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心结(二)
此刻,银白焰色曝光了满地血污,欲望与痛苦仍在抵死交缠。叶落无声,遍野荼靡中的极致昳丽便愈发令人舍而不能,叫人不忍心将目光偏移半分。
澹与衃的注目越过璨璨蝶海,紧紧追随着少女削薄的背影。二神的背脊生风,神威铺延百里,已然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舞银眸半睁,秀腕轻抬,巫山云雨图瞬间挣大数百倍!
袅袅浓烟直冲云霄,刹那间飞火频频,霆霓震世!红梅雨携夹玉腰奴于百鬼之中缠绵迤逦,此时云影遮天,不辩曦月。
那天地中心的一点银白灵焰,恰是地狱火华与沉渊恨怨相撞!
判如天雷勾地火,极乐千百年的愤恨不平轰然拔地!极乐之地地动山摇,举目百里,无不躁动!银白火光与冲天邪祟碰撞,此长彼消,最后缠汇于少女掌心。
舞高高托举银白灵焰,吐息之间好似魔鬼的魅声蛊惑、又好似神袛的温声救赎。她俯首而望,极尽屠戮之色,半阖的琥珀色明眸却是无悲无喜,罗裙飒飒。
俄尔,凤翼敛翅,少女飘若浮雯,讯如箭矢地扑向傀海!
舞的身姿轻灵似风胜雪,她并拢手心,凤凰真火便怦然而散,细碎的银白星火纷纷洒洒,铺天盖地地冲众鬼席卷而来!众鬼却彷若无知无觉,一派痴迷之色,有甚者高举残臂,热切而疯狂地揽上了银白星火,全然无顾肉身的焦灼……
“除邪佞”
“扫奸恶”
“山海同辉”
“凤凰真火!”
少女朗声吟诵,灵焰如炬,掠火如帜。
银白灵焰绵延起伏,百鬼朝拜,极乐静默无声,罔论鬼神,皆为虚妄。唯有那眸中真切倒影着的宛若火中精灵般的少女掀风逐浪,银翎煜煜,华光圣洁。
少女动作轻柔,眸光坚韧,抬手起落,皆是势不可挡的决绝果敢、游刃有余的不可催折……
只有澹与衃知道,此刻的舞有多脆弱。
如今哪怕只是一支箭矢碰到了舞,舞也极有可能就此丧命!
“这是最后一次!”
衃率先回过神,他按耐住满腔的心惊肉跳,沉声说道。
“不可能。”
澹的眸光灼灼,似是依旧沉溺于这漫空的银花火树……
“不可能?”衃头顶的南明离火窜了窜个儿:
“你是忘了上回在人界有多危险了?你忘了现在还钉在你胸口的三枚镇魂钉了是吗?!你还敢说不可能?!”
“我没忘。”澹温声道:
“可这就是她想要的。”
“我拦不住,也不会拦。”
衃俊脸一黑:“你就惯着她吧!到时候可别喊我给你俩收尸!我可没这么大的能耐!”
澹苦笑一声,踮足一跃,便将那飞扑而来的少女拥揽入怀。
“你来了……”
“嗯……我来了。”
舞抱着少年劲瘦的腰,嗅着怀中的令人心安的雪松清香,小脸往少年那身藏青衣袍上蹭了蹭:
“累死了,快让我靠一会儿”
“只靠一会儿吗?”
“嗯……你要是不介意,我也能靠一辈子。”
舞瓮声瓮气地调笑道,澹顺了顺少女有些凌乱的发:
“好”
舞轻笑一声,正要如往常那般给自己铺台阶下,话音未起,舞冷不防地反应过来:
“什么?”
澹莞尔而笑:
“给你靠一辈子”
“只给你靠,行吗?”
舞的瞳孔倏尔放大,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澹饱含笑意与真挚的眸正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她,舞的脸颊两侧充血般地涨红:
“你……这可是你说的!你可不许反悔!”
澹豁然失笑,低头凑近了舞的耳畔:
“是啊,我说的。”
舞的膝盖弯忽而一软,澹手疾眼快地揽住了她的腰,舞一脸菜色,肃重地看向澹:
“我神力消耗过度,虚脱了。”
澹强忍笑意:“嗯,我信你。”
我信你个鬼!
舞面无表情地推开澹,抬手将吸纳了百鬼魂魄的巫山图收入袖中。那头的衃提着悯慈的衣领走了过来,略带不快:
“这老妪你打算怎么办?”
舞瞥了那疯疯癫癫自说自话的悯慈师太一眼:
“不怎么办,让她自生自灭吧。”
衃一脸不情愿,随手将又抓又喊的悯慈扔在了地上。舞不动声色地用脚背垫了垫悯慈的头,抬指当空一划。
澹连忙握住了舞的手,剑眉轻蹙,舞回眸一笑: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不过在此之前……”
说着,舞打了个响指,天幕开裂,一个青衣女鬼带着一个白飘哇哇乱叫地摔在了舞的脚边。
本在哭叫疯骂着的悯慈忽然噤了声,只见她枯老的脸上褶皱紧绷,发紫的嘴唇颤抖着欲言又止。待那白飘抬起脸,悯慈便像受到了极大的恐吓一般,手脚并用地往后躲去!
“别过来!别过来!!”
悯慈涕泪横流地缩到了角落,从萧蔷儿背上下来的白飘鬼脸一僵:
“是苗苗……是我的苗苗!我的女儿!!”
白飘循声看去,悯慈赶忙抓起一把污泥往脸上胡乱一糊:
“不是我!不是我!你认错人了!不是我!!”
到底是血脉相连,白飘哪还能认不出来,他连滚带爬地跑上前抱住悯慈,父女俩便拥作一团失声痛哭。萧蔷儿揉着后腰站起,脸上竟带了一些动容:
“当年要不是为了救下他女儿,他就不用以身犯险!结果被恶犬追逼至深山不慎坠崖而死,还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舞抿了抿唇,若有所悟,澹拉着舞的手安抚般地捏了捏,衃恍然一拍脑袋:
“哦!我想起来了!难道她就是当年那个趁我们睡着、从大白菜嘴里抢璘珑珠,后来被大白菜追了两条街的小屁孩?!”
舞抽了抽嘴角:“亏你还想得起来?”
衃冷哼一声:
“你但凡早半日报信给我俩,我这会儿就该把这儿杀穿了!哪轮得到这老太婆找你麻烦!”
舞一拍衃的脑袋:“为了一颗破珠子遭这老罪,你不冤我还冤呢!”
“当年那老蚌精的璘珑珠有多难得你不知道啊?——我可是老早就盯上,就等着它开蚌取珠进献凰神!好容易取到,还没捂热呢,她就给偷去吃了!害的我们白等了那蚌精几百年!追她几条街吓吓她又怎么了?——说到底,不也是她咎由自取啊?”
衃捂着脑袋,望着那处痛哭流涕的父女俩,嫌弃之意更笃:
“照我说呀,当年就应该让大白菜把她给一块儿吃掉!你却非得拦着,徒生这些麻烦事儿……”
萧蔷儿闻言,默默后退了数步,舞额角青筋一跳——她就说当年那蹄子撂得还是太轻了!!
澹环视王陵一周,心下了然:
“可要属下再去添把火?”
舞挑眉一笑:“不必,光是这鬼界躁动,就够他们吃一壶的。”
“那公主为何还要……”
“借此机会,拜访拜访东道主罢了。何况他乡遇故知,不也是美事一桩嘛?”
“故知?”
“正是。”
澹缓缓松开了握着舞的手,舞抬眸看向了天边裂缝,似是在透过那黑黝黝的雾霾与谁针锋相对。
淌都淌了,她可没听说过淌一半就收网的道理啊……
那个纠缠了数百年的心结,如今也该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