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麻烦事
清晨的浓雾还没有散尽,男人就沿着小路,从村庄的方向走来。他纯黑的斗篷在风中摇曳,这样装束的人被称为“乌鸦”,每个北陆的孩子都知道,他们只会为人们带来厄运。
他果然冲着小丘上的老宅而来,这条小路上再没有别的建筑了。拉开锈蚀的大门,穿过长满菖蒲的花圃,他停在了老宅前的空地上。
莫里哀抬起头,细细观察眼前的老宅,灰白的墙面一半布满了细密裂痕,一半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墙壁微微歪斜,使得木质窗框扭曲,玻璃破碎,里面漆黑一片,仿佛某人在暗中窥探。
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莫里哀轻叹一声,敲响了房门。
在莫里哀做好没有人应门的心理准备时,门开了。一位瘦小的女仆露出半边身子,她眼窝凹陷,大眼睛无辜地看着莫里哀,像是看到猎人的鹿。
“墨菲斯宗教裁判所,第三审判庭,执法员。”男人展示自己黄昏之翼图案的徽章,换了一种语气说,“我叫莫里哀,怀疑这儿有异教活动,需要你们配合调查。罗多夫·阿伦诺男爵在吗?”
“他还没有起床。”女仆并没有表现出害怕的样子。
“我可以进去说吗?”莫里哀指了指女仆的后面。
“当然。”她说着让开了路。
屋内也是一片衰败的迹象,阿伦诺家族的纹章还挂在墙上,落满灰尘,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声音。莫里哀解下腰间的短刀,放在武器架上,这是礼貌。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女仆。
“白兰琪。”
没有姓氏,和莫里哀一样,都是平民。
“就只有你一个佣人吗?”
“还有一个杂役,她晚上住在村子里,应该一会儿就上来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
“半年前吧,大概,奥利弗公爵派我来的。”
奥利弗·阿伦诺公爵正是罗多夫·阿伦诺的弟弟。三十年前,他们的父亲死去时,哥哥宣布放弃了自己的合法继承权。有人猜测他是被逼迫的,但是没有证据。罗多夫·阿伦诺本人并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这件事情,事实上,他获得一个无关紧要、没有封地的男爵身份后,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小村子边,绝少过问世事。
也许这是他可以一直活到现在的原因。
“你们老爷一般什么时候起床?”
“不一定,有时醒的比我早,有时吃午餐时还在睡。”
“男爵最近有什么反常的活动吗?”
“恩……”白兰琪手指撑着下巴,作思考状。她的深色长裙很旧了,对于她来说有些大,白色的围裙倒是洗得很干净。要是打扮打扮,也许会是个漂亮的女孩。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来访。
不过也对,教会在乡下地区的影响力有限,这座小村子甚至没有教堂。
“至少在我来的这半年没什么。男爵生活很规律,每天就是看看书,写写东西,下午时出去散步,就沿着您来的那条路下去。”
“你之前说他起床的时间不规律?”
“是的,大概是这个月变成这样的,也许是人老了。”
完蛋。莫里哀说:“你知道私自入梦是背叛神的重罪吗?”
“当然,我又不是小孩了。”她的表情略微不快,“教会似乎并没有规定老人应该几点起床。”
“带我去男爵的卧室。”莫里哀决定不再和女仆说话。
男爵的卧室在二楼,走廊左边最后一间。莫里哀拉开门,迎面涌来一阵腐败的热风,他踢开门前的餐盘,里面的食物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
满房间都是这样的餐盘,腥臭似乎让空气有了重量,没有苍蝇。莫里哀后退半步,身边的女仆却是习以为常的表情。
“这也是你们男爵往日的习惯吗?”
女孩回答说:“男爵说他小时候喜欢在树洞里睡觉,腐败食物的味道让他想起童年,可以让他睡得舒服。”她耸了耸肩,“可能是什么读书人的怪癖吧。”
真是常见的习惯。莫里哀不想再说话了,他走进房门。
男爵确实睡得很舒服,鼻腔发出些微鼾。,莫里哀垫着脚走过房间,拉开厚重的窗户,没有太阳,但是白昼的光还是让他眯了一下眼睛。房间很大,陈设简单,一张大床,一张书桌,巨大的书架占据了整面墙壁。接着莫里哀就看到了书桌上一本书的名字,他心里咯噔一声。
《野兽之牙》,真好,罪证就摆在眼前,甚至不用我翻书架找了。
罗多夫·阿伦诺男爵确实已经是个老人了,须发花白,脑门裸露。他没有被吵醒,脸上每条皱纹都透露着安逸,被单随着他的呼吸上下移动。
莫里哀凑到床边,将男爵耸拉的眼皮抬起一些。男爵浑浊的眼珠正在快速运动,瞳孔缩成了针尖。
“去村子里叫人,把男丁都叫上来,把镰刀草叉之类的带上。”莫里哀轻轻关上房门,拉住女仆的肩膀往楼下跑,踩在地板上的嘎吱声都让他觉得心悸。
“叫人去墨菲斯城里,把这个交到大教堂忏悔室。”莫里哀把徽章交到白兰琪手里,说:“就说告诉第三审判庭的人,莫里哀那边出事了,把能叫的人都叫来。快去。”他说着就把女仆往门外推。
“欸!等一下。”白兰琪又被叫了回来,脸上有点不耐烦。莫里哀从口袋里掏出四枚银币,塞到白兰琪手里。墨菲斯联合铸币厂铸造,足色足两,闪闪发光。
“两枚给你,两枚给送消息的人。一定要把消息送到,好吗?”
白兰琪没有点头,没有说话,她上下看了一遍莫里哀,这是第一次,之前她总是垂着眼睛看地板。
她径直跑向了村子,跑得不快,莫里哀恨不得可以自己替她去跑。可是不行,现场必须有人守着,他可能是方圆十里唯一一个可以担起责任的人了。
重新进入宅邸中,莫里哀取回自己的短刀。他褪下刀鞘,用中指和食指轻轻抚摸锋利的刀刃,皮肤濒临破裂的感觉让他的呼吸平复下来。他从餐桌边上拉来椅子,一手提刀,坐到了楼梯口。
也许我应该坐到男爵门边?莫里哀扶着额头,想。
罗多夫男爵的身份敏感,理论上说,从他身上也许可以得到推翻他哥哥的证据。二十年前,商业城邦墨菲斯希望从他哥哥的领地里独立,双方发生了战争,教皇和国王都被惊动了。好巧不巧,罗多夫男爵居住的这个村子,离墨菲斯不过十里。
不过那时莫里哀还小,根本没有印象。他只是听说,当时城邦军队冲进眼前这个村子,杀掉了男爵的仆人们——也就是公爵的监视者,希望罗多夫·阿伦诺男爵出面证明他的弟弟,奥利弗·阿伦诺公爵得位不正,甚至允诺可以帮助他继承自己合法的男爵之位。
不知道是不希望自己家族的封地减少,还是念及与弟弟的旧情,亦或者只是单纯的胆小怕事,罗多夫男爵最后没有出面。等到一切落定,墨菲斯城以大笔赎金和商业税为代价,换取了公爵的特许状。罗多夫男爵继续居住在这儿,由他的弟弟派人照顾。
别瞎想了,莫里哀,专注于眼前的麻烦事吧。
从小,莫里哀就是一个特别喜欢走神的人,根本没有专注力。上课只能听前几分钟,什么东西都只学会了个开头。所以教会学校毕业,他没能考入神学院,最后只能进了惹人厌的裁判所工作。
其实我是想当个经院学者的,每天看看书,和人辩论一下,衣食无忧,一辈子不就过去吗?可惜书也看不进去。
莫里哀摇摇头,驱散脑海里的想法。他拖着椅子上楼,打开男爵房间的门,坐到门口,向内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