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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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录(20)

    佩缇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少女的小腹上,企图听出胎儿在母亲怀里的心跳声。

    帕特里西亚害羞而甜蜜的微笑,用左手轻轻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完全无法想象将来自己成为母亲是什么样的画面。

    她怀孕了。

    在三个月前怀的孕。

    现在已经有了初兆。

    在她蹦蹦跳跳的告知了亚当之后,即便是驾驭着钢铁的男人也慌慌张张地跪了下来,耳朵贴在小腹上,表情呆滞。

    佩缇对傻掉的男人开口:

    “您要当父亲了。”

    帕特里西亚重复对亚当说了一遍,笑容狡猾。

    “你要当爸爸咯,亚当。”

    狂怒骑士亚当.梅伦德斯现在犹如被一击重锤砸停了脑部活动,表情复杂,视线在妻子的脸和小腹上不停移动,来回打量,反复确认。

    佩缇第一次看见她的上尉先生露出这样稚嫩的表情,一个新当上爸爸的年轻男人表情。

    “我要...当爸爸了?我们的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种事情要等婴儿出生了才知道啦,笨蛋。”帕特里西亚娇羞的推开男人没有刮掉胡子就贴上自己肚皮的脸,胡茬刮的她很有些痒。

    “哦,哦哦!孩子...孩子要怎么养?什么时候学走路?什么时候学说话?什么时候断奶?我,我,我我我?!”

    亚当伸出双手,大脑停机。

    女孩看着她的丈夫陷入混乱,大笑着伸出纤细的手去捏他削瘦的脸颊。

    “要不你去书房里,找些书本学习学习?”

    然后狂怒骑士亚当就一个人在书房坐了一整个下午,不停有被点燃的烟雾从书房传出来,还有哗哗翻阅书籍的纸张流动声,男人的表情诡异而欣喜。

    心情很复杂。

    有孩子了?他有孩子了?

    好像,没什么实感。

    在这之后,他又陆陆续续地在书房里躺尸了很多天,每天都在不停的汲取育儿的姿势,仿佛对证,在心里默默记下笔记。

    原来养个孩子长大是那么麻烦的事。

    自己当年怎么长大的?

    哦,忘记了,反正当年是个孤儿,每天都在流浪。

    那小孩子应该不容易养死吧?自己当年在野外流浪都没死...应该吧?

    七上八下的心是如此忐忑。

    斯坦顿宫宅中的炊事和三餐仍然是帕特里西亚在负责,但是毕竟考虑到她怀孕了,肚子随着日子一天天大起来,以后必然会有不方便。所以亚当还抽了几天时间出来,去大街上吆喝寻找会做饭的劳工,只是可惜没什么人理他,以为他是个贫穷贵族家的...好吧确实是贫困贵族家庭,当骑士的工资属实可以用寒酸来形容。

    厨子还得花几天时间找找。

    从未觉得小拇指上的婚戒那么耀眼而沉重....这是某次帕特里西亚趁着他熟睡后套上去的,紧到根本松不下来。

    就是很朴实的纯银圆戒指,中心嵌着一枚亮闪闪的星形砖石。很贵族们喜欢的奢华首饰相比,这两枚钻戒简直质朴的寒酸。

    不过,亚当很喜欢,帕特里西亚也很喜欢。

    他有家室了?他有一个归处可以回去了?

    仿佛大梦初醒,亚当连着好几天都在自言自语,一个人发着呆,神色呆滞。

    不知道还以为是离婚后惨遭精神伤害的可怜男人。

    帕特里西亚每每看到,都会忍俊不禁地捂住小嘴偷偷的窃笑,拉住佩缇的手一起嘲笑她的傻兮兮丈夫,像个刚刚新婚完毕的小女孩。

    不过,也确实算是刚刚新婚,才过去没有几个月。

    渐渐的,随着孕期的推演,他们出门去处理工作的时间变少了,大部分时间都是宅在家里卿卿我我,克里斯廷岳母一手包揽了机械圣堂的所有工作,并且对自己的女儿美名其曰“放产假”

    本来规划了宏大计划篡权的帕特里西亚把嘴巴撅的很高。

    现在他们懒洋洋的在沙发上蜷缩,大腿枕小腿脑袋枕肩膀,浑浑噩噩的度日。

    重合的手心传来对方的温度,女孩茵茵的体香萦绕在他鼻息间,亚当不自觉的露出了傻笑。

    “我要当父亲了。”

    “你已经重复这句话好几天啦...就算再怎么重复,孩子也不会更早出生哦?”

    女孩的嘴角勾起弧线,像只猫儿一样去挠丈夫的下巴,笑容诱惑。

    亚当抱紧了怀里的妻子,深深吸一口气。

    这种感觉,好久没有过了。

    仿佛一直在身体前方奔跑的灵魂停下了脚步,回头,看见了自己那疲惫不堪的肉体,而后一点点往回走去一般。

    也就是所谓的实感吧?

    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结婚生子的感觉啊。

    他小心翼翼的将手覆上帕特里西亚微微隆起的小腹,半眯起眼睛。

    半响后,男人惊恐的瞪大眼睛:

    “他踢我!”

    帕特里西亚没有忍住,噗的一声大笑了出来。

    “现在才几个月,怎么可能会踢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婴儿都还没成型吧?”

    “啊,啊?是吗?”

    亚当用力地咽下一口口水,惊魂未定。

    忽然,一声火铳的枪响打断了宅内的平静,亚当和帕特里西亚的视线都不自觉地被吸引去。

    接下来是一排阵列的密集枪声,射击的频率规整,不像是平民们的火铳,像是官方军队的火铳。

    帕特里西亚看了看亚当,点头。

    “去看看。”

    亚当也同样点点头,摸了摸妻子柔软的脸蛋。

    “等我回家。我马上就回来了。”

    他起身从沙发上离开,扯下衣架上的黑袍,火铳和军刀都悬挂在里面,骑士们披上自己的坚硬外壳,就是全副武装。

    女孩也从捂得热烘烘的沙发里起身,想要给她的丈夫整理衣服,却被亚当躲开了,一双手缠上了她的肩膀。

    “我自己可以做的,你去休息吧,能坐就坐着。”

    被强硬地摁回了沙发上,她有点不开心。但是一看到亚当那副兢兢战战的,小心翼翼的表情,就很想笑。

    十八岁的年轻妈妈蹦跶起来,给亚当来了一个跳起来的亲吻。

    “一路顺风。”

    被亲了的男人傻气冲天的咧嘴笑笑。

    门开了,斯坦顿宫宅陷入寂静。

    女主人叹息一声,缩回自己的位置,望着噼里啪啦的柴火,陷入思绪。

    她伸出手,轻轻安抚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

    “快些长大,快些长大啊,我的孩子....他是个太过孤独的男人啊,需要你来束缚住他,否则他会一个人孤零零的,孤零零的。”

    粉色的眸子里,塞满了那天的星星。

    亚当呆呆地站在血流成河的广场前方,握住火铳的手在口袋里打抖。

    国民自卫军的军人们就站在他的旁边,无一例外的表情沉重,擦拭着火铳的枪口。

    被成排射击的平民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猩红的血泊打湿了战神广场每一寸能站着地面,前来朝公社和政府讨要面包的平民们受到了残酷的镇压,而镇压他们的,朝他们射击的,正是几个月前他们亲自拥护推上台的温墨落公社,国民自卫军。

    处于愤怒和不可置信的亚当扭过头去,死死盯着高台上衣着华丽的指挥。

    蓝衣帆船帽的军人们像是海洋,无穷无尽的淹没了她,又像是簇拥着她,助她登上权利的高位。

    伊波尔的脸还是那么冷漠,漆黑似剑。

    这是场屠杀啊,讨不到白面包的群众因为阻碍公务,反而被用火药和铁砂处死,这样的话,革新派的人又和先前手起刀落的权贵们有何不同?

    这帮...疯子!

    “国民自卫军正在处理公务!外人不许妨碍!”

    很快就有红衣的卫兵上前想要推走这个愤怒的年轻人,他们也不愿意对平民开枪,可是对他们下令的,是国民自卫军司令伊波尔.弥顿。

    黑衣的年轻人压根就不理会护卫的喝令,跌跌撞撞地走到那池血泊里,双手颤抖的拨开尸体...国民自卫军的士兵们瞪大了眼睛,层层尸体叠累下居然还有活口?

    那是个小女孩,呆呆地,满身都是被血液和灰尘弄脏的污块。

    他从尸山血海里抱起唯一的活口,回过头去,直视她。

    伊波尔忽地绷紧了身体,军刀举过头顶,瞳孔放大。

    一百五十杆装填积蓄的长程火铳瞄准了男人的背,他们是如此的恐惧,仿佛恐惧一个从地狱里爬出的魔鬼。

    风吹过他的军衣,漆黑的下摆在空中翻飞,暴露出年轻人腰间的凶器。

    他是个骑士啊。只要狂怒骑士才会有这么杀伐果断的戾气,一个眼神间就决定他人生死的暴徒,往往不会对生命有多尊重。

    她想起了一年前他曾亲口许下的诺言。

    “再让我看到你们下一次草菅人命,我会亲自把枪口对准你们的领袖,质问她的理想究竟是什么。”

    说不定他真的会付诸行动。

    “狂怒骑士亚当!我们并未滥杀无辜!科德利埃俱乐部的请愿书希望我们处死国王,六千名示威者希望我们处死国王,可我们不是刽子手!我才刚刚站在国王的面前威逼利诱让他同意了人民宣言,同意了新宪法的合理,我们不能转过头来处死他!更何况他已是一头被囚禁的国王!”

    大风忽地吹过,大片的白纸从革命圣坛上飘落,仿佛一群白鸽从地面起飞。

    “如果我们处死了路易十六...整个世界都将来追杀我们!”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因为现在四十万大军就横在法兰西共和国的边境,蓄势待发。

    “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能用暴力来镇压手无寸铁的平民!”他放声咆哮,如同一头野兽。

    “示威者的阻拦违反了宪法!公社的社长亲自下令使用国民自卫军镇压!我别无选择!”

    谁也不退让,谁也不认输。

    真是讨厌,太讨厌了。

    末了,他已经没有去争辩的力气,只是抱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小女孩,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她也快要死了,如果再得不到医治。

    他不懂,他不懂这种屠杀平民的暴力镇压对她们会有什么好处,曾经被奉为英雄的伊波尔.弥顿会因为这次事件而名声扫地,失去人民支持的政府只不过是跳梁小丑...可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一边口口声声说为了人民而发动暴力革命,一边又说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而杀死没有面包吃的平民。这便是共和?她们口中的共和?战争有什么好惧怕的?还是说,他们只是害怕一场会更换执政政府的战争?

    蓝衣帆船帽的自卫军们仍然端着枪口,一直瞄准那名狂怒骑士的侧影,直到他淡出火铳的射击距离之外。

    伊波尔沉默地矗立在原地,疲倦的放下军刀。

    整个军团的火铳枪口也随之下垂。

    共和国的未来仍然处于迷雾之中,遥遥的,看不见栖息的终点。

    也许那个终点要花很多代人才能走到吧?等到走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入土了。

    她寂寞的笑了笑,转身。

    “搜刮哈法爱罗·塞克斯家的地窖与住宅,搜出来的粮食,免费分发给平民。现在,立刻照做!违抗军令者斩!”

    发令的火铳朝天空怒吼,军人们毫不犹豫的正步,依照命令散开了。

    很快哈法爱罗家就会传来主人们的哀嚎和请求,可是人民在挨饿,总得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来换取另一部分人的温饱。

    贵族又何尝不是人?只是在那样的时间里,已经没有太多力气去分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