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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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病菌,火炮(5)

    这场雨变大了,几小时前结束的战役中残留的炮坑不再炽热,里面开始堆积起积水,积水中漂浮中阿勒斯人、兽族人的残肢断臂...红色的殷殷人血与兽族人的蓝血搅拌在一起,却互不相融,犹如与水相遇的植物油。

    几千支高射炮演奏成的瑰丽探戈结束了,这场火炮曲射透支了皮纳利前线剩余不多的弹药,但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配合守军稀稀落落的步枪直射火力,延迟了阿勒斯十字军气势汹汹的进军,将他们重新赶回到运河的后方休整。

    局部战争与全面战争的区别太大了,大到高贵的枢机卿主教至今仍未反应过来这两者间的区别。

    在过去千年间的战争史中,绝不可能有如此蜿蜒漫长的战线,所以造热者从未如此忙碌过,一个又一个前往失利的战线节点。

    重装甲胄部队并不包括在十字军的正常编制里,这些驾驭钢铁的骑士其实是救火员,一旦哪一场战役开始滑向失败,就是他们登场时候。

    他们是最尖锐的矛,是力挽狂澜的熟练战士。但是矛并非全身上下都是锋利的,一旦矛尖没能贯穿敌人,那么战矛的命运就只是被敌人空手折断矛杆。

    他们禁不起持久战,尤里乌斯链接就是剧毒的砒霜,每分每秒的割据战都在额外消耗驾驶员的性命和生还率。

    造热者们四处散落在高射炮的弹坑中,无线电频道安静极了,只有几乎要将肺咳出去重重喘息声时断时续,造热骑士们本还稚嫩的声音此刻嘶哑如风箱。

    没有人还能在那场致命的炮火侵袭下留有精力,每个驾驶员都只是大口大口呼吸着,为体力的恢复争取时间。

    神圣授勋联合骑士团,第二小队。

    经过四天的战役,一共十四支造热者甲胄组成的特殊部队报废了一半的蒸汽甲胄,伤亡可以用惨烈形容。

    普通的黄铜子弹的确无法贯穿造热者厚实的装甲板,但是金属的耐久是存在极限的,当造热者甲胄的装甲板开始金属疲劳的时候,那就是造热者们的死期。

    于是一杆杆火枪再次钉死了神圣的造热者们,他们本就高大如枪靶,四面八方的金属射流扑了过来,无处可逃。

    “神圣授勋联合骑士第四小队队长汇报,朱雀死亡,青鸟死亡。我部已不具备继续作战的能力,请求撤离。”

    “第四小队的伤亡过半了,符合手续,正在发送要求,请等待枢机会的裁决...结果出来了,申请无效,请继续完成作战任务。”

    “通过的真快,他们压根就没想过放我们回后方,领军勋成为英雄,过上普通度日的生活吧?”

    “....抱歉,欧伽·杜菲骑士。”

    “增援呢?从第一天的夜晚开始,我们的神圣装具就消耗殆尽了...没有神圣装具的我们没法发挥最大作战效率,如果神圣装具的提供再多一些,希露贝蒂和海恩斯那两个可爱的小姑娘也不会死了...该死,该死该死该死,枢机会真他妈的不是玩意,我草他妈的!草!”

    他忽的情绪失控起来,低低的发着狠,觉得天上天下都那么冷,冷到人的骨头渣子里,想要让人放声大哭。

    青鸟、朱雀、红龙、苍玄...都是帮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一帮信赖着他的单纯孩子,就因为这狗屎的战争,亲眼一个个死在他的面前——被炮击,被子弹,被钢钉。

    魔女狩猎部队也如同救火员,四处围攻着造热者们。

    不是每支造热者部队都可以如同教廷亲自栽培的天启骑士一样的,他们首先是人,才是一个军人,只要是人就会胆怯,就会害怕。可天启骑士们更像纯粹的杀戮机器,他们不在乎同伴的死亡,炮口的阴森,只是一次又一次以纯粹的暴力和强大撕裂对手,再摧毁对手的精神脊梁。

    那是恶鬼,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

    无线电频道忽然地静默了,他的属下也能听到他的声音,活下来的孩子们也沉默了,抬起头望向天空——云层遮蔽了天空,看不见一丝天体与光影。

    简直像是大厦将倾前的暴风骤雨。

    管制者一号也罕见的沉默了...那个仿佛从来没有过情绪波动的女人罕见的嗯了一声,声音微弱到低不可闻,轻轻张口:

    “是啊...枢机会就是帮很讨厌的人渣,如果不吝啬神圣装具的提供,七年前他也不会死。”

    第四小队的队长愣了一下,听出了言外之意。

    这个女人也因为枢机会而失去过什么重要之人么?那平日里没有一点感情的清冷女声此刻泛滥着淡淡的哀伤,并不强烈,但是许久许久都未散淡。

    “管制者一号下令,神圣联合第四小队全员离开战线,退回回方休整,立刻接受任务。”

    她的声音再次扭转,毫无前兆的开口,坚定的不容一点反驳。

    “...真的?这越权了吧,枢机会的大人物会为难你的。”

    “管制者的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如果他们想要换掉我,尽管换就是了。战争失败了,被挂上十字架是他们,可不是我。”

    女人的口吻淡淡的,漫不经心,一点也不在乎她违抗命令的对象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主人,枢机卿中的枢机卿,朱利厄斯主教。

    毕竟..那个人就是她的爷爷。

    白色的修长银发一丝不苟的垂下,屏幕蓝色的淡淡荧光照亮了她的脸,完美无瑕的如同玻璃娃娃。

    可是她有点疲累了,那张明亮的脸蛋下藏着那么多那么多的往事,蓝湖般的深色瞳孔许久都不有收缩。

    女孩一点点摘下耳机,伸着懒腰将身体放空在座位上,用力在狭小空间内舒缓身体。

    外面...传来了雨的声音。这场雨太过庞大,一直从前线下到了阿勒斯境内,仿佛她和那些前几秒还通话着的骑士们共处一片天空之下,叫人有着难以认清的恍惚感。

    “玛尔科奈...今年的雨也好大。那些雨锤打在圣母院的玻璃上,让我想起了,想起了那些你在圣母院里枯坐着等我的时光。”她忽的笑了一下,笑容璀璨的让人不敢直视“我就那么置你的气在作战舱里呆着,不愿意见你,拖到你在外面困的睡了过去,让我又好气又好笑的得以好好端详你满是胡须的痞气大脸...其实比我预想的帅气的多,是我会喜欢的男人脸庞。”

    女孩儿深呼吸一口气,背后的密闭门阀轰然打开,新灌入的冰冷空气有着明显的鸢尾花,红烛和雨天的气息,寒冷地叫人发抖。

    波尔西斯圣母院,指挥造热者部队作战的重要指挥所。

    可是谁也没想到过,这么重要的战略地点会藏在一个名不经传的小镇里,指挥所的主人还只是一个不过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孩。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那几个字,你就走了。”

    木制轮椅被女孩推动着,离开了狭小的指挥室。

    她抬起头,眺望圣母院墙壁上安置的彩绘玻窗,雨水洗刷着那些玻璃,效果就好像圣母在哭泣一样,湛蓝的眼眸深处渐渐蒙上了一层细纱,于是她再也触碰不到世间的一切爱与善,孱弱的心坚硬如铁。

    苍老的叹息声响起,老人佝偻的身形出现女孩的背后。

    他背着手,不去看女孩,和她保持着距离,一样眺望着那些古老的彩绘玻窗。

    那些彩绘玻窗记录着故事,神爱世人的故事,天使拯救迷途羔羊的故事,圣母拯救游子的故事。

    可是,有谁来救赎神,来救赎天使,来救赎圣母呢?

    “爷爷。”

    “我在,伊莎贝尔。”

    “你曾经告诉过我,神爱一切人,以宽容的大爱。”

    “是的,我的孩子,有什么疑惑么?”

    朱利厄斯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他在这间圣母院中安静如礁石,就宛若一个站在儿女坟前久久不能出声的父亲。

    “我想要对上帝说话,爷爷,他会听到的我的呢喃么?”

    “在这栋神圣的建筑,主会聆听每一位灵魂受困之人的询问,他们都会获得答案。”

    老人虔诚地在胸前画出一道十字,今天的他一身白袍,没有半点枢机卿的装饰,质朴的和这栋古旧落灰的圣母院没有一丝隔阂,像是这个乡下地方土生土长的人,出生时在圣母院接受神父的洗礼,死亡时接受新一任神父的悼念,敲下钉死棺材的最后一枚铁钉。

    “我对上帝问:‘你答应给他们天上的目标,但是我再重复一句,在软弱而永远败德不义的人类的眼里,它还能和地上的面包相比么?就算为了天使的面包有几千人以至于几万人跟着你走,那么几百万以至于几万万没有力量为了天上的面包而放弃地上的面包的,又该怎么样呢?”

    女孩的声音婉转清脆,她也许是个尝试进入唱诗班的好手,可是没有哪个唱诗班的诗声会如此轻灵,轻的人心头空荡荡的,什么都感受不到。

    “是不是...只有几万伟大而强有力的人是你所珍重的,而那其余几百万人,那多得像海边沙子似的芸芸众生,那些虽软弱却爱你的人就只能充当伟大和强有力的人民脚下的低贱泥土么?”

    沉重的倦意压低了她的头颅,她再也直不起身子,说不出什么话来。

    仿佛只要这样,那个男人就会跨过时空和坟墓,来到她的面前,替她拭去泪水。

    雨还在下,青色的,苍冷的。

    黯淡的天光洒下,穿过彩绘玻窗才来到圣母院空荡荡的室内,光线被分割成为一道道光柱,一明一暗散落在殿内,尘埃在那些光柱中飞舞。而女孩穿过那些尘埃和光线,神性的淡漠色彩鲜明无比。

    许久,老人才回过神来,看着孙女的背影。

    “伊莎贝尔,你想要杀了我么?”

    女孩已经离去的很远了,小小的背影顿了一下,昂起头颅,直视那流淌着眼泪的圣女像。

    她的唇齿轻动,但是不会有人能听清她的声音。

    她离开了,谜一样的女孩,谜一样的往事和疲倦。

    圣母院的正上空,足有三万米的高空空域中,挂满挂载的天基武器发射站一闪即逝,象征教皇国最残暴武力的圣枪正在从近地轨道迁移,很快就能抵达前线的上空。

    “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明白呢...伊莎贝尔,你和那个男人都不是芸芸众生,你们是从社会中脱颖而出的胜者,在这个时代。”

    他低低地摇头,仿佛是无奈孙女的固执,重新落座。

    “我的儿子梅苏特,今天是你实现夙愿的日子,如果你在天堂中可以展露笑颜,就好了啊。”

    老人的眼神迷茫起来,这是朱利厄斯少有的时刻,他很少有迷茫的瞬间,作为枢机卿中最有资历的长者,在六十余年的政治生涯中没有人击败过他,否则也无法一直坐在那个位置披靡天下。

    可是,谁都有难以释怀的往事,难以放下的过错。

    老人最终阖上衰老的眼睛,轻轻呢喃。

    “爱,会遮掩一切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