世家,就连萧氏亦有宗亲殒命,你指望这孩子能躲得过明枪暗箭?本来世家之间的争斗就已剑拔弩张,现在还有人暗害……”

    “这不是咱们当初商量好的事吗?!怎么,现在反悔了!谋大局者,最忌朝令夕改!”

    谢贤愤怒的咆哮,如同一只受伤的猛虎,就算他自己也有些后悔,但定下的事不容改变,谢氏在东都城中经略几代人更不可能前功尽弃。

    但周德却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是淡淡的开口道:“没错,当初确实是以有定计,我也打算让谢灵均去往东都担当质侯,可现在这般天资的孩子若是在送去东都,岂不是得不偿失之举?君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难道你不知晓?之前你不是说过不想再出一个谢善安?现在又何故坚持?!”

    “他是我谢氏子孙,又为嫡长,自然应该有所牺牲才是,何况若不做这些如何能成为我谢氏未来的家主,成为受皇命册封的康乐公?!”

    见谢贤越说越激动,周德不禁冷笑道:“是吗?难道你做这些不是为了你心中的执念?!你只不过想把谢灵均给推上风口浪尖,让他成为你的助力。完成你的夙愿!

    我告诉你,逐鹿天下根本就不是现在的谢氏所能完成的!

    能做到萧氏那种地步已然是极限,一统南北,山河一舆对你谢氏来说必为灭顶之灾!谢善安死了,我最好的学生亡故东都就是因你这个贪慕权势的父亲!”

    此时的谢贤一言不发,无论周德如何喝骂,他皆没有反驳,直至对方住口他才缓缓道:“这就是我谢氏的宿命,也是每一个世家门阀的宿命,想要存续就需不断的向前,向上,就算死了儿子又如何?

    你有没有想过若老夫停下脚步谢氏会如何?那些孩子还能在你的资善堂中安坐?你还能悠然自得的教书?!老夫回本宗这几年,你可知我谢氏的实力受损严重?!

    老夫没办法……没办法停下来,只能不断向前、向上!北府军在北境拼杀的有多惨烈你知道吗?那些都是我陈郡儿郎!

    善用,多谋却看不清大势;善吉,为人四海却不擅权术;善衡就是个温吞的性子,虽众人皆喜却难以御下;这些都是老夫的儿子,也是你的学生,没有一个能……也就善安有胆识,有谋略,知权术,却为人刚直,过刚易折……”

    谢贤将要儿子辈一个个评价下来,对面的周德却是在他每说一句后脸色黑上一分,最终哼道:“你以为我不知晓?但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你指望他们文武全才,指望他们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天下好处岂能被你谢氏一家独占?!”

    “所以我才看中了均儿!儿子不行就从孙子中挑选,这是无奈之举,但愿他不必重蹈老夫的覆辙!”

    “说来说去还是要把我最得意的学生给弄去东都城!”周德冷声道:“你这老匹夫有没有想过,谢灵均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就算三年后也才八岁……”

    “他现在六岁了,再过三年就是九岁,在东都城中谁会认为一个九岁的孩子是威胁?等他足以纵横之时,老夫便会力保他无虞!那时在让他去往北境历练几年,顺理成章的入朝,届时老夫坐稳重臣之位,善用,善吉,善衡已然当权得势,还扶持不了他?”

    周德惊诧的看向谢贤,手指颤抖的指向他道:“你这老匹夫,原来一切都以被你算计好了!”

    谢贤毫不在意,甚至仰天大笑:“是啊!老夫早已算计好了,原本这是扶持善安的办法,现在却迫不得已用在均儿身上,如能不筹谋万分!你这老倌向来是做学问的,但却不知谢氏的命运就是要争,不争则死!世家门阀皆是如此,你看的只是安于享乐,只是本宗家宅中的平静,却不见多少世家子弟在东都城中斗的你死我活!这是老夫的宿命,也是善安的宿命,自然也该是均儿的宿命,你可知河阳卢氏,清河崔氏,琅琊王氏皆以幼童前往东都?其中年岁最大的也不过七岁而已!老夫如何能不急?”

    “不可能!”周德想也不想便反驳道:“算上你谢氏这些北华四大望族居然都派幼童前往东都担任质侯?!天大的笑话,长辈都死完了不成!”

    但周德随即脸色大变:“不对,这是你们四个老匹夫商量好的!以孙辈继任质侯,既能稳定世家内部,又能向萧氏表忠,更能为将来图谋,将子辈都留下为的是保存实力!”

    谢贤露出欣慰的表情,满意的看向周德道:“没错,文儒老弟,我等四大名望皆是如此,但不光是为了保存实力,更是为了提防萧氏,虽说萧氏也死了宗室,可谁能知晓是不是他萧极的苦肉计?”

    四目相视,周德发现自己根本就说服不了曾经的老友,就算站在自己的角度,他也知道谢贤的选择并没有错,只能说是谢灵均太过夺目,以至于自己都忍不住起了惜才之心。

    “东都城,何其之乱也!那些世家子弟之间的争斗,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谢善安就是最好的例子,希望他这个儿子机灵些,若他都不能成,你也别想着用谢少孙,谢钰璜之流……都是老夫的学生,寻常看在眼中,远远不及谢灵均的。”

    谢贤微微苦笑:“你以为这谢氏本宗上下的大事小情老夫不知?均儿的聪慧和机灵不是三房,四房能比的,嫡脉三人数他最为出挑,老夫这才选的他。”

    两人终于不再争论,因为周德已经不愿开口说话了,只是坐在亭子中看着初春的绿意无限感慨。

    “原本我入你谢氏是冲着你,真以为简单的赌局我会输的那么彻底?只是不想亏欠你的人情而已,后来,三年教书育人,看着幼童逐渐长大成为孩童,少年,老夫便愈发走不掉了,干脆便在你谢氏落户也挺好。”

    “所以你便把我谢氏的子孙教好,你我以成一家,均儿若论干系也算是你家远房子侄。”谢贤在他的身边坐下,递过一盏清茶。

    周德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此话倒是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