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的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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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由器及道”

    古人重“礼”,所以即便饮食之事也必须符合礼数,当然,若是苛刻些的话,连上厕所也需符合礼仪,否则就难看了。

    秦牧文的一举一动都是儒家在“礼”这一项上的典范,吃饭时一言不发,待一心一意的享受完饭食,这才接过谢灵均递来的茶水微微啜饮,不急不缓尽显风范,只不过偶尔撇向谢灵均的眼神充满揶揄。

    “先生觉得弟子的饭食如何?”

    没办法,既然秦先生不开口,作为弟子的谢灵均只能开口提醒“吃人嘴短”,他就不信这位先生不好奇自己特意上山所为何事。

    “饭食尚可,若你以后做个庖厨之人,应是大有可为的。”

    “大家”就是这样,要么不开口,要么一开口便能噎死人。

    谢灵均无奈叹道:“咱们师徒何必如此?学生恐怕有大麻烦了,先生难道真要见死不救?”

    谁知秦牧文放声大笑道:“你这猢狲能有甚的麻烦?若说见死不救,老夫可没有活人性命的本事,既你能用饭食来贿赂老夫,相比麻烦是有的,但绝不会伤及性命,否则你比谁跑的都快!”

    “家大业大如何能跑?”谢灵均一时赌气道。

    谁知秦牧文奇怪的看向他,直到把他看毛才道:“家大业大?在你眼中重要的是南阳的产业?还是你远在陈郡的本宗?都不是吧!唯有一老一小两个仆从,外加一位罪臣之女而已,真要威胁到你的性命,且不会上山来寻老夫,早已带着这三人远遁千里了!”

    没想到心中的计划早已被先生看透,谢灵均只能无奈道:“先生真不救我了?我可是您关门的弟子嘞!”

    “老夫的关门弟子若只有这等能耐,不要也罢!遇袭一次便觉有人要害你,到现在也不知是谁在幕后下手愚蠢至极啊!”

    “学生认为此乃东州卢氏所为!”

    “哦?妄语!一个东州卢能让你这般惊惧?!”

    谢灵均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低声道:“谢氏本宗!”

    “哈,还想诓骗老夫!”

    谢灵均大怒:“先生非要逼我戳破?”

    “是谁!”

    “当今天子!”

    “然也!”

    这一次秦牧文没有半点生气,反而欣慰的看向自己的学生道:“你不应恐惧,相反应该觉得高兴,小小年纪,出身不显却能被九五之位的人惦记,与卢氏少主一同被刺杀,这是好事……”

    “好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何况是被一国之君惦记,说不定弹指间就把我灭了!”

    “你只是被殃及池鱼,除掉你最好,除不掉也无关紧要,这才是重点!你的本事,才能就是要越来越大,若是有一天能超过卢佾的身份,那才是倒霉的时候,同样也是被人惦记的时候,短时间来看无论卢氏少主还是你都不会有事,别忘了,河阳卢氏依旧是世家门阀中的庞然大物,无论是谁想要再度下手都要掂量一下来自北邙山城的报复,你算个屁!卢佾的金贵和重要远超你的想象!”

    “原来如此,和我预料的差不多,只要不是那位故意针对我的杀招,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没想到谢灵均突然变得如此淡然,连一点如释重负都模样都没有,如此落差让秦牧文惊诧的不知该说什么,挑着眉头道:“你这小子是上老夫这里来确认猜测的?”

    “差不多,先生的眼光和眼界总是要比我高远的,有了先生的确认我就更加放心,皇帝虽然厉害,只不过现在的皇帝可不是隋朝或是汉朝的,若是大一统王朝的帝王,我便会竭尽所能的展现出我的价值,现在嘛!卢氏更重要些,我自己也更重要些。”

    秦牧文在短暂的发愣后随即大叫道:“好小子,老夫活了一甲子还多,第一次见识到口气如此狂妄的少年郎,就算眼下门阀林立,可皇族萧氏依旧是最强大的存在,你这小小谢家如同土鸡瓦狗,何来嚣张的本钱?小子,少年人可以狂妄傲气,那是年轻的资本,但不能自大到目中无人,那是愚蠢!”

    “若学生手中有让任何一个门阀世家稳定天下的东西呢?”

    “问鼎天下?哈哈……”

    秦牧文几乎是带着嘲笑道:“什么东西能够让一个世家门阀问鼎天下?不是没有,老夫还真见识过那东西,可惜不在你的手中而在南阳刘氏手中。”

    谢灵均挑了下眉头,轻声道:“刘氏手中的重宝到底是什么,竟也有问鼎天下的能耐,还能让刘氏从彭城安然无恙的迁徙至南阳?”

    “怀璧其罪的典故你应该知晓吧?”

    “和氏璧?!不……传国玉玺?!”

    谢灵均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秦牧文,若是其他东西还可以忽略不计,但传国玉玺却是完全不同,那小小的一方印信代表了汉家千年的传承,甚至可以说拥有了它,就拥有了正统。

    若在一个平民百姓手中,那是天大的祸事,烫手的山芋能换成钱财最好,不能就算丢掉也不敢收藏,可若在一个世家门阀的手中那意义便完全不同,真的有问鼎天下的能力也是为何彭城刘氏能够顺利抵达南阳的原因。

    终于从谢灵均波澜不惊的表情上看到了震惊,秦牧文很满意,但很快却又瞧见这小子收拾好表情微微一叹:“难怪刘氏急需我谢家的铁器,再不强大自身刘氏便要彻底完蛋了。”

    “哦!你怎知晓?”秦牧文好奇的看向自己这个弟子,没想到他能这么快的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谢灵均却笑道:“传国玉玺啊!是刘氏的护身符,也是刘氏的催命符,想要那东西的人恐怕不计其数,但他们连皇帝都不进献可见心中还有执念,一个守护宝物的人是真的拥有宝物还是成为这宝物的奴隶?”

    “就你小子看的通透?传国玉玺对于刘氏太过重要,一旦失去以刘氏的地位和他家以前做的事,很快就会灰飞烟灭,一个是慢慢死,一个是立刻就死,谁会选择后者,你太过想当然了。”

    “那为何不献给皇帝?以兰陵萧氏之威,护佑刘氏不难吧?”

    “你这小子有时候聪明的不像话,有时候又愚笨的不开窍,一旦献给皇帝,那刘氏便真的成了众矢之的,各大世家群起而攻之,连兰陵萧氏都不敢得罪所有世家,他刘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没看清楚?刘氏现在骑虎难下了!蠢材!”

    被自己的先生骂这并没有什么,谢灵均甚至很享受这种感觉,至少有人愿意指点自己,护着自己,要远比他一个人在这世家门阀林立的世道上孤军奋战要好的太多。

    所以他便立刻打蛇上棍,谄笑着给秦牧文斟茶道:“先生,我南阳谢家眼下可是安全了?并未搅合到这些破事之中吧?”

    “哼……”

    秦牧文撇了自己这个善变的学生一眼,随即叹道:“你也要有本事搅合其中的才好,不过是个门阀嫡脉,无论刘氏还是萧氏亦或是你本宗谢氏都还看不上你,一个卢氏少主的交好还真就让你升起了自信?

    除非你谢家能拿的出让世人认可的实力,否则便是成郡谢氏也足以让你灰飞烟灭,相信老夫说的话,谢氏本宗之所以对你南阳谢家没有继续逼迫,不是因为惧怕卢氏,而是你谢氏的宿老发话了。

    那些老家伙一句话在宗族中向来是一言九鼎,这才使得那些鬼蜮伎俩并未施展到你身上,否则……嘿嘿嘿……你以为弄死个人对于谢氏来说很难吗?别忘了,除掉麻烦的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把这制造麻烦的人给弄死。”

    明明是个厚德文雅的先生,可谢灵均还是忍不住背后发凉,他这才想起自己的这位先生可不是什么善类,能在朝堂上厮混这么多年年,还能明哲保身的回到豫山书院成为天下敬重的北华三贤之首,可见人家的本事早已不是自家能够随意揣测的。

    所以在秦牧文面前谢灵均总是能够虚心求教的,当然也会不断的给这位先生以惊喜,否则他也就太过普通了些不是?

    “哦,对了,你小子能有什么问鼎天下的本事?说出来,也好让老夫乐上一乐!”

    “先生明知故问!”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是你谢家营地中的铁器,石器,木器作坊,那些东西有固然极好,可就算没有又如何?差别恐怕并不大,不过是些机关之术罢了。”

    不知为何,秦牧文非常喜欢看到谢灵均惊讶的模样,没办法,因为这小子最为学生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状态,就算是再过高深的学问在他面前应对也非常从容,这个让秦牧文非常没有成就感,也渐渐得产生了捉弄谢灵均的恶趣。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师徒二人却毫无察觉,小炉热茶填补里太多的温暖,也让两人更为交心。

    谢灵均自从到了书院便跟随秦牧文学习,但多以读书问道为主,师徒二人极少这样的以时局,权谋来相谈,这一次却是不同,其论文对他的疑惑几乎是有问必答,并且还能加以指导,这便是最为难得的传授。

    谢灵均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学生以为对铁器,石器,木器的应用绝非机关之术那么简单,更多的还是在求道,问道,寻道。”

    “所求,所问,所寻为何道?”

    “天地之道!”

    “天地之道?!哈哈……小子,天地之道存乎于心,虽在天地之间,却需以心为本,绝不在器物之上,你那套“由器及道”的法门走不通,是不是以为得了某些上古之术,便认为由器及道大有可为?墨家便是最好的例子,什么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最后的下场你也见到了,天下共诛之!就连现在的公输家都不敢出世,尚需苟且于门阀之下,所为者何?无外乎,此路不通矣!”

    “由器及道并没有错,只是他们走错了路,光想着辅佐贤明,光想着钻研器物,却忘了人心难测,心理难辨,他人的强大永远在他人身上,苟且之下何来证道之本?光格物而不致知,终究是被耽误,埋没了。”

    “哦?”秦牧文将要手中的茶盏重重的磕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后看向谢灵均道:“格物致知,你打算以此为证道之本,强大自身,以证你的大道?”

    “先生目光如炬!”

    “何其之难也!非有擎天之力,否则万万不该有这想法。”

    谢灵均正色道:“学生正打算一力擎天,以格物致知破开迷障,寻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如此才有出路也说不定,至少要能让我南阳谢家保全与门阀之中。”

    秦牧文并没有反对,而是微微一笑:“你倒是好魄力,为师乐见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