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隐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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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坝上篇·夜雨出城

    洪城中央一条街,自北至南,横穿整个城市,连接南北的两座巨大青铜城门。

    杞梁随着行伍走上主道上时,已然是人定时分,这一会雨下的尤其大,积水甚至没过脚踝,万幸城中道路平整,行进尚不费力。

    只是这背上的麻袋着实让杞梁难受,不知是不是因为衣服湿透加上夜晚降温,后背与麻袋接触的部分尤觉冰冷,不一会便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吐着寒气。

    那麻袋的触感更是诡异,杞梁只觉得像是有无数虫子在背后蠕动,回忆起之前那领头的斗笠人说的什么药饵,他不禁想起钓鱼饵料所用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红虫,这让他登时汗毛直竖,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先前那位汉子倒是没多少不适反应,他瞥见少年的惨样嘿嘿一笑,言道:

    “小子,看来你并不知道那人说的人体浊气是什么罢?”

    杞梁身体打着颤,说不出话,只能摇了摇头。

    “这所谓的人体浊气又叫先天灵气,虽说对不事修炼的凡人而言,这先天灵气随着年岁增长终会消散,故而是多是少对身体并无严重影响,但到底就像是人身上的肉,忽然间大量流失,终究会让人感觉到不适的。你且忍耐住,撑过这会就能好转。”

    杞梁闻言心下大安,嗯了一声便咬住牙闷着头往前走,那汉子往前看了一眼,低下头哗啦啦落下许多雨水,对着杞梁悄悄说:

    “你之前可听到那侍卫说,这批玄甲胄卫都是没有先天浊气的,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杞梁冷颤着问道。

    “说明这些人至少都是芒炀位起步的武修。想想看,连芒炀位的武修都只能来运送物资,那坝上的守卫都会是什么境界?说不得连荒落位的武英都有许多。看来这次坝上的情况远比朝廷向公众宣布的,要严重的多啊!”

    杞梁昔年也曾进过公学武馆,只是那里的教头说他先天有缺,根骨下乘,练习外功尚可,但内功修行绝无可能。杞梁听闻此言便没了习武的心思,只能转而去读书。是以他对武修境界划分一事知之甚少,只晓得武道一途修炼内息,讲究循序渐进、水磨工夫,内息境界共划分出五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修炼内力,尚在凡人范畴,如熹微之光,万物苏醒,蓬勃发生,称为曦出位武徒;

    第二个阶段滋养真气,迈上登天长阶,如初升之芒,万物生长,奋迅而起,称为芒炀位武侍;

    第三个阶段凝聚玄元,一朝鲤鱼化龙,如正午之阳,万物吐秀,豁然落之,称为荒落位武英;

    第四个阶段领悟神意,凌驾众生之上,如敝日之藏,万物盛极,反归渊源,称为渊藏位武豪;

    第五个阶段各生造化,终至大道彼端,如亘古之煌,万物存续,超脱生死,称为霄隐位武宗。

    每个阶段内的武修也都有差距,要以大、中、小以及半步加以区别。

    霄隐位的武宗都是传说中的人物,据说近千年来,登上大霄隐位境界的武宗不过十数人。

    大宣朝廷以武立国,军队中普遍都是芒炀位的武师,各级荒落位武英则可以说是精锐中的精锐,若是真的连大荒落位的武英都出动了,那么此刻坝上的情况绝对不容乐观。

    杞梁心中忧虑,不禁扶额叹息道:“那可怎么办哟?”

    汉子见状笑道:“你也不用太担心,那坝上便是再凶险也有武修在前面顶着,干你什么事。”

    杞梁苦笑,二人无话。

    队伍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城门前,杞梁的状态这时才终于好转起来,勉强恢复了些精神。

    只见城门口拦路的朝廷官兵来检查通行令牌了之后,当即毕恭毕敬的回身招呼同僚,大声喊道:“求道院办事,放行,快快放行。”

    由于乡试科考项目涉及,杞梁对朝廷各级权力架构都有所知晓,这求道院与翰林院同属一系,是为朝廷研究天地大道灵气本源的组织,却因不设分部,只京城一家,故而百姓之中知名度不高,没想到却出现在这里。

    “哟,竟然还混上了求道院的队伍。”身旁那位汉子喃喃低语道。

    一众玄色甲胄卫车队便浩浩荡荡的行出城门,脚步整齐,纪律严明。出了城门,光线立刻暗了下来,面前是十步之外不见人影的夜色,雨势不减,脚下的山路湿滑泥泞,像是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速度立刻放缓了下来,车轮在颠簸的山路上吱吱呀呀作响。杞梁身处一群壮汉的夹缝中,彼此挨挤,此刻是走的七荤八素,忽然听到某个方向传来一句抱怨:

    “这朝廷的武夫也忒寒碜了,走夜路连个火把也不打,还是看俺给大伙点个亮吧!”

    杞梁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单手从怀里摸出两块石头也似的物什,手中握紧略微搓动,便有细微的光芒从指缝间散射而出,而后手一张,光芒大亮,登时照清了周身十步内的范围。

    众劳夫还未来得及拍手称快,说时迟那时快,杞梁远远的只见一道黑影划过亮光,随后听那劳夫闷哼一声,这光芒便尽数消散。

    待眼睛重新适应漆黑的环境之后,杞梁才发现那劳夫已经被周遭四位玄色甲胄卫以玄铁横刀架着脖子,面露惶恐,而一直跟在领队那斗笠人身边的侍卫,此时正单手捏住劳夫的拳头,拳心的萤石已经化作碎屑了。

    这侍卫以警告的眼神瞪着那劳夫,同时像是对着所有人说:

    “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路上,我说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但凡我没说的,做一件都是不该。你们若是不想让自己的报酬变成抚恤金,就乖乖听话!”

    这侍卫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的传进了众人的耳朵。杞梁如众人一般连忙点头称是,心中暗自奇道:“这侍卫说话好大的口气,不过是点个萤石而已,有什么要紧的?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

    念及于此,杞梁心中涌起一番悔意,不该贸贸然就加进这队伍来,若真遇到什么危险,他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如何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转眼间一瞧,其他劳夫都有些战战兢兢,只有身旁那位大哥正掏着耳屎,浑不在意的样子。

    杞梁又想到出发前这位大哥提醒过自己,说危险是在去大坝的路上,念及于此,正要转头去问,这大哥就已经低声说道:

    “昨天城主府就已经封了城,尤其是咱身后的南城门更是禁止通行。你知道这是为啥?”

    “城内谣言四起,人心恐慌,城外山洪封路,出行危险,若不封城,只怕百姓逃离,更难治理。”

    汉子白他一眼,指了指远处的海渊大坝,抢言道:“是坝上传下消息说有十来只海兽异种逃了下来,藏匿于主城与大坝之间的密林中,这才封了南城门。”

    杞梁闻言大窘,又像是才反应过来惊骇问道:“你你,,你是说那些海兽异种就在我们周围?”

    杞梁面露惊恐,心如鼓捶,连忙环顾四周,正当时,天边划过一道闪电,大雨刹那明亮。

    杞梁猛的向前看过去,只觉得前方人头攒动,一言不发,嘈杂的雨声脚步声中似有大恐怖酝酿,身后的麻袋更是剧烈蠕动,他不禁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别人都畏之不及的事,只有你小子会愚蠢的挺身而出。暂且放宽心,咱们这出城才一盏茶的功夫,哪会遇到那些异种。要是这般容易,城主府的禁卫军早来肃清了。更何况咱这百余名甲胄卫随行,别说十几只异种,就是几十只,感受到他们的煞气也早早的溜了。这些异种和精怪一样,精明的很。”

    那大哥语气中三分讥讽,七分宽慰,说着将手搭在杞梁肩上,他的眼神越过前方众人,落在天穹边的海渊大坝上,脸色露出一刹那的凝重。

    杞梁脸色难看,说不出的懊悔,没钱省着吃喝便是,何苦来拿小命冒险?自己立身处世所求不过是比常人过的好一些,怎得昏头做出这样错误的选择?

    杞梁连连叹气,身子却被裹挟着向前行去。

    队伍又行进了半个时辰,这会刚穿过一处宽敞平地,来到了密林前,杞梁顿足仰头望去,只见那青铜色的海渊大坝高高耸立,已然遮住了大半个天空,仿佛近在咫尺。

    那侍卫此时举手做了个手势,整个队伍便停了下来,随即有人小声过来传话:“大人让我们在这里休整片刻,保持安静,随后分为六队散开,各自行进,从两侧入口上坝,不必集合。”

    众劳夫得闲终于能坐下休息,纷纷将麻袋落在脚边,开始低声聊起了天,他们大多脸上露出了放松的神情,因为只差这最后一段路,他们就可以领了工钱回家,抱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杞梁却是脑中崩起了弦,心中惴惴不安,他悄悄对身边大哥问道:

    “怎的还要分开行动,我们聚集到一块难道不是更安全么?”

    那大哥轻笑一声,悠悠的道:

    “如果说,这位领队的大人根本就不想我们安全呢?”

    “啊?什么……什么意思?”杞梁像是听到了最让他恐惧的话。

    “他们说咱们背的这些药饵是用来引诱异种海兽的,别忘了,从坝上逃下来的,也是海兽异种。”

    那大哥也不知是抱着什么心思,说完后便只是严肃的看着杞梁,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杞梁闻言哑然失语了片刻,呆呆的张着嘴,确实是怕极了,但这片刻之后,他反倒释然了,扶额苦笑道:

    “怪不得朝廷会如此大方给出五十两报酬,原来真是买命钱。”

    说来也好笑,到这档口,杞梁竟然也觉得这五十两是笔不得了的巨款,是朝廷出手大方,其实不止是他,这批劳夫大部分都是这般想法。这年头,城外的飞禽走兽,随便碰到一个都会没了命;到了城内,上面是武修,武修下面是贵人,贵人下面才是他们这些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是轻贱的人命,一条人命叠着一条人命,都为了这碎银几两争破了脑袋。

    “你现在又不怕了么?”那大哥问。

    “我当然害怕了,但想到朝廷的报酬已经给了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接下来的路总得继续走下去,慌乱是走,镇定也是走,镇定总比慌乱要好些,对吧!”

    杞梁少年心性,此刻也是向这位萍水之逢的汉子吐露了心声,说完又反问道:

    “大哥你呢,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你不怕么?”

    那大哥见杞梁表情真挚,不似作伪,沉默良久后不禁温声回答道:

    “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什么都怕,偷包子充饥被追着打的时候会怕,寒冬衣不蔽体的时候会怕,喝水怕水脏,走路怕车撞,当时想着以后长成大人了就不怕了,结果到了如今这岁数,该怕的东西一样不少,反倒平添了许多。于是我就想,恐怕这辈子都做不到无所畏惧了。我当然怕,但我害怕的东西那么多,这还算不上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全程低着头,教人看不见表情,但杞梁却是听的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一炷香时间后,领头的斗笠人一声哨响,按照行列将队伍散开,每一队皆有护送的重甲拖车和劳夫以及随行的甲胄卫。

    杞梁并没有与那大哥一队,颇为遗憾,眼看分别之际,那大哥仍不忘宽慰道:

    “你也不必太过紧张,十几只狼狈窜逃的异种而已,这位牧大人能应付的过来,你小心谨慎一些便是了。”

    杞梁心中一暖,终于忍不住向那汉子问道:

    “还未请教大哥姓名?”

    “萍水相逢,不问姓名。若有下次,再告诉你。”

    那汉子语气平静,偏过头看来,一双眼睛在雨夜中熠熠生辉,而那张平凡普通的面容,却好像在雨水的浸湿下,慢慢发生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