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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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录(19)

    埃米在书房内随手翻阅今天的温墨落市报,上面详细刊载着今天的制宪议会所颁布的法律,调改的规则与制度,一枚铜币一板报纸,她的管家每天都会出门购买。

    除了严肃的内容,还有许多家独立的报社负责打印宣扬人人平等思想的《人权宣扬》内容,开启民智的过程是漫长而艰难的,需要以数十年为单位进行。

    面无表情的管家伊波尔坐在对面,端起手冲壶,以稳定的姿态注入滚烫的热水,焖蒸平铺好的咖啡粉末,水流纤细而高速,放好粗黄滤纸的滤杯迅速塌陷起一圈下凹的粉坑,她的手艺很老练。

    “我可爱的伊波尔啊,下次来向我分享你新收成的咖啡豆前,记得稍些新鲜的牛奶和白砂糖。”她挠挠头,既贪婪此刻浓郁的咖啡豆脂香气,又畏惧细抿时咖啡液的强烈苦涩。

    就如同好酒的酒徒会喜好烈酒的醇香与浓厚,也会忌惮饮酒之后的晕醉。

    伊波尔喝咖啡从来不加糖,她好像没有感觉到苦味的味蕾一样,每次都像喝白开水,咚咚咚的就几口灌下去了。

    “殿下还是那么怕苦呢,像个小孩子。”

    漆黑的武士露出拘谨的笑容,从别处拿出了冷藏好的冰牛奶和细砂糖,测量好份量后缓缓倾倒进红褐色的萃取液中,这杯拿铁才开始变得浓稠。

    “哈哈...不知道我到几岁,才能称得上是可靠的大人。”

    她笑了笑,接过伊波尔递来的杯子,将视线转向窗外的街道,人潮起涨起落,大部分都是无套裤汉面黄肌瘦的面孔,不太会有贵族们穿戴好假发,化妆完的粉面面孔出现。

    “温墨落公社的成立并未使得这个国家变好,伊波尔。”

    “嗯。阿勒斯的上一任主人留下的诸多难题,并非一朝一夕间能改善好的。往好处想些,起码,人民不用再受到严苛的剥削。”

    埃米重重的叹气。

    “可是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我担心下一波暴风雨要来了,暴力革命的结果并未带来能使得人民满意的结果,温墨落的底层市民仍然衣不果腹,白面包的价格依旧昂贵,除了工人外的其他职业,他们能获得的薪水不过是杯水车薪。”她伸出手腕,敲了敲桌面“如果温墨落公社不能满足,迟早也会被推翻。”

    黑发女孩的脸色变了一瞬间。

    “即便是他们自发拥护成立的温墨落公社?”

    “嗯。这个先例已经被开启了,统治者并非无法打败。谁掌握了暴力,谁才是最游刃有余的人。可人民不会无端的第二次再来为公社的成立挥舞镰刀与锄头,也许我们就是他们挥舞的对象,伊波尔。”

    “我们该怎么办?”

    “解决难题,安顿民生,重新分配资源。”

    “具体呢?”

    “做不到。”

    她的眸子垂了下去。

    “我们只是名义上这场革命的发动者,而实际的政治权利并不在我们手中。你能去要求现任财务部长,让他发放巨额的信用纸币,去补贴人民么?做不到的。国库银行早就亏的一塌糊涂了,我们甚至无法知晓那些王公贵族们收敛来的巨额财富转移到了何处,也许就是那些人支撑我们发动革命,新的贵族杀死了旧的贵族。”

    二人陷入了沉默。

    “算了,在这空想也没有用,还是将精力放在接下来的议会上比较恰当。”

    埃米的笑容总是质朴而真诚,让人打心底放松下来。

    伊波尔点点头,缀饮无味的黑咖啡,享受深烘咖啡豆带来的焦香和浓郁。

    剑格纤细的笼手剑应声插入少女们的腰间皮带,她们雷厉风行的大踏步离开了,身上常带着不符合青涩面孔的深邃与睿智。

    她们便是如今温墨落的主人,明面上的主人。

    市长先生与民兵司令的联合,没人可以撼动。

    更何况她们的背后是那么庞大雍容的家族在支撑,卡斯蒂利亚与弥顿的遗产是不可估量的。

    温墨落,郊外。

    机械圣堂的铁锤从地底并发,钢铁与耳膜以同一频率共振,如同攻城锤直接撞上了胸口。

    哈帕斯甲胄中传来了可怕的喘息声,每分钟两百跳的心跳频率正在摧毁骑士的生命,他的呼吸声更接近垂死的挣扎,犹如陷入沼泽的麋鹿在做奋力一搏。

    “电流上升120%,稳定剂注入!不许松开赫勒克勒斯之架的束缚!”

    野兽的咆哮声从无线电里席卷每个后勤机师的听觉,那具甲胄里坐着的真的还能被称之为是人么?什么样的人可以承受神罚般的电流流过身体,忍耐住足以让心脏骤停的疼痛?

    帕特里西亚的声音冷漠而有力,她继承了她母亲的果断与坚决,命令下达时的手腕绝不容弯曲与让步。

    白色的电流在金属地面四处蔓延,输出的功率太高了,难免会有泄露出线路和溢出的电流,整座机械圣堂都近乎摇摇欲坠。

    负责监控的机师以极大的音量吼叫着汇报,否则狂暴电流干扰下的无线电通讯就是一团乱麻,谁也听不清谁的声音。

    “驾驶员进入深度洄游状态!尤里乌斯链接等级升高中!”

    “尤里乌斯链接等级二...尤里乌斯链接等级三!”

    “驾驶员出现耳鸣现象!注入腹部的肾上腺素针剂!”

    “哈帕斯甲胄与驾驶员的精神斑驳达到百分之百!甲胄的权限完全开放!”

    冷汗从每个人额头滴下,今天的试验是有希望的一次,他们正在尝试复刻法乌克斯要塞中尤里乌斯链接等级五的奇迹,尝试着打通觐见那位藏匿于黑色纱幔下战争之主的圣路。

    那是无可估量的希望,造热者甲胄的极端暴力维序着教皇国千年的强盛,和平。但如今他已经快要过时了,少量的造热者无法保证战争的胜利天平滑向己方,他们需要更加强大的,无可匹敌的战争机器现世。

    穿着洁白高梨裙的帕特里西亚死死盯着场地中央,贪婪的神色无法掩去。

    “尤里乌斯链接等级三...尤里乌斯链接等级四!驾驶员出现昏迷!”

    她愣了一下,转而大吼

    “肾上腺素!更多的肾上腺素!让他醒过来!昏迷状态下的尤里乌斯链接会无限度的榨取脑细胞!三分钟内唤醒不了他,我们会失去最精锐的驾驶员和试验材料!”

    安置于驾驶舱内的两根粗长的针剂猛地插入小腹,肾上腺素帮助他重新打通了掌控身体四肢百骸权限的脊椎,可是也同时带回了让人昏厥的疼痛。

    整个世界都在他的面前崩塌,无数零散混乱的剪影闪过眼前,一个女人死在了他的面前,在众人环绕的断头台上一分为二,他感到空白,一片窒息的空白。

    白色的鸟儿冲进了苍灰色天空中盘旋的鸦群,而后凄厉啸尖的悲鸣刺破了他的耳膜,白鸟死在了铺天盖地的鸦群中,洁白的羽毛被血打湿,骨头混着碎肉从天空洒下。

    他感觉到疼痛,感觉到愤怒。

    机械圣堂的电流骤然中断。

    输电机到达了工作的极限,疲软的松懈下去,而几乎同时间哈帕斯甲胄再次稳住了由尤里乌斯链接等级四通向五的道路,他抓住了飞向天堂的鸟儿,再次亲吻女神的面颊!

    “尤里乌斯链接等级...五,打通。”

    机师呆呆的最后汇报压下了其他人的所有呼吸,哈帕斯甲胄轻而易举的从赫拉克勒斯之架上走下,轻松就好像一位王从他的王座离开。

    成功了。

    面甲的目孔闪过了金色的赤光。

    整个梅伦德斯家族史上,第一位成功打通尤里乌斯链接五的驾驶员,出现了。

    “亚当?”

    帕特里西亚尝试着询问,声音惊喜而轻盈。

    甲胄没有回应,炽热的蒸汽从废气管吐出,犹如钢铁巨人的一呼一吸。

    “B门放出铁乌兽,升起防护装甲板!”

    她当机立断的下出指令,整座机械圣堂源源不断的升起几百毫米厚的铸造装甲板,拘禁着铁乌兽的大门轰然洞开,血和动物尸体的腥臭朝着哈帕斯甲胄扑面而来。

    四米高的兽人重获自由,朝着机械圣堂的天空长长怒吼,赤龙般的长尾砸地,溅起大片的尘埃,绳黄色的剪影如同一堵铁墙。

    这是兽族中少数兼具灵敏和力量的种族,带有蜥蜴血统的铁乌兽天生就自带湿滑的鳞片,不管什么刀剑砍上去都会滑开,修长的四肢则极大限度的为他们提供不可思议的角度和迅捷。

    佩戴着盾牌与长矛的铁乌兽蓄势待发,前足点地,倒竖的瞳孔里掠过残忍的光。

    没有任何附加装甲的造热者此刻只有三米的高度,在铁乌兽面前像个没有成年的孩子。

    决定生死的交手在一瞬间发生。

    铁乌兽率先发起进攻,整个人化作高速的虚影,长矛直指造热者的胸腔。

    这样迅猛的攻击无可闪避,长矛的矛首带来死亡的威压,就要将造热者钉死。

    神的奴仆在流亡的几万年时光里,曾经丢失了最重要的道路,却从未弄丢过顶天立地的威严与暴力。

    哈帕斯后退一步,侧过身朝着前方的空气横挥,制式长剑磕开了前刺长矛的矛头,接下来就是砍断矛身,右手摁住铁乌兽的头颅,左脚自下而上的膝击击昏兽族人的意识,铁乌兽的整段鼻子都被哈帕斯的膝击嵌了进去。

    钢铁巨手掐住铁乌兽的咽喉,一毫米一毫米的收紧,一寸一寸的断开,坚硬的骨头发出了崩溃的响声,血肉之躯在蒸汽甲胄的暴力面前毫无胜算。

    所有人都看傻了。

    铁乌首在正面战场的重要程度,与人族的造热者是同等地位。

    在肉搏的程度上,他的力量不会比全力挥剑的造热者小,只会更加大力。

    可是现在尤里乌斯链接等级五的哈帕斯将这个结论变成了笑话。

    无线电里传来了男孩嘶哑的死亡之音。

    “去死。”

    苦苦支撑的喉骨最终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铁乌首的脊椎和脖颈一起断掉,头颅歪倒。

    哈帕斯随手丢下手里的尸体,像是丢下一具垃圾,蓝色的血液溅了他一身,苍白色的机身染成一朵带刺的蓝蔷薇。

    赤金色的目光扫过了调度中心。

    帕特里西亚不确定亚当是否还留有神智,哈帕斯现在的状态介乎于失控和暴走之间,更像是神圣教条接管了哈帕斯的所有权限,在漫无目的的行动。

    “亚当,听的见我说话么?”

    “....”

    “你已经重新复刻尤里乌斯链接五的奇迹了,你做的很好,不用再承受更多痛苦了。”她声音轻柔的开口“但是你必须还要再迈出最后一步,告诉我,你战胜了神圣教条的统治,靠着自己的手驾驭了神的战衣...你必须亲口告诉我,否则我无法知道,现在站在我面前的,究竟是神的野兽,还是我的丈夫。”

    机械师们忍不住打了个抖。

    他们分不清此刻的帕特里西亚究竟是机械圣堂的国王,还是一个即将处死坠入迷途恶魔的判官。

    她的话里既有温情,又有绝对的刚硬,你可以对她抱有眷恋和遐想,也需要做好被她从背后开膛破肚的准备。

    无线电的丝丝电流杂波加重了,驾驶员粗重的沙哑声音盖过了所有人的心跳。

    他缓缓张嘴:

    “帕特...里西亚。”

    漫长的沉默后,梅伦德斯家的长女流露出安心的神情。

    “欢迎回来,我的丈夫。”

    央陆,游科尔沁草原。

    三百名全副武装的轻步兵只身来到了这片土地,一路深入腹地,去往雪河部的大君帐前。

    北边的土坡静候着两千名雪河部的轻骑兵,东边的土坡则是三百名穿戴完毕的铁浮屠重骑,山一般的威压投射到那平地上仅仅百人的部队。

    只要他们稍有举动,这两支骑兵就会冲下山坡血洗他们,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踏马来到你面前的,会是轻骑的长矛还是铁浮屠手里的马刀,虎豹骑的精锐只要进入了冲锋,就只有战死和胜利两条结局,赤色的钢铁潮流将摧毁一切。

    女真人继承了他们祖先的尚武和残暴。

    这里是游牧民族的天下,庞加帝国的发源地和故乡,曾经诞生出统一整个西陆与央陆的大君,开创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帝国。

    一千五百七十年前,突厥人的铁蹄征服了整个世界。

    南宋在漫长的四十五年战争史中亡国,花刺子模与西夏两座大国沦为火海,统帅旭烈兀摧毁了伊斯玛仪派的阿拉穆特,彻底消灭了阿拉伯的阿波斯王朝,一直西征至宏大的法兰克帝国边境,才停下马蹄,带回无数的金银财宝回到故乡。

    有人说,他们其实并不是畏惧法兰克帝国的城墙,而是带不下更多的财富,当年的突厥人每三匹马里就有两批负责驼送沉重的金银财宝,辎重的极限已经不容许他们继续西征。

    而事实似乎也确实是如此,三年后突厥人再度策马回到了西陆,花费六年的时间踏遍整片西陆,几乎绝种西陆一半的人口,他们的屠刀将世界人口缩减了四分之一,而突厥人自己的人口也不过几百万出头。

    时隔多年,庞加帝国的威严再次降临在这些汉人的后裔上,沉闷地喘不过气。

    唯有这支步兵的首领不曾流露过任何表情,冬冰一般的冷漠。

    其实汉人已经有很久很久都不与游牧民族发生战争了,一方人口稀少,一方经济窘迫。

    不然,也不会在八十年前的入侵战争中达成同盟,尽管输下战争的后果也加重了他们的衰败。

    “外来的客人,报上名号!这里是雪河部的土地!”

    虎豹骑的将领之一策马前行,来到汉人的步兵阵前,大声发问。

    汉人的步兵阵中裂开一条缝隙,黑发的天子缓缓前行,高声回应:

    “大夔天子陈天明前来与贵部结盟!绝无刀剑相向的恶意!我们带来了最先进的武器与技术,只求与贵部结为同盟!”

    整片草原都安静了。

    天子?央陆汉人们的大君?

    虎豹骑的精壮汉子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谎缪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大夔已经亡国了。

    直到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柄东方风格断剑的残部,毒烈的阳光打在剑身上,居然淬出了马血一般的烈红色。

    自称为天子的黑发男人将那抹折射出的漂亮颜色举过头顶,宣誓他的身份。

    虎豹骑的将领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八十年前大夔与铁真部族定下联盟的铁证。

    两方的霸主曾放下昔日的仇恨,共同举起武器对抗外敌。为了证明联盟的诚意,科尔沁草原的大君将自己最珍贵的女儿嫁给了当年的大夔皇帝,其中的嫁妆就包括着这柄华美的长刀。

    传说中那柄刀是在人血里完成的淬火,所以它在阳光下呈美丽的绯红色,它的剑身因为特殊的工艺而残留着许多密集微小的孔洞,使用他的历代主人都会在出征前涂抹最毒的毒药和烈酒在剑身上,这样只要切开敌人的皮肤,都可以造出无法挽回的伤势。

    “现在,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了么?”

    头戴冕旒的天子环视四周,以王的威严开口。

    星历1182年春,身着袀玄郊祀之服的大夔天子来到了雪河部,此时距离赵国亡国还剩不足十七天,十七天后,大鷰的第一任君王将开启乱世纷争的大幕,降诸侯,灭五国,立新朝。

    赤足的神明在冥冥之中拨动着英雄的命运,支使着他们走上诸神的战场,而钢铁的摇篮就此破碎,蒙昧远古的号角从金帐中吹响,战争的野火再度熊熊燃烧,要将世界的每个角落再度焚烧为废墟和死地。

    在几千名雪豹骑骑兵的收刀入鞘声中,陈天明望向那顶极大的金帐,面无表情。

    象征草原主人权威的金帐被拉开一道缝隙,雪河部的主人正在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具已死的尸体。

    初春的游科尔沁草原迎来万物复苏的时节,巨大的冰海碎裂,裂缝中流淌着雪水,整个冬日坚硬厚实的冻土露出地表,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而漫天的野菊花最先随着春色在大地倒伏,漂亮的淡黄色铺天盖地压过马草的绿色,一直无穷无尽的蔓延向天边,组成了一张看不到边际的巨大花圃。

    穿着马面裙的女孩悠悠吹响了长笛,笛声缥缈而遥远,风贴着青州的大地流过,游科尔沁草原千千万万的野菊摇曳,掩住了八十年前那场战争所留下的上万枯骨。

    上万马匹的尸骨随着上万人的尸骨一起就地埋葬,遍地都是死了丈夫的女人哭嚎,战车的木头为死去武士们的尸骨作为棺椁,战车废木点燃成的火焰冲上夜空,星河消逝。

    草原浩瀚,金色的阳光在男人墨色的黑瞳子里流淌,像是古时被称为芒河的黑水,在夕阳下的波光粼粼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