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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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录(14)

    合欢木制作的大床,床头雕刻着玫瑰花和繁复的藤蔓,床垫子厚而软,天鹅绒床单压着丝绸被子和驼绒毯,支着两重大帐,白色的纱帐子和金色的绸帐。其他家具也都是合欢木的,这些坚硬的红木在光下有着涂过油一般的光泽。卧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安息香味,衣柜里挂着轻若无物的丝绸内衣。这是一间属于新婚夫妇的卧室,贴身女仆们用尽一切心思让它显得温暖,所有锋利的线条都被掩盖,仿佛睡在如山堆积的锦缎中。

    不过,这么布置以来快一个月了,男主人还是第一次睡在这间房中,说起来也有点好笑,在这之前他都睡在黑堡的办公室里,把沙发支开就当小床了,佩缇半夜醒来还能闻见他低低的鼾声。

    门被关闭后又二度推开,帕特里西亚静静走进房间,手里端着盛放热粥的托盘。

    斯坦顿宫宅的女主人只穿着轻薄丝绸织成的长睡衣,赤着脚,裸露的皮肤如牛奶般白皙,偶然在阳光下穿梭的剪影美好无比,可眉眼却冷的生冰。

    “我都听见了,那个女人叫加荷,是么?”

    “亨舍尔家资历最老的长老,在教皇国伊始的时间就建立了家族,她是老师的朋友。”

    女孩玩味似的嗯哼一声,一屁股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纤细的手腕一抖,热乎的扑鼻食物香气就传到了亚当嘴旁。

    “先吃饭吧,之后再说这些。”帕特里西亚狐狸般的变了脸,眯起眼睛笑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撬开男孩的嘴,把吹凉的滚粥灌进男孩的胃。

    细腻的炖肉随着切成细碎糊糊的蔬菜一起进入口腔,让人感到从心底蒸腾起的舒心,暖流一路进到心底。

    他确实饿了。

    “好吃么?”

    女孩松开勺子,看着男孩大口大口咀嚼,给出一个肯定的点头。

    “那就好,我亲手烧的,怕有哪里不对。今天宅子里的厨子请假了,还好我有之前有向他请教过做法。”

    感到意外的亚当抬起头,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好像味道确实有点差别,不过他也吃不出来具体的差别。

    “谢谢。”

    帕特里西亚听着他含糊的道谢,笑魇如花,伸出手摸了摸杂乱的灰发。

    “不用谢。我是你妻子啊,照顾你不是应该的么?”

    “唔...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食物太烫的原因,他的脸颊上浮现起一丝绯红,可惜女孩没有注意到,否则一定会嘲笑一番。

    “张嘴,阿——”

    久卧在病床上的亚当实在没有力气去辩解或者是掩饰,干脆直白地接受了,张开嘴像嗷嗷待哺的企鹅幼崽。

    “慢慢吃,别噎着。”她愣了一下,眸子黯淡下去。“我想起我小时候了,妈妈守在床头,喂我吃东西,也是这样。她经常一边哼着歌谣一边微笑。”

    “我记得你说过,你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在医院住院。”

    “喂你吃饭的这几天,忽然就回想起当时的记忆了,本来都忘掉了的。”

    女孩放松的笑笑,旋即询问:

    “想听吗?母亲总是会在我难受的时候唱歌,有一次喉咙里面灼的满是伤口,才一口一口吹凉饭,候在我旁边的。”

    看到男孩点了点头,她清了清嗓子。

    亚当缓缓的咀嚼着,歌声在脑海里浮现出静谧的画面。

    清晨时朦胧的森林,被雾气笼罩的湖泊,行走在湖面的白色麋鹿和随着它的脚步在湖面扩散的波纹,得益于女孩冰荔枝般清冽甘甜的嗓音,一切都是那么安静,童话。

    『C'estunehistoiredutempspassé』

    这是一个很久前的故事

    『Echappéed'unsonge』

    从一个梦中启发而得

    『Simplemensongeouvérité』

    单纯的谎言又或是真相

    『Pourquiveutl'entendre』

    给那些愿意听的人们

    『Auprèsd'unchêneabandonné』

    在一棵橡树附近

    『Unenfantrepose』

    一个甜睡的婴儿被遗弃在那

    『Dansuncarrédelaine』

    在一张四方形的毯子上

    『Etl'arbreassoupi』

    这棵昏昏沉沉的树

    『étendsesbranches』

    伸展她的枝叶

    『“Bercel'enfant』

    摇晃着这个婴儿

    『Toutcontrelui“』

    紧紧地抱住他

    『Entendezvouslàhaut』

    你们听天上传来的

    『Sachansoncommeunesymphonie』

    这首歌谣宛如一支交响乐

    『Resteront-ellescloses』

    她们始终是关闭的吗

    『Vosportesversleparadis?』

    通往天堂的那道大门

    『L'enfants'endort』

    婴儿安睡

    『Paupièrescloses』

    他的眼皮紧闭着

    『Siloindechezlui』

    在他故乡千万里之外

    『Toueslesétoilesduciel』

    那天空密密麻麻的繁星

    『Vontleveillerensemble』

    都会为他守夜

    ~

    一曲终了。

    亚当默默鼓掌。

    “唱的真好。”

    帕特里西亚温和的笑笑,不客气地收下这份赞美。

    “吃完了?吃完了我去洗碗,你好好休息,我一会...”

    她愣住了,话语戛然而止,而后看着对方紧紧抓来的手。

    一双沧桑的,满是老茧的手,尽管这双手的主人还年轻,却能从这上面如同砂岩般粗糙的质感知晓,有多少的苦难降临在他的身上。

    “别走。”

    他的声音沙哑。

    十一年前的模糊回忆一闪即逝,看不清面孔的病服女孩躺在木床上,小嘴轻启。

    “别走。”

    她的声音微弱。

    帕特里西亚有点头疼,脑海深处裂开了一道缝隙,白如昼日的烈光从那里呼啸而出。

    童年的记忆一点一滴的复苏,她再看向床头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孩,好像在看着小时候的自己,无助又弱小。

    于是,她轻轻凑上前去,亲吻他的额头。

    温暖馥郁的香气包裹了亚当的全身,给予了他莫大的安心。

    “我的骑士先生是在害怕么?”

    “我...我怕你会丢下我,我是个没用的人。现在的我连剑都拿不起来。”

    “是啊,梅伦德斯家不需要没用的人,我们之间的婚约是以互相提供利益支撑的,你背负不起狂怒骑士的名号,我也不再需要你。”她摇了摇头“可是,那是梅伦德斯家,不是我。帕特里西亚是不会抛弃你的,永远不会。你相信我么?”

    亚当呆呆看着对方深邃的瞳子,使劲想要看出点什么,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对方忽地抱了上来,用自己的发凉的体温去降下滚烫的热意。

    “我不会抛弃你的...妻子怎么会抛弃丈夫呢?就像我的父亲始终没有抛弃我一样,无依无靠的孩子被抛弃了,会很难过。”

    她低不可闻地用腹语诉说,仿佛她并非在和面前这个男孩说话,而是和过去那个小小的,走投无路的,凶狠又倔强的帕特里西亚说话。

    依旧在高烧中的亚当睡过去了。

    静谧的像个孩子。

    她鲜少能看到丈夫这样的模子,既好奇,又心疼。

    “睡吧、睡吧。神怜悯他的每个孩子,无论是怎样的暴徒和战士,神也会悲痛他们的无助。”

    女孩最后一次俯身,亲吻她的丈夫,以一个妻子的宽容与善良。

    粉色的发梢带着弧度微微翘起,恰如她此刻满足的心。帕特里西亚摘下敷在男孩额头的毛巾,重新入水打湿放凉,本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指却有些发红和涨大,这几天来一直是帕特里西亚在操劳诺大宅邸的家务和伙食。原本在宅子里干活的下人和伙计逃跑了,温墨落的时局被打乱后,惹的人心惶惶。

    停在门后屏息许久的加荷,像是终于是收起了悬着的心,轻手轻脚的走了。

    也许没有法斯莉娅想的那么不堪,这个庞大到无垠无边的世界,总会有那么几个女孩愿意去爱她那呆笨固执的徒弟,十指交握后就再也没有理由松开,发丝交织间、两颗沉闷坚硬的心缓缓靠近,融为一体。

    几天的时间过去了。

    在帕特里西亚的精心照料下,亚当的身体恢复的很好。

    已经逐渐恢复到可以活动,上蹿下跳的地步了,所以没等亚当多笑几天,就被拉到了机械圣堂里当骡子使,被电流反复折磨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珍贵的素材总归要多用用,毕竟,亚当是唯一一个可以稳定进行高等级尤里乌斯链接的造热骑士,而且几乎没有过大的后作用。

    要知道,尤里乌斯链接技术就是用驾驶员寿命换来的毒药,造热者的全身都是用精神感应框体做的,甲胄受伤了,骑士也会感应到相同的疼痛,链接等级越高,与甲胄的精神同步频率越是相同,骑士就越危险。

    如果在高等级的尤里乌斯链接下受伤,被砍掉头部或者四肢,很有可能被极大的疼痛冲击大脑,从而导致脑死亡和衰竭性心脏停跳。

    但是,大面积的精神感应框体也为造热者带来了绝无可能的敏捷和机动性,四米高的钢铁巨人可以像人类一样舞蹈,巧妙的扭转手部关节,将剑舞成为血腥的舞蹈。

    所以造热者才始终未曾退出历史的舞台,一代又一代成为教皇国的武力支柱,在每一场战役里扮演关键性的角色。

    最初的造热骑士以孤身一人冲入庞加大军的侧翼,撕开了牢不可破的长矛盾阵,全力挥舞起长剑,鼓动起腥风血雨,泼洒的鲜血如雨水般冲刷甲胄的机身,一层又一层,甲胄的驾驶舱里渗入浓腥的死亡气息。

    累趴了的亚当双手撑在冰凉的扶手上,眺望机械圣堂中从高处倒下的猩红熔浆,那些灼热的粘稠液体将成为神之仆人的躯壳,利剑。

    蓝色的冷凝剂也同样源源不断的从管道注入进去,为这座庞大的炼钢机器降温。

    这片地下的钢铁王国沉默而肃杀。

    已被唤醒的,和尚未被唤醒的许多造热甲胄都储藏在这里,无数的法柜成排堆放,倒像是幼稚园里的孩子们在午睡,只不过躺在里面的,都是些只要醒来就会大开杀戒的主。

    肩膀披挂擦汗毛巾的驾驶员默默享受珍贵的休息时间,在这种地方呆久了,蟑螂的灵魂都会衰弱。

    被电击,被榨取体力,被机械当成骡马使劲精神斑驳,背后的脊柱根根银针插入的伤痕清晰而疼痛,层层叠叠的药膏敷在上面,以掩盖溢出来的血。

    军靴踏地的有力响声从别处靠近,他扭过头,用眼神询问那名传令员。

    漆黑笔挺的坚硬军装,紫色的黑曜石纽扣。是狂怒骑士团的同僚。

    “什么事?”

    “团长阿尔格尼斯找您,亚当骑士。”

    他皱皱眉。

    “什么时候?现在?”

    “嗯。很紧急,为您准备的马车就在机械圣堂外等候,请即刻动身。”

    年轻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强硬而不容拒绝。

    亚当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将肩上的汗巾留在护栏上,转身离开。

    在走之前他拉过一个路过的机械师,让他告诉帕特里西亚自己有公务要处理,随后撒开手跟上传令官。

    传令官走的很急,军靴踩踏地面的清脆响劲频繁而用力,亚当需要紧凑的迈步才能跟上他。

    “什么事这么着急?最近的西陆不应该有战争爆发,至于政治,早就是一团糟了。”

    “不,您有所不知。”传令官笼罩在阴影下的脸闪过一瞬的愤怒。“是教廷的大人物对我们出手了,狂怒骑士团的荣耀和尊严正在受到践踏!我们握住长剑的一千年历史,这其中的无数牺牲和付出,不是为了让他们毫无缘由的取闹!”

    亚当愣住了,他从对方的话里感受到了莫大的,如山一般的恼怒。

    教廷对军方出手了?如今几乎毫无话语权的教廷?

    传令官低声对先前的话补充:

    “枢机卿们...要收回所有造热者单位!他们要废弃造热骑士!”

    他的呼吸骤停。

    星历1182年,历史的洪流不再停步。

    制宪议会决定收缴阿勒斯全国教士的巨额财富,以此来补贴教皇国财政的可怕漏洞。这一举措激恼了温墨落的红衣主教,枢机会的掌权人朱利厄斯。

    至此,阿勒斯教皇国扯下了它的伪装,在世人面前暴露出四百年前的真面目。

    原来自从星历8世纪开始,君士坦丁大帝平定分裂,这片大陆已不再如昔日般统一。

    君主们私下签订协议,瓜分教皇国的遗产,各自管理统治,铸剑为犁,维持着表面上的安定。

    而这份真面目时隔400年才暴露在世人的眼前,以无比的谎缪。

    天主教虔诚的圣教徒早已猜测到了暴动和革命,将刀剑对准自己的子民,意大利王国继承了神权的威严,德意志帝国则以普鲁士的志铭继承了铁血与残酷。

    当西大陆迎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落幕,获得珍贵的喘息时间后,才得以有空回头去看那段如野火般冉冉升起的革命历史,那些在风雨中飘荡,雨落长街,人头落地的时光。

    短短的169年时间,温墨落的深宫阁楼经历了五次不同的共和党派更易、一次帝制崛起,一次波旁王朝复辟——而阿勒斯本身也从联邦制解体成为三个独立的王国,分别为『法兰西共和国』『德意志帝国』『意大利王国』。神权分崩离析,自由的思潮席卷西陆,为整个世界带来新的风潮。

    而敲定后世百年混沌与战乱的那场大灾变,其实早就发生了。

    四天后,分裂后的教皇国发动了内部战争。

    以温墨落为首都的法兰西共和国,即将经受由四个帝国组成的反法同盟战争,四十万重兵囤积边境,随时准备跨越玛瑙河,发动神圣的战争。

    而刚刚推翻王权与神权的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尚且还是个处于襁褓中的孩子。

    温墨落公社即将在风雨中摇摇坠地,成为历史碑文中的第一块,起点。

    蓝白军装的龙德施泰特站在温墨落的海岸港口,眺望远处落下地平线的夕阳,忽地哀叹。

    “战争,又要开始了。”

    他转过头去,如巨人残骸尸体的战列舰鱼骨才刚刚生产完成,华美的钢铁船脊光洁如新。

    “可是这里仍然是一片狼藉啊,还处于襁褓中的孩子,怎么能和四个正直壮年的老人打仗呢?”

    星历1182年,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正式进入紧急动员状态,扩大国民自卫队规模,征召粮草与钢铁从事生产。

    整个世界都将讨伐这片极西之地,因为这里是诞生了共和与平等思想的法兰西共和国,全天下的贵族都不能容忍资产势力的壮大,否则他们也会成为下一个被推上断头台的贵族与君主。

    而在法兰西的背后,是从未探索过尽头的大西洋,他们无路可逃。

    一群漆黑的男人都矗立在昏黑的港口末路,剪影坚硬而肃杀。

    海津特·坎玻斯收起自己的大袍,腰间的指挥官军刀霜亮凄冷。

    “有什么不敢的?”他震声咆哮,声若悬河“整个天下都想灭亡温墨落,因为什么?因为温墨落里藏着魔鬼?藏着暴徒?错!因为温墨落的共和便是整个世界的全新开端!”

    “他们想杀死我们!这很好!就如同庞加的王想要杀掉阿勒斯的教皇!旧王总是不能容忍新王,因为新王总是会在摘下旧王的头颅作为酒杯,缀饮天下的权力!”

    他森然大笑,笑的那么痛快又那么舒畅,牙间却仿佛咬着滔天的恨意,他来到了一片空旷的舞台,他渴望了很多年的舞台,

    将来的法兰西皇帝,伟大的巴拿马将军开启了他的旅途,他的传奇军旅生涯。

    而时值炮兵上尉的海津特·坎玻斯本不该有这么多随从和侍卫,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并非军衔上下职的关系,他们只是一个俱乐部中政治同好的关系。

    一群...自发簇拥一个强而有力君主的忠臣。

    热月党永远是一众政治党派中最特殊的存在,他们不谈论政治,不谈论制度。

    他们只谈论暴力。因为军人们从来不担心自己的政治处境,国家永远需要军人,需要强大的军事作为根基。

    漆黑的鸦群收敛起他们的长长黑翼,将整片天空的夕阳都掩盖在云层之上,恍若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