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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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录(终)

    阳光翠绿,午睡的亚当在沙发上苏醒,有点痴呆的转动脑壳环视四周。

    很温馨的家居风格,黄木地板,木桌上还残留着吃完的残羹盛宴没有收拾,隐约能闻到冷掉饭菜的香气。

    厨房中的年轻妈妈正在忙碌,擦拭灶台清理厨具,水流的哗哗声合着蝉鸣,温和而静谧。

    他又低下头去,忽然间有些泫然欲泣...他的女儿正趴他宽阔的胸膛上打盹,圆润的果红色脸颊带着婴儿肥,可爱的让人不忍心惊扰这头正在打盹的小狗熊。

    亚当凝视着她,那毫无疑问是他的孩子,有些类似的五官曲线,月光般银桦的漂亮发色。

    他的手抚上那孩子的短发,止不住想要颤抖。

    怎么了?他好像做了一场很多年很多年的梦,在那个梦里他担惊受怕,终日惶惶。

    他为什么要害怕?他为什么会想哭?

    “亚当!出来洗碗!一天天的真把老娘当保姆使了是吧!”

    年轻女孩的怒骂从厨房掩蔽的门缝传来,他本能的哆嗦了一下。

    是谁?谁在吼他?好熟悉……好熟悉的害怕着什么人。

    意识还没有回过神之前,他就已经跌跌撞撞的赶去厨房挨骂了,孩子被他抱起来留在沙发上。

    “我……你……”

    亚当结巴了,望着窈窕美丽的背影,他的心底有什么正在开裂。

    “你什么你?!洗碗!说好了谁烧饭谁不用洗碗的你还天天赖皮!”

    少女背朝着亚当,嘴巴一刻不停的斥责,却有那么点温情留在飘渺的笑意里。

    她是含着笑意的,就像一个温润热情的活泼女孩在斥责她的伴侣。

    “喔……喔,那我来洗。”

    亚当木木的接过女孩的位置,开始清洗起留在水槽里的瓷碗。

    她满意的看着顺从的亚当,扯过抹布去客厅擦拭桌板,纤细的背影摇曳生姿,生粉色的长发束成高马尾,灵动的在空中摇摆。

    错身而过的瞬间,他瞄了一眼女孩的面孔——她的声音是甜甜的,那这声音的主人长相应该也是甜甜的吧?

    他忽然又在想,他好像认识她。可他记不清她的脸了,也记不得她叫什么名字。

    一团白雾糊在娇俏的鹅蛋脸上,他呆了呆,木纳的低下头去清洗碗筷。

    水积成了镜面,他在一个短暂的间隙里看清了自己的脸。

    一个胡子拉碴的憔悴青年。

    那是他么?他什么时候这么老了?

    对哦,他的女儿都长大了,那他应该也老了一点。

    母亲呢?谁的孩子的母亲?

    等等……他是和谁生下的那个孩子?

    亚当呆呆的卡住了,仿佛没有上油的铁皮人失去了命令,僵硬的卡在原地。

    他忽的从厨房里狂奔出来,直勾勾的打量那孩子的脸蛋,眼神里藏不住的惊诧。

    孩子被他吓到了,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眼眶里打转,惊讶又清澈。

    “爸爸?”

    没有雾糊在她的脸上,五官是清晰的,就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的年纪。

    “没,没事,爸爸很好,爸爸没事。”他说的很是辛酸“妈妈呢?妈妈去哪了?”

    小女孩呆了呆,不可置信的脱口而出:

    “您在说什么啊……我没有妈妈。”

    冷汗开闸似的狂流,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那在桌旁擦拭的人是谁?

    他手脚并用的一步步挪了过去,想要从背后看清女人的脸,又害怕又好奇,小腿肚子发抖。

    “怎么了亲爱的?碗洗好了么?”

    她不抬头,还是在卖力的擦着,座子的油污有点难擦,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嗯,嗯。你是谁啊?”

    “我是谁?”她好像被气笑了,豁然抬起脑袋“你的脑袋被撞傻了?我是你妻子啊?”

    他有点迟疑,又有点不敢置信。

    “那孩子的妈妈是谁?”

    “我啊。”

    “那,那孩子为什么说她没有妈妈?”

    被白雾笼罩住面孔的女人顿住了,诡异的陷入安静,也不说话。

    恐惧在心底像爆炸一样在蔓延,他忽的想逃,想逃的远远的,这样他就不会害怕了,也不会很难过。

    “你不记得我啦”

    女人幽幽的叹息,让他觉得很悲伤。

    “你是谁?”

    亚当的脸颊流下晶莹的液体。

    “我是你的妻子啊。”

    “可我不记得你了。”

    那团云雾忽然间开始稀松的散去了,亚当死死的盯着她的面孔。

    十七岁时美丽如孔雀的帕特里西亚对着他璀然一笑,对哦,亚当忽然间醒悟了。

    她当然不会被记住了,因为她在十九岁的时候就死了。她根本就没有长到二十五岁的年纪,她还没来得及老去,就已经结束。

    所以她的脸才会是一团白雾啊,帕特里西亚从未长大到这个年纪,她的脸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八岁时疯疯癫癫的美丽面孔。

    美好的旧梦破碎了,一切都在眼前坍塌。

    他忽然间头痛欲裂,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哀嚎,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闪动,他曾经竭力想要忘记的,想要抛在脑后的,此刻都追上了他。

    漆黑地狱中的血战,钢铁狂潮的幻影如影随形,吞没了他,亚恒那张漠无表情的坚硬面孔随着火花的一明一暗而显露,交击在一起角力的长剑几近崩溃,加荷在甲胄中无路可退的绝望嘶吼,塞门坐在王座中得意的大笑。

    他的血冷了,血管一寸一寸的凉下去,分明那些炽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分明很多年都没有见过的哥哥还在对他微笑,他却那么累那么疲惫。

    断矛带着血丝从造热皇帝梵天甲胄的胸口拔了出来,他忽然就累了,骨子里沁出一滴一滴的疲倦,再也生不出勇气来。

    一切都指向那个夜晚,那个六年前的长夜。

    被送上绞刑架的白衣少女在空中摇摆,风吹拂着她宛若云雾的衣裙,她的脸转向从地底跌跌撞撞爬出来的亚当,眼眶突出。

    某块东西,碎掉了。

    他醒了。

    在一片白茫茫的烈雪中,旅人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四岁的孩子,在龙之关口的雪原上流浪。

    可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

    一盏油灯在帐外的狂风暴雪中岌岌可危的摇曳,昏黄的光芒微弱,随时都会熄灭,偌大的中部平原此刻的能见度不过三丈的距离,有一个人在这场大雪中静静地端坐在圆木上,仿佛禅寂。

    帐篷掀开了一丝缝隙,而后又迅速坍塌下去。

    加荷重重的抱住垂下眸子去的小女孩,想要尽自己最后的一丝温度呵护着这个脆弱的孩子,烈风就如悬在脖上的弯刀,气氛沉重到让人想要自杀。

    那个孩子呆呆的,古镜般的眸子里塞满了淡淡的悲戚。

    很快,狂风暴雪的烈烈巨响也压不住那个男人一次又一次高亢的战吼和咆哮,他在雪中舞动长剑,仿佛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敌人,他一边舞剑一边嘶吼,可是回应他的只有铺天盖地的风雪。

    剑舞停了,加荷听到积雪中有什么东西重重的砸了进去,接着便是压抑在喉咙里的嘶吼扯着断掉的嗓音大作。

    亚当缩在雪地里打滚,拼命的往嘴里塞雪,满长袍都是沾染的白色积雪。

    他疯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每个深冬大雪最纷飞的时候,他总是会这样,对着空旷的远处又哭又笑,他流着泪在雪地奔跑,喊帕特里西亚你在哪,他很害怕,他很害怕。

    “你不去看一看你的爸爸么?”

    加荷轻轻的说。

    “可是每次这样的时候,爸爸看见我的脸,都会对我大吼。”

    小小的女孩子垂低眼眸,无声的难过。

    “是么……”

    “您知道是为什么?”

    她揉了揉女孩软乎乎的小脸,犹豫了很久很久。

    “因为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啊。他看见你,就像看见那个女人,他很懊悔。”

    “那这是一件坏事么?”孩子又低下了头,亮晶晶的眸子里只有熄灭的枯灯。“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不不不,怎么会呢?他很爱你啊,世界上没有人比他还要爱你了。”

    加荷跪在地上,抱住银色短发的小女孩,让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只是太累了,也太难过了。只要发泄过就好了。他要是继续发狂,我就去揍他一顿。”

    小女孩沉默不语,她静静的感受着加荷温暖的体温,忽然就流下了晶莹欲滴的眼泪。

    “您知道吗,我还是第一次被人拥抱。被人拥抱的感觉真好...暖暖的...很舒服。”

    每一个暴雪狂啸的正月初一,亚当都会陷入属于自己的痴狂和癫疯,他好像成为了那个与黄帝血战于涿鹿之野的蚩尤,双手烈斧挥舞如风人命如草芥般倒下,他狂笑着拍打自己僵硬的胸膛,又绝望的深深俯下头颅哭嚎,对着明月哭嚎,一捧又一捧白雪吃进肚子,想要冷却下滚烫的体温和恨意。

    加荷掀开帐篷的一角,灵巧的钻了出来,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野兽的发狂,表情愤怒。

    “你是谁。”他嘶哑的发问,双眸血红。

    “我是加荷。”

    “我不认识你。”

    “那你认识法斯莉娅么?”

    “不认识。”

    “你认识亚恒么?认识佩缇和伊波尔么?”

    “不认识...我只知道我弄丢了一个女人...在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她叫什么?”

    加荷艰难的咬住嘴唇。

    “帕特..里西亚。”他呆呆的开口,双膝跪倒,再也生不出半点狂躁的气力来发疯,就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的狗。

    加荷狠狠的上前一脚踢在他的脸颊上,几颗断牙飞了出来,随着热血洒在洁白色的雪地,接着她骑了上去,一拳,两拳,三拳,保持着固定频率砸在亚当的脸上,仿佛是忍了很多年的发泄。

    可亚当只是笑,他又不愤怒了,他肿起来的眼睛里倒映出漫天的星空,澄澈无比。

    加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拎着男人的领子,怒不可歇的大吼——

    “帕特里西亚已经死了!你给我清醒点!混账!”

    又一记威力极大的拳击撞在亚当的脸上,他吐出一口血,满脸都是惘然。

    “你是加荷啊。”

    “嗯。醒过来了?”

    “醒过来了。可我不想醒,醒了,帕特里西亚也死了。”

    又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你的女儿还在等你,她一直相信你会是个好父亲,可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茫然和无措出现在曾经杀伐果断的脸庞上,让她无法克制的生出怒意。

    “你把她送到了孤儿院里!你三番五次的把她卖到其他人家手里!她是你的女儿啊!”

    英挺的脸儿流露出无所谓的轻蔑表情,他撇开视线,声线戏虐“那又怎么样...这关你什么事啊,臭妖精,这是我家庭私事诶?”

    “你!!”

    拳头又举了起来,加荷的怒气已经爆表了,她觉得就这么打死这个曾经她下定决心保护一生的人类也没关系,因为他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混账和流浪汉。

    “我什么?我已经努力了!我那个见鬼的地方挥了无数次剑开了无数次枪!”亚当也忽然悲辛的抬起头嘶吼,咬牙切齿的死死瞪着加荷,好像一个受气的小孩“我甚至...我甚至亲手杀了我哥哥啊...你们还想要我做什么...你们还想要我做什么,杀了我吧,求求你。”

    亚当嚎啕大哭起来,血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流淌,这个曾经的英雄,骑士,成为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求死之人。

    他哭的那么用力,没有半点尊严可言,加荷也累了,没有再打出下一拳的力气。

    她松开手,任凭亚当摔回雪地,望向莽莽的雪原尽头。

    真冷。

    这个深冬还是如六年前一般刺骨。

    白色的雾霭从嘴里缥缈,加荷扭过头,帐篷掀开了一丝缝隙,小女孩灼灼的目光燃烧着她最后的底线。

    “你要是负不起一个父亲的责任,我会把她带走。帕特里西亚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她是我的...她是我的...谁也不能带走她!”亚当凶狠的从地上翻起来,气势汹汹地盯着加荷,没过多久又软了下去,嘴里呜呜的冒着血气。

    “莉兹。莉兹·梅伦德斯。这是她的名字。”

    呼啸的狂风和暴雪裹挟着让人疼痛的气息,吹拂过妖精和旅人的间隙。

    加荷大踏步的离开了,牵过小女孩柔软的稚嫩小手,牙齿间咬着钢铁,小女孩被她牵的很有些总不稳,她不安的不停回头去看她的父亲,以为这又会是一场戏剧般的别离。

    “喂!”隔着远远的,已是一团模糊小点的亚当朝加荷大吼。

    她回了头,一个字一个字的听清他最后的话。

    “亚当...你真是个,混账!!”

    一枚金币远远的丢到亚当的脚下,仿佛醉倒了的青年扑过去捡起那枚金币,神色贪婪。

    天地偌大,中央大陆刺骨的寒风吹着他的旅袍,烈烈作响,他呆坐在原地,望着漫天星辰,缠满绷带的手拂过腰间的青瓷小瓶。

    很久很久之后,他还是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以一枚金币卖掉了他和帕特里西亚的女儿,他可以不用担心接下来这一个月的酒钱,旅行费用,青楼的费用——等等等等。

    可他觉得难过,他又丢掉了一件很宝贵的东西,可是他又必须要丢掉那间东西,否则他会害怕那些尊贵而易碎的宝物在他的手心,消失不见。

    雪原狂猎的急风吞噬了一切声音,等到油灯的光熄灭了,亚当忽然间从雪中起身,尖声怪叫着想要去追加荷的背影,他望着那无穷无尽的脚印跑,一边跑一边哭,大喊说他错了,请把他的女儿还给他,可是当他真的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又忽然间愣住了。

    他害怕啊,他害怕又会弄丢他仅有,绝对不能弄丢的宝物。

    于是亚当停住了脚步,痴痴地望着渐渐消失在风雪中的莉兹和加荷,硬生生的掐灭了野火般高涨的欲望,将两柄银色的金伯利猛地插进膝盖,跪倒在地。

    六岁的莉兹·蒙特罗最后一次在人生中回头,注视她的父亲,想要记清他的脸,却只是隔着狂风暴雪看见一个伏在雪地中的疯子正在大口大口的扒着雪,不停的送入嘴里,又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怒吼。

    这就是最后的故事了,亚当死在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莉兹·蒙特罗在这之后再也没有见过生父,她去了一个不大的小镇子,找到一个不错的善良人家认作养父母,慢慢的慢慢的长大,变得亭亭玉立,在男孩们追逐的目光中打盹——

    至于那个后世中在蛇虫交错毒瘴横行的雨林中跋涉的刀客,那个在扶桑岛望着海霞落日的远行客,那个在世界遍地旅行见山的旅人,只是一个流动的墓碑,一个没有心的空壳子,在寻找他最喜欢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