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是躺在户外的空地之上。再凝神辨认，才认出此间正是神寂山半山腰那个地界四堂当中的六边形广场。

    再看他的身旁，丧彪、小帅、教坊的穿山甲、兵坊的左三爷和另外两名男教众，此刻也和小余一样，兀自带着一脸的困惑，陆续从地上醒来。

    而在他们所有人的身旁，还分明掉落着一只只饮过酒的空碗。

    除此之外，地界四堂之一的冬雪堂潘堂主和他麾下的几名黑袍教众，包括李黄两位授业老师也在，只是不见了原本一同上山的阿玲和阿丽两名女子。

    一时间，连同小余在内的七个人难免有些诧异，甚至怀疑自己过去几天经历过的种种欢愉，难道竟是在喝下潘堂主赐予的一碗酒之后，由此经历的一场梦？

    显然，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梦，那么这无疑一场无痕的春梦……

    就算那所谓的极乐神域，包括当中那一个个妙龄少女，到头来仅仅只是一场春梦，像这样的一场梦，无论是对他们七人而言，还是对世间所有的男子而言，显然都是一场永远不愿醒来的梦……

    但是没过多久，身体上那种剧烈的消耗和亏空感，却告诉他们那绝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可想而知，一切都开始于潘堂主让他们每人喝下的那碗酒，从而让他们去往了极乐神域，接受那所谓的夜神赐福。待到享用完毕，所有人便重新回归到了眼前的现实。

    理清了这一思路，七个人都先后将目光投向了那位冬雪堂的潘堂主，眼神无一例外，全都充满了渴望和期待。

    因为过去几日他们在极乐神域之中所经历的种种，是任何一个正常男子都无法抗拒的馈赠。

    无论是只有十四五岁年纪、对男女之事还懵懵懂懂的小余，又或者是身负家族重任、一门心思只要习武的丧彪，在亲身经历体会之后，都同样无法抗拒这一份馈赠，更别说小帅和其余几人。

    面对这七名刚刚晋升地界的男教众望向自己的目光，身为始作俑者的潘堂主，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只见他神色微肃，一脸虔诚地向众人说道：“尔等心中所想，我已然知晓。须知极乐神域之所在，已非我等凡人生存的凡尘，而是由夜神掌管的不可知之地。若非夜神降下恩赐，凡人终此一生，也休想寻得半点踪迹，更别说是自行前往。”

    说罢，他又继续说道：“尔等能够通过神殿选拔，跻身进入地界，无疑都是人界今年最拔尖的人才。作为对你们的嘉奖，夜神破例降下恩赐，这才让你们提前体验了极乐神域的欢愉。只要尔等日后尽忠职守，一心为本教效力，自然就能再次获得夜神的恩赐，获得前往极乐神域的资格。”

    听到潘堂主的解释，众人释然之余，又难免有些失落。至于极乐神域究竟是否存在之说，也有些将信将疑。当中小帅最是迫切，当即问道：“潘堂主，我们要怎样为夜神殿效力，才能再次去往极乐神域？只要能再让我去一次，我什么都愿意做！就算是叫我去死，我也愿意！”

    话音落处，穿山甲、左三爷和另外两名男子也急忙附和，显已深陷于过去几日的经历，再也无法自拔。

    对此潘堂主只是微微一笑，点头说道：“很好，既然尔等愿意为本教赴死，就一定能够再次获得夜神的赐福，前往极乐神域。”

    顿了一顿，他的脸色一沉，缓缓说道：“夜神殿上上下下所有教众，皆是侍奉夜神的仆人，完成夜神交待的各种差事。尔等将来若是有幸接受教中指派的任务，一旦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丧命，那么尔等的肉身虽然消亡，但灵魂却会得到永生，在夜神的引领下进入极乐神域，永远享受夜神的赐福。

    诚然，只有为夜神效力、在执行夜神交派的各种任务过程中丧命，灵魂才能获得进入极乐神域的资格。倘若是因为另外的缘由身亡，又或者是自行了断，那便意味着尔等并未真正将自己的性命奉献给夜神，乃是本教的罪人。即便是死，也无法获得夜神的赐福。”

    这话一出，这七名刚加入地界的新教众都是一惊，仿佛是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就连小帅也蓦然惊醒过来。

    也就是说，要想再次前往极乐神域，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死，而且还是要死在执行夜神殿交派的各种任务的过程当中？

    幸好这位冬雪堂的潘堂主随即一笑，又说道：“尔等不必紧张，在你们身死之前，只要能够顺利完成地界四堂交派的种种任务，同样也能获得夜神的赐福。”

    说着，潘堂主身后的几名教众已出列上前，从一只厚重的铁箱里取出一枚枚黑沉沉的镔铁物件，分别交到众人手中。

    小余接过来一看，却是一枚六角星形状的铁质饰物，通体黑得发亮，和铜钱差不多大小，入手却是极沉，可见材质极为考究。

    只听潘堂主解释说道：“尔等手里的这一枚【夜之星】，便是身为地界教众的身份象征，务必要像珍视自己性命一般珍视于它。因为夜之星一旦遗失，也便意味着尔等再也不是地界教众，非但无法涉足神寂山半步，甚至还会因此惹来杀身之祸。”

    接着他话锋一转，又笑道：“除了今日发到尔等手中的这一枚夜之星，在将来的日子里，尔等奉命完成地界四堂的各种任务，每成功完成一次任务，便能额外获得一枚夜之星作为奖励。每集齐三枚夜之星，便能用来换取一次前往极乐神域的机会，而这三枚夜之星也将由各堂收回，待到继续完成各种任务，再作为奖励分发。

    但有一点尔等务必牢记，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确保自己身上有一枚夜之星留存，否则便会被地界除名。除此之外，每一名地界教众获得、消耗夜之星的行为以及剩余数量，四堂六关都会有记录在案，决计不会有任何差错。”

    听完潘堂主的这一通讲述，七人才终于弄清了这当中大致的规则，相继松下一口大气。

    也就是说，除了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丧命之外，只要能顺利完成各种任务，同样也能凭借任务奖励的这些【夜之星】，兑换再次前往极乐神域的机会？

    于是七人当中以小帅为首，好几人立刻主动请缨，让潘堂主这就安排任务。却见潘堂主摇头笑道：“打铁还需自身硬，以尔等如今这点本事，若是让你们前去执行任务，且不说是自寻死路，更是耽误各堂的差事，坏了夜神的大事。”

    说罢，他转头望向一旁的李、黄二位老师，又说道：“好了，关于每年新晋教众的指引，我这边便已结束，后面的事便交给尔等的两位授业老师。还望尔等用心研习夜神殿的教义教规，以及地界四堂的高深武技。待到学成之日，才是尔等替本教效力、再次获得夜神恩赐之时。”

    说完这话，这位冬雪堂的潘堂主便同几名下属扬长而去，只留下李黄两名老师在场。对于包括小余在内的这七名新晋地界教众眼下的情况，两人自然也已是见怪不怪，当即吩咐众人打起精神，随他们两人离开这处广场。

    历经数日的持续消耗，七个人都是亏损极大，四肢根本没有力气，但也只能挣扎着起身，努力跟上李黄两名老师的脚步。当中要数小帅的状态最差，只能手足并用，连滚带爬才能勉强跟上队伍。

    接着众人便沿通往夏风堂的那条路前行，最后却并未进到堂中，而是绕过大片灰黑色的房舍院落，来到夏风堂后方的两间小屋前。

    只见这两间小屋临山壁而建，屋前的一片空地边缘，便已是悬崖峭壁，可谓荒僻且险峻。听到众人一路来此的动静，其中一间小屋随即打开房门，从里面出来两名女子，正是之前和众人一同上山的阿玲和阿丽两人。

    可想而知，就在小余他们七名男子前往极乐神域的这几日，阿玲和阿丽这两名女子却是被提前安排到此间，只等他们从极乐神域归来，再一同接受李黄两位老师的教导。

    既然阿玲和阿丽两名女子住了一间小屋，那么另外七名男子自然就只能挤进剩下的一间小屋居住。对此李老师不禁感慨道：“潘堂主所言不差，每年能够晋升地界的教众，总是男多女少，毕竟女子的气力大都不及同龄男子。其实今年倒算不差了，好歹还有两名女子入选。”

    待到小余、丧彪、小帅、穿山甲、左三爷和另外两名男教众进到屋中，再看到一排简陋的通铺和被褥，浑身的酸软愈盛，都恨不得就此躺下，一睡不起。

    幸好李黄两位老师并没有为难他们，只是吩咐道：“你们且在此间歇息三日，其间自会有人替你们送来餐食。等你们恢复好体力、收敛了心神，再由我们两人开始传授你们接下来这一年的功课。”

    之后按照两位老师的安排，七个人在屋子里接连躺了三天，才算终于恢复了一口阳气。其间众人难免议论关于极乐神域之事，虽然不好深究旁人当时的经历，但是结合自己的种种遭遇，自然也能举一反三，各自心照不宣了。

    至于极乐神域究竟是否真实存在一事，兵坊的左三爷一来年纪较大，二来又在人界任职久了，对于潘堂主的那一番说辞，到头来竟是深信不疑，只想自己能够尽快执行夜神殿的各种任务，换取再一次前往极乐神域的机会。最不济也能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身亡，从而让自己的灵魂永享欢愉。

    鉴于左三爷的这一份信念，难免也会影响到旁人，尤其是另外两名男教众，最后也和左三爷有了同样的认知。而丧彪和教坊里号称“穿山甲”的那名教头则是少言少语，尽管心中未必肯全信，倒也并未开口点破。

    只有小帅最是积极，恨不得立刻再去极乐神域，却又不肯相信那些虚无缥缈之说，与众人争执道：“什么夜神赐福，什么灵魂永驻，根本就是故弄玄虚！一定是我们当日喝下的那碗酒里放有迷药，趁着我们昏迷之时，潘堂主便派人将我们抬去了那所谓的极乐神域，数日后再原封不动地将我们从里面抬出来，放回最开始的广场之上。

    而他们之所以要编造出这套说辞，目的更是再明显不过，就是要让我们心甘情愿地为夜神殿卖命，而且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不惧生死。哼，这等伎俩骗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少年教众也就罢了，却休想骗我黎文帅！”

    如此一来，心存信念的左三爷等人和小帅各执一词，难免划清界限，甚至险些起了冲突。

    小帅一门心思只在极乐神域里的那些妙龄少女身上，眼见和左三爷他们无话可说，便来找小余和丧彪商量，低声说道：“大哥，二哥，试想要将我们几个送去极乐神域，当中这一来一回，难免会耽搁不少工夫。那潘堂主之所以选择在地界的广场上将我们弄晕，可见那极乐神域的所在之处，定然离此不远，依小弟之见，极乐神域十有八九就是在这座神寂山中！不如我兄弟三人趁着夜色出去探查一番，说不定就能找到藏在山里的极乐神域，再好生享受一番，如何？”

    丧彪心中虽然也有依恋，但还算清醒理智，加上他本就志不在此，自然没有理会小帅的这一番雅兴。那教坊的穿山甲听到这话，忍不住冷笑道：“小子，你几斤几两，居然敢夜探神寂山，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小帅却不以为意，说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要是能再次去往那极乐神域享受一番，就算是死我也知足了，如果还是能死在那些少女的身上，更是再好不过！”

    说罢，他又讥讽左三爷等人，说道：“总好过有些傻子信了别人的鬼话，白白送了死，最后却连极乐神域的大门都没见到！”

    这话一出，双方难免又起争端。好在所有人都已是精疲力尽，就算想动手也打不起来。

    对于众人的议论和争执，小余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只是默默躺在简陋的木床上。

    他前前后后花了两天的时间，才勉强忍住不再去想过去几日里，自己和走道里遇到的那位白衣少女所发生的种种，渐渐回归到眼前的现实。

    然而有些经历，就算不再会被想起，也绝不会被忘记……

    随后小余稳住心神，又回想起了过去的两幕往事：

    一次是当年荒山之中那场生死选拔，从小收养他们几个孤儿的老爹命丧于自己刀下，临死之前，老爹居然面露憧憬和向往，提到过极乐神域的存在；

    另一次则是自己离开教坊回到从小生活过的那个小村，在击杀收养小美他们几个孤儿的“老爹”时，对方也曾一脸虔诚地说过，自己将要前往极乐神域。

    直到此刻，小余才算真正弄清了事情的缘由。那两位负责收养他们这些孤儿的老爹，显然都和兵坊的左三爷一样，对潘堂主乃至夜神殿的这一套说辞深信不疑，所以根本就不怕死。

    因为按照这套说辞，他们都是在执行夜神殿交派的任务过程中身亡，所以即便是死，灵魂也将前往极乐神域，永久享受夜神的赐福。

    想明白了这一点，小余非但不再像小帅等人一样对那极乐神域充满向往，甚至还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因为不管潘堂主的那套说辞是真是假，有了过去几日在极乐神域享受到的种种欢愉，无论是像左三爷这样坚信不疑的教众，还是像小帅这样全然不信的教众，都会为了能够再一次前往极乐神域，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

    或许，这才是极乐神域存在的真正意义，也是夜神殿能在南疆长盛不衰的原因。

    可是，就算小余能够全盘否定极乐神域，却又怎能否定自己过去几日的经历，以及和自己有过这些经历的人？

    幸好时间永远是世上最好的良药，既不用花钱，也对所有人有效。

    待到三日之后，屋子里的七名男子不但渐渐恢复了气力，而且也相继冷静了下来。到最后就连小帅都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兀自调侃道：“极乐神域虽好，但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相比起来，还是人界各坊的女孩子们容易上手，说不定这地界的四堂六关里也有不少。”

    之后那位冬雪堂的黑袍女子黄老师如约前来，还叫上住在隔壁屋子里的阿玲和阿丽，却是要教授众人夜神殿的掌故以及各种教义教规。

    要夜神殿的来历，其实便是南疆民间流传的那些说法，说上古时期的南疆还是一片蛮荒，有无数妖魔行走于世，以猎杀活人为食。直到千余年前夜神降世，帮助世人暂妖除魔，这才有了南疆地界如今的长治久安。

    而千余年前夜神降世之时，曾携一颗陨石从天而降，在空旷的平原上砸出一个方圆数里的深坑，形成一处常年有薄雾笼罩的山谷，便是如今的长夜谷。而千百年来在谷中这座神寂山上聆听夜神旨意、服侍这位神祇的使者，则是传承至今的夜神殿天地人三界。

    正因如此，夜神殿的教义自然也是光明伟岸，乃是要筛选南疆地界上的各种人才，无私地将自己的性命奉献给夜神，在夜神的率领下拯救南疆地界的所有生灵于水火，是为“天若无道，日将不存，夜之神祇，血祭苍生”。

    至于最后的大篇教规，洋洋洒洒数千字，说到底还是在重复教义的内容，引导所有教众一心一意信奉夜神的号召，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可谓空洞无味，乏善可陈。

    但作为新晋的地界教众，连同小余在内的九人却又不得不在这位黄老师的监督之下，将这些教义教规从头到尾尽数背熟。到最后竟是武技最弱的阿玲拔得头筹，深得黄老师的嘉奖。

    如此过了数日，这位勒令众人死背教义教规的黄老师终于没有再来，取而代之的，是那位夏风堂的白发老者李老师，向众人说道：“从今日起，老夫便要将本教的入门内功【银夜心法】传授给你们。”

    听到这话，这些日子已经渐渐淡忘了极乐神域中种种经历的众人，顿时精神一振，重新回归了习武之人的本性。

    谁知这位李老师的脸色忽然一沉，缓缓说道：“本教向来立有规矩，但凡人界教众，均不可传授内功心法。然而你们九人之中，如今却有两人分明身怀内力，这却休想瞒过老夫这两只眼睛。”

    这话一出，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相互打量起来，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一动不动的小余和丧彪两人身上。

    可想而知，早在当日的神殿选拔之上，这位李老师曾亲临观摩，见证了所有参选教众的每一场对决。当中哪一位教众精通什么武技、哪一位教众身怀内力，他自是一目了然，心知肚明。

    对此丧彪也不避讳，当即说道：“夜神殿虽然有这规矩，却只是说不可以传授，并没有说人界教众不可以自行修炼内功。若是身怀内力便无法加入地界，那么当日的神殿选拔你也在场，又何必要选我？”

    对于丧彪的反问，李老师却不置可否，只是缓缓抬起自己那两只干枯的手掌，向小余和丧彪两人吩咐道：“你们两个，各自朝我发一掌。”

    小余和丧彪不禁一愣，随即对望一眼，心知这位李老师多半是想考较一下自己的内力，便依言各出一掌，只使了四五成力道，分别攻向李老师抬起的双掌。

    不料两人的手掌碰上李老师的双掌，才发现对方看似干枯无力的掌心之上，居然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所包裹，从而令小余和丧彪攻出的这一掌根本无法往前推进分毫；想要撤回手掌，却又被这股无形力道黏住了掌心，根本无法挣脱。

    无奈之下，两人只能同时发力，掌上用足十成力道再往前推，谁知李老师却突然撤去双掌，同时往前踏上两步，从两人当中的空隙掠过，顿时让小余和丧彪的力道落空，身子也失去重心，踉踉跄跄行出几步，方才重新站定。

    但不同的是，丧彪是退后几步站定，小余却是往前冲出几步站定。

    李老师此时已负手而立，看到两人这般情形，忍不住叹了口气，先是向丧彪说道：“你留下，随大家一起学。”

    而后这位白发老者又转向小余，目光中分明透露出一丝惋惜，叹道：“你出去罢，本教的【银月心法】你学不了，甚至连一个字也不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