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罢一次，我就再立军功！”刘备也毫不妥协，死盯着薛威。

    “罢到你四十岁——一生都一事无成呢？”

    “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要做！

    我刘备的理想，就是治理一方土地，安定一方百姓。

    或许我的官位是保不住的，但只要我在任上一天，就会想方设法，让我治下的百姓过得富足，免于饥荒，战乱。

    也许我不能完全保护他们，也许我会被罢官，而百姓最终会死。

    但我在那里当过官，留下过一段治世，我死后，百姓还记得我刘备来过，还愿意来给我上坟，那我刘备，也不枉一生光阴，正如我师父卢子干（卢植）一样。”

    薛威愣住了。

    在他眼前的，是刘备，汉昭烈帝，一个本应以皇帝为志向的人，他的“大志”，却是如此简单。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刘备，后世的人们总喜欢按照历史人物的结局反推其心里，就好像刘备最后当了皇帝，一定是他从出生就想着当皇帝。

    但现在的刘备，不过是继承了卢植身为大儒的理想，想当一个大汉的臣子，践行儒家士人的理想罢了。

    薛威许久不言，坐在酒桌上愣了半晌，刘备酒劲稍退，也冷静了一些，坐会到桌前。

    “刘兄是卢子干的徒弟，践行儒学理想，济世安民，在下佩服。”

    “那薛宁远你满腹经纶，难道没人教你儒学吗？”

    “倒是没有特意学过，但我也懂儒学。

    只是我曾经生活的那个地方，人们放弃了儒学，放弃了大同治世的理想，放下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心。

    在那里，钱就是一切，没有钱就只能任由他人羞辱，践踏尊严，那里的官府，也和如今的朝廷没什么区别。

    人们都为了赚钱而拼尽全力，而我也是那千万人中的一个，只是如今，我来到了这里。

    这里的人没有我曾经生活的地方那样唯金钱至上，我抓住机会就赚到了钱，但也许是过惯了原来的生活，钱是赚到了，但我也忘记了钱以外的东西。”

    听到薛威的话，刘备也低下了头。

    “抱歉，宁远，我不知道你的过去，对你妄加平叛。”

    “不，你说得对，刘兄。”薛威又喝了一碗酒，此时的他，感觉自己有些轻飘飘的，理性也略有些丧失，不少本该审慎说出的话语，就这样说了出来。

    “刘兄，你的话，让我想起了我求学时，也有个理想。

    我曾幻想着挥舞着镰刀和锄头，效仿先贤，建立一个大同世界。

    但求学之后，为了活得体面点，为了家人，为了其他的目标，我放弃了那个最初的理想，我也知道，那东西太遥远，追求根本达不到的东西，只会让人痛苦。”

    “宁远兄……”看到薛威那飘向远方的眼神，刘备也有些愕然。

    “刘兄，既然你肯定我的学识，那我就告诉你吧。

    大同世界，是你我，乃至向后几百，上千年内，都无法实现的事情。

    血腥的杀戮，官府，贪官的剥削与压迫，权势者为自己的野心，驱使着百姓白白死去……

    这些事情，会在之后的几百年，上千年内不断地重演，不会因为一两人的觉醒而改变。

    治一方土地，安一方黎民，刘兄听我说完这些，还觉得这些是有意义的么？”

    而刘备，则静静地把酒杯放在了桌案上。

    “那你认为，千年以后，就可以改变吗？”

    “只是或许会有那种可能罢了，也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可能。”

    “是吗？”刘备长叹了口气，又淡淡一笑。“正如你说的那样，我的老师卢植也因仗义执言，被宦官构陷，险些丢了性命，他太有原则，反而惹火上身。

    不少忠良的士人，都走向了可悲的结局。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这个理想是伟大的，值得追求的。

    哪怕我真的一生都没做到什么大事，但即便如此，和我的挚友，兄弟们，为了践行这个理想而走完一生，仍然是幸福的。

    宁远，我恐怕没有你那样高明的见识，但我更愿意相信，一件事，只有在没人去做的时候，才是不可能的。

    确实，一两个觉醒的人，难以改变整个世道，但既然有一两个人已经醒来，你就不能断言其他的人一定会继续沉睡下去，不是么？”

    ……

    宴会结束了，几人谈论理想，激烈争论，最后都喝醉了，六个人挤在马车上，就这样被送到了薛威的宅院里。

    自从发达了以后，薛威的宅院也大了不少，供六个人休息倒还合适。

    任红将三人接到了里屋，薛威则和张辽，张杨三人也都躺在榻上，因为酒劲喝得迷糊。

    “文远，稚叔，之前跟你们说过，我要坐断海外……

    但我想了想，或许刘兄说得没错。

    二位觉得呢？”

    “我早就决定跟随宁远兄到底了，去海外还是留下来，还不是宁远一句话的事。”张杨这句话，倒也让薛威安心。

    “我也说过，宁远正是我的明公，若去海外，我就为你开疆拓土，若在海内，我同样帮你克定祸乱！”张辽说道。

    虽然之前看那刘关张三人亲若兄弟，但在薛威看来，如今他既有张辽，张杨二人相佐，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了。

    只是，安静下来之后，薛威又不禁回想起刘备在宴会上说的话。

    没想到，自己生于千年以后，却反被这个时代的人所感动。

    在他的时代，人们为了金钱，放弃了文化，亦或者说，那个时代的人，打着文化之名，却行敛财之实，如此便更为恶劣。

    比如，以赞美勤劳之名，行剥削压榨他人劳动价值之实。

    再比如，以赞美安土重迁为名，让人为了一块容身之所而飘零半生。

    那些欺骗的话语听得久了，薛威的心也早已冷了。

    任何理想都是欺骗，唯有金钱与利益不会骗人，一个没钱的人，就算说出自己弘大的理想，却显得有气无力。

    但今天，刘备骂醒了他。

    原来，自己除了一个能赚钱的人之外，也应该有其他价值。

    他是个汉人，是个有理想的人，是个曾向往大同治世的人，是个本应心怀善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