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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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录(26)

    夜色漆黑,薄雾笼罩着原野中拔地而起的HD城,街道的尽头远远的延伸出去,陈天明看不到尽头,仿佛他们正处在一座巨大的迷宫。

    一处命运的迷宫。

    他的心里有很奇怪的预感,一个即将到来的,无可更改的残酷命运。

    八千骑兵已经挺入了城内,按道理来说,哪一本古兵书都会说已成定局,就算赵国皇帝的禁卫军再厉害,也敌的过八千把锋利雪白的长刀和长矛?

    打更的更夫在街头上游荡,时间来到夜晚总共五更的第三更,夜已过半。

    更夫在一片大雾中敲击锣鼓,扯着破喉咙喊道: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他忽的愣住了。

    漆黑的骏马劈开长街的尽头,一步一步舒缓的踏向皇宫,月光照亮了屋檐瓦片的乌黑,也照亮了无数铁甲凄厉的冷光,冷光刺穿薄雾,照寒了野草,大旗在空中舒卷,每个在阴影中的战士都绷紧面孔,持矛而立。

    更夫的嗓子悬到了嗓子眼,他立刻就想全力敲击锣鼓,同时鼓起全身的勇气大吼——

    蛮族人打磨的铁箭矢在空中一闪而逝,割裂空气的尖啸刺耳肃杀,在更夫喊出来之前就已贯穿了更夫的喉咙,霸道的余力将他钉死在背后的土墙上,更夫面色如灰,手中的锣鼓垂落在地,发出清脆的铛铛响声。

    苏天扬收起长弓,陈天明面无表情的策马走近,一刀旋下他的头颅,血溅如花。

    大军仍然在夜幕中行进,一步,两步,悄无声息,密集的马蹄声整齐有序。

    这座城市真的如同沉睡一样。

    青州的骏马继续前行,纤细但有力的马腿一次又一次绷直,铁蹄撞击青石长街,犹如雨滴击打河面。

    忽然,冰凉的凉意溅在马背的起义军将士脸上,他们停住了一瞬间的脚步,抬头望天。

    下雨了。

    HD城的雾气被雨水略略散去了一些,蚕丝般的小雨淋在脸上,心底生出些舒服的倦意。

    陈天明本能的伸出手,想要去接那些无色无味的液体...可他茫然的眨眨眼,手心什么触感都没有。

    他用力收紧手心,握紧成拳,恍惚间才发觉他已穿上了沉重的甲胄和铁手套,梭子甲罩在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上,自然感受不到雨水的凉意。

    这样么...时隔多年,他也已经披挂上阵,可以在战场上一展宏图了?

    苏天扬吃惊的看着身旁沉默的男人,觉得有什么东西爆开了,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像是火药,燃烧的燎原之火。

    陈天明忽的将刀举过头顶,刃尖直指两百步开外的HD皇宫,面色苍白的像个死人。

    张定波代替他发出了咆哮的战吼,长矛高举过头顶。

    “冲锋!!!”

    八千名起义军开始了他们一生中最勇武也最壮烈的战斗,蛮族人的铁骑一骑当先,HD城的平静不复存在,被惊醒的平民百姓惊恐的翻身下床,想要找一处地方躲起来,小女孩望着窗外冲锋的千军万马,嚎啕大哭。

    月色如瀑。

    他们冲进了皇宫,凶狠的男人们在马背上四处张望,辽阔的广场上看不见半个人的倒影,他们期待看见慌乱的奴隶和侍女们,然后将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逼问他们皇帝老儿的住处在哪,好让他们凶狠的冲进里面一刀抡死可恶的皇帝。

    可是没有人,也没有身影。

    张定波的呼吸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他在明亮的侧房中看见一个一闪而逝的武士侧影,那剪影雄壮如虎。

    苏天扬也察觉到了什么,大喝着让手下中一直携带着猪油的将士往那扇点燃了烛火的房间招呼,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里。

    装满动物油脂酒水袋子的被丢在了木头房的门槛上,苏天扬拉弓直射,箭头裹上油布点燃了的火箭立刻从弦上脱开,刺穿袋后径直点燃了无数剪影闪烁的房间。

    那是存储军武的禁军房间。

    哀嚎声立刻大作,穿着白银盔甲的禁卫军从那房间里手舞足蹈的扑了出来,他的浑身都燃烧着,想要卸下笨重的铠甲,却够不到解开的丝线,只能痛苦的在地上打滚,而后更多的禁卫军从那里窜了出来,神情疼痛。

    起义军都握紧了武器,全神贯注的注视那里,却没有注意到另一边的阴影,银光如海潮般起落,羽箭已悄然上弦。

    陈天明忽然间大吼:

    “下马!!”

    听到这声命令的大部分人都本能的翻身下马,躲在马群的中间,密集的箭矢从侧面呼啸而来,吞噬了起义军脆弱的侧翼,没能躲开羽箭的一部分人瞬间就变成了插满羽箭的稻草人,连哀嚎也没能发出来就死去了。

    马儿也没能幸免那些手弩射出来的羽箭,最外围的骏马成为了牺牲品,而剩下来或者的青州神骏不是笨马,都知道死亡的危机就在近处,不安的昂起马头朝天嘶吼,马嘶凄凉而着急。

    张定波用力拍着陈天明昏过去的侧脸,他被一记威力极大的羽箭射在了脖子处,虽然没有射穿,冲击力却让他的头颅和头盔激烈的发生了共振,脑震荡后双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粗犷的男人露出苦笑,在心里说头儿啊你真是打不了什么仗的主,每次都是第一个倒下去的家伙...这样以后怎么当新朝的皇帝啊?

    随后他放下陈天明,把他安置在烈马尸体的一旁,遮盖住他的身体,不至于被羽箭伤到。

    稍作犹豫后,张定波把陈天明的头调整了一下,面部朝下,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他粗野的笑笑,感慨自己不多的聪明神智,拍拍脑袋,从身旁拾起长矛。

    远处的禁卫军军阵已经开启了血腥的屠杀,训练有素的四边型盾阵一次又一次伸出极长的矛枪,捅死一切靠近的起义军将士。

    惨叫声,怒骂声,长矛刺穿人体和盔甲的金属碰撞声。这些声音让张定波的面目扭曲,他发出了嘶哑的战吼,冲向属于他的战场。

    火光冲天,最初的火势蔓延到了大殿,珍贵的朱红桂木随着被点燃的帘布一同熊熊燃烧,金黄的圆月从苍穹尽头显露出一角,仿佛是神从天空尽头投下的目光,遥远而悲悯。

    苏天扬很着急,非常的着急,蛮族的铁骑拿那些靠着盾牌龟缩起来的盾阵没有半点办法,长矛会将冲锋骑兵的马儿先一枪刺死,落马的青州武士什么都不是,而那些起义军更没有什么办法了,在这之前他们本就不是军人。

    军心正在涣散,战争不是男孩们心之向往的游戏,战争是血腥而蛮昧的某种仪式,当你看着过去几年里和你同吃同住的兄弟死在你的面前,开膛破肚,血洒大地,你将再也无法从胸膛里生出半点勇气,所有的力气就只能支撑着活下去这唯一的念头。

    除了哀嚎,也渐渐的有溃逃的尖叫传了出来。

    这八千名起义军就是乌合之众,在不过一个盾阵的三百禁卫军面前,死伤惨重,而他们没能破开任何一次他们的盾阵。

    蛮族的铁骑绕着盾阵移动,青州的神骏马蹄每一次落下,都将踏碎一名起义军的尸体,或是踏碎一张英俊的脸,或是踩碎一具躯壳的肋骨,骨头断裂的声音清脆而骇人。

    苏天扬的头很痛,他已经指挥手下的骑兵发动三次冲击了,每一次都会损失起码数十名和他一起长大的伙伴与朋友,那些漂亮的马儿,骄傲的青州汉子被刺穿胸膛,尸体高高的挂在矛杆上,再被禁卫军摔落在地上,成为下一次他们马蹄踩碎的碎尸。

    他觉得疼,他觉得疼痛,头颅仿佛要炸开了一样。

    这就是战争么?这就是打仗么?原来要死的人,会有那么多啊。

    有些胆子奇大的起义军高高跳跃,想要从上方一刀砍下盾兵的头颅,长枪却从地面凌空而起,一记上挑挑断了他的生命,接下来尸体挑进盾阵内部,乱刀砍成肉泥。

    满脸是血的张定波在战线的最前方冲锋,他的甲胄在起义军算是最好的,长矛无法完整的贯穿进去,才刚刚刺开古铜色皮肤的瞬间,他就已嘶吼着全力压在盾阵灰黑的圆盾上,用自己沉重的体重压垮对方的防御,手中的短刀寻找盾阵的缝隙,一波盲目的刺击。

    直到他被一记盾牌的撞击砸破了脑门,鲜血哗哗的从额头直流,他才跌跌撞撞的往后退去,大口大口喘息的休息。

    “苏天扬,我有办法!!”

    张定波朝他大吼,苏天扬浑身一阵,立刻回应

    “什么办法!!快说,再不说我们的人就要死完了!!”

    “这帮禁卫军鸟人的盾牌,扛不住一群人压上去的冲锋!!我们要同时将两倍的人数压在盾牌上,这样他们就得放弃盾牌了!!”

    苏天扬一愣,他当然知道这个方法,可是这样的法子只是个愚蠢的阳策,两倍的人数压在他们的盾牌上,假设三百人压了上去,前边的两百人就都一定会死,谁能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去赴死?

    张定波颤抖着抹去自己脸上的血,像头狗熊一样开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蛮族的皇子,我这个方法不是好方法,会死很多人....可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了!我不是来和你请求的,我是来下令的!”

    他猛的抓住还在马背上甲胄漆黑的苏天扬,逼迫他俯下身去直视自己,面目凶恶。

    这个HD出生的孩子,用尽了也许是一生中最后的勇气去开口说出那句话。

    “我来...做那第一个冲锋的人!!等我们的人死完后,盾阵也会破开!!砍下人头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啊!雪河部的混蛋们!!”

    苏天扬没有机会开口说些什么,那个男人这么决定了,就再也不会有回头的犹豫之情。

    “兄弟们!!随我冲锋!!”

    他在风与血的大潮中怒吼,漆黑的大旗迎着狂风招展,疲惫不堪的禁卫军忽然看见了一头士气汹汹的狗熊大踏步印着他们发起了冲锋。

    起义军们疯了,他们看见自己的将军扑了上去,一个个也如同失了智一样怪叫着扑了上去,任凭长枪捅穿他们的胸膛,滚烫的热血撒在盾牌上,也撒在禁卫军年轻将士们惊恐的脸上,却没有人看哪怕一眼,只是血红着双眸挥舞战刀!

    “杀!!!”

    嘶哑而古老的战吼点燃了他们不死不休的热血,更多人扑了上去,更多的体重压在了盾牌上,就在盾阵即将承受不住压力而崩溃的那个瞬间,苏天扬听到了可怕的一声声音。

    后方一波又一波沉重的人体重量压在他们的身上,抵在甲胄上的长枪终究还是刺穿了张定波的甲胄,生铁没入肉体的声音寂寥而悠久,张定波痛苦的呻吟了一声,而后便再也没有声音从人潮里传出来。

    他的眼角红了,月光如瀑,再也克制不住的举起战刀。

    蛮族人的铁骑在盾阵崩溃的几秒内发起了冲锋,马蹄再次踏碎尸骨,斩马刀连甲带人劈成两半,血泉在离去的马背后冲天而起,温暖的火光映着刀光,犹如童话般瑰丽。

    青州骑兵的威风再次降临在九州大地,那些骄傲的着上重甲的禁卫军们以为这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什么兵器能砍开他们厚重的盔甲,即便盾阵溃散了他们也仍有一战之力。

    直到苏天扬的斩马刀从全力奔驰的速度砍来,视线在一片红与白的交错间翻滚上天。

    步卒的刀当然砍不开甲胄的护甲了,但如果是在马背上呢?如果是以马匹全力冲刺的加速度带动一柄刀背厚重的砍刀呢?

    几百名青州的神骏全速飞驰,马嘶犹如恶鬼的长啸,带起残酷的血雨腥风。

    盾阵破了,不到几分钟禁卫军便马上被杀的丢盔弃甲,幸存的起义军们带着刺骨的仇恨和怨毒扑了上去,将小刀沿着甲胄的缝隙送入倒在地上的禁卫军,一下又一下刺击着,谁也分不出夜空下的哀嚎声究竟是自己这边阵营的,还是对面阵营的,断手断脚的汉子们哭嚎着喊妈妈,喊妈妈。

    蛮族铁骑冲垮了赵国皇室禁卫军的骄傲,等到苏天扬觉得疲惫了,才停下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挥刀,他立马停在原地,看着仍然在清理战场的起义军士兵们,那些抓住满地乱爬想要逃跑禁卫军而后一刀插入颈椎的杀人画面,只是觉得骨子里很疲惫。

    他四处移动着目光,想要找到一个人。

    苏天扬愣住了。

    在赵国皇宫的尸山血海里,脱下头盔的陈天明表情那么沉痛那么悲伤,他跪在地上抱着张定波的头,将士们的嘶吼和刀戈铁鸣对他仿佛视若无物,将死的男人在他怀里颤抖着唱起歌谣,断掉的长矛就在他的手边,却再也没有力气紧握。

    “爬山豆...叶子长...爬来爬去拉着娘...”

    陈天明不能懂,为什么这个男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也要那么固执的唱歌,嘴里满是鲜血的唱歌,好像唱完这首歌他的妈妈就会来找他了,他就能回到八岁时的故乡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个固执而愚蠢的男人?

    “呼声妈...喊声娘...一声...一声...叫断娘...”

    他每开一次口,都有一股鲜血从咽喉里源源不断的喷出来。

    可他还是要唱,他就是固执的要唱。

    本该清丽秀美、拖腔逶迤连绵的歌谣成为将死之人时断时续的呜咽,风儿从他的嘴里流出来,就像他现在的眼神,清亮而瑰丽。

    他的瞳孔倒映出此刻HD城的夜空,无数星象在他的眸子里流转,无喜也无悲。

    陈天明忽地想起来他们之间第一次的见面了,这个被家里赶出来的小小嫡子拄着长矛坐在家门口,也是抬头望着漫天流云,表情呆滞。

    那时候的他的瞳孔也是一样的清澈,就像漫天的云雾掠过城镇中的高塔,蓝天白云,瓦片干净的不落灰尘。

    路过的陈天明问他,你做了什么被家里人赶出来?他说他要习武打仗,将来光宗耀祖,让他没有名分的妻妾之母过上好生活,可是爹爹不让,说打仗会死人。

    他说了很多遍,每次都被大户老爹在吃饭的时候赶出去,面壁罚过。

    可他再怎么挨饿都不改口,每次回问他他都照答,用那双固执的,毫无邪念的目光对视回去。

    陈天明问他,那要不要来他这里,他很缺擅长打仗的武夫,将来他们可以一起征讨天下,结束乱世。

    还是十七岁的张定波歪歪脑袋,大手一拍,高声说好,就和陈天明上了马,临走的时候他兴奋地朝家里大喊,说母亲我要出门建功立业啦!你在家里乖乖等着我功成名就!

    现在他已经功成名就了,可他已没有机会回去和母亲亲口诉说。

    陈天明再也忍不住了,抱着眼神涣散的张定波放声大哭,甲胄的铁片紧紧相撞,酸涩而残破。

    他是赵国贵族世家的嫡子,终于也留在了这片他出生的土地,这里有她爱着的姑娘,有和他相依为伴十八载的双亲。

    他以他的死为火种,换来了这片天下一个角落的安定,就如同他的名,定住了冀州近百年的风波。

    陈天明在夜空下抬起头,清澈的泪水划过脸颊,仰天长啸。

    苏天扬发觉自己从未看透过这个男人,他的残忍他的野蛮他的青涩,究竟哪一种才是他?

    被火点燃的石头城里响彻了一整晚男人们的嘶吼与战火,当东方第一抹鱼肚白从天边的角落亮起,赵国皇室迎来了政权更替的节点,皇帝的头颅落地,权利集团更替,赵国对外宣布只是国内的一场政治冲突,实际上陈天明控制了以赵国世家大族为首的权利集团,影卫提前出动控制赵国旁系王子,打着当今赵王昏庸,当另立新君的旗号,陈天明的义军冲进HD万攻政变,并且以此为根基,开始了平定中原的人生。

    八千名起义军仅仅活下来了三千七百人,唯一的将军张定波战死。

    那一夜,小雨渺渺,等到苏天扬在城里边找到陈天明,已是日出时分。

    陈天明在一寸无名之墓前跪了一夜,一处小小的,满是青苔的石幕,而他的面色呆滞。

    他用自己纤细白暂的手硬生生从墓旁边的土里挖出一块墓坑,将张定波着甲的尸首放了进去,用手一抔土一抔土的填了回去,泪流满了他的脸,漆黑的瞳子干净的叫人难过。

    他在嚎啕大哭。

    而月色如瀑。

    苏天扬相信他说的话不是撒谎了,原来他真的会为一个人的死嚎啕大哭。

    两个男人在那块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久到海枯石烂,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