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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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暴雨将来之时

    白汉街218号,《山姆大叔》号老铺子咖啡馆。

    今天的天气本来很晴朗,早晨的时候万里无云,本该是个让人身心愉悦的周末,却不想中午忽然下起了小雨,温墨落的街头满是奔驰避雨的人群们,像是在中部平原天空中迁徙的鸦群,不知道该飞往何处地四处张望。

    咖馆的红木门扉一次又一次被推开,带着裹挟阴雨天的潮湿气息。

    今天还是感恩节,所以店内推出了价格温馨的烤火鸡套餐,不过显然大部分躲雨的客人们对此并无太大兴趣,根本没有人点又大又贵又不好吃的傻鸟。

    风声哗哗地,扰的人心底不安起来,每个人都在挪动视线,环视身边的环境。

    不过店老板倒还蛮开心的,难得小店里这么热闹,他拧着磨豆机的手一直没停下来过,嘴里叼着烟枪神色飞舞着和客人侃谈,满鼻子的得意和笑容。

    装着咖啡豆的瓶瓶罐罐摆满了一整面柜墙,每瓶储存着咖啡豆的玻璃罐上都有贴好便签:诸如是多久前完成了烘焙,烘焙的深浅,豆子的产地在哪,适合多少的研磨度等等等等,被细分的相当考究,看的出来老板是对咖啡文化由衷热爱的人。

    所以这家咖啡店本来的客源流量并不多,愿意来这间店喝咖啡的都是些很挑剔的重度咖啡爱好人士,这样的人群并不多,能为小店创造的价值也不会很多。

    也难怪老板会开心忽然到来的人潮,起码这个月他不会亏的很厉害了,白白的山羊胡笑的天花乱坠,像是坠入了爱河的小女孩那样喜悦。

    “唉,老板你这就没有便宜点的咖啡吗?”

    “抱歉啊,本店的咖啡定价都偏高,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找同行的客人拼一杯浓缩咖啡,味道淡一点,但是价格能减半。”

    笑眯眯的店老板暗爽着今天终于开张了。

    又是一声叹气,几名工人装束的年轻人们从兜里各自摸出擦的锃亮的铜币,一共是四个人拼两杯咖啡,也就是大概不过40克的豆子,需要花8枚铜币的价格,确实要比其他饮料贵了不少。

    不过,一杯热乎乎的手磨咖啡可以驱散冷到骨子里的寒意,这场雨太冷了,明明已经入春了几个星期,却仍然藏有冬日里干涩的发抖凉意。

    他们的鞋袖都被雨水浸湿了,不由自主地打着拍子,看起来又好笑又可怜。

    “老板你快一点啊——”

    “抱歉抱歉,豆子多了磨的就慢嘛,年轻人要有耐心。”

    “可是我们很冷啊!!你这有暖炉什么的吗?”

    老板刚从桌台后推出滚轮式便携的暖炉,年轻人们就一拥而上地抢了过来,把暖炉搬到干净的角落席地而坐,店里的座位早就满了。

    可是每个人都想找个好位置,以享受暖炉中噼里啪啦发出的木柴火光,所以每个人都在挤眉弄眼地发出牢骚,这个暖炉太小了,肩膀碰肩膀屁股碰屁股几乎无法避免。

    店里的客人很杂,有本来打算接儿女回家却遇到大雨避雨的母亲,有提着手工油纸伞出门和朋友相叙的退休老人...总之,千百种温墨落里平凡的人生,在一场雨里躲到了一起,和黑咖啡茵茵的香气拼凑出了奇妙的气息,你可以在这间店里看见各种各样的神情,面容。

    有喜悦,有疲惫,有淡然,也有忧愁。

    人的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呈现出的气味是谁也无法完整品鉴的,谁也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将自己的灵魂居于所有人之上。

    门扉又被开了,明明店里已经没有座位,却仍然有避雨的家伙急匆匆地走进来。

    不过好在客人们也都习惯了,着急喝着自己的苦涩饮料,阅读手头的书籍和报刊,休闲的惬意。

    一阵清甜的风从打开的门扉灌入,风铃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声音清脆而悦耳,恰恰如同那位客人在漫天大雨中漆黑纤细的剪影,惊艳的叫人好似惊鸿一瞥。

    雨水也无法暗淡下她齐腰长的明亮金发,就那么笔直坠下,以完美的姿态呈现。

    同时,让人目眩神晕的女孩体香被裹挟着雨水的春风吹进店内,好几名男孩同时闻到了那股香气,脸颊骤然一红。

    她的外轮廓修长利落,那是麻布色的淡黄风衣,长长的下摆一直盖到女孩的小腿膝盖,没有一点杂絮的装饰,坚硬而笔挺。

    这件衣服太大了,完全不是女孩应该穿的尺寸,她也许是偷偷拿了家中男性长辈的衣物出的门,她的家里并没有为她购置一件足以抵挡风雨的风衣,所以她只好噘着嘴以这样的形式反抗着。

    淡黄色的风衣并没有扣上纽扣,里面居然是薄薄的一件白衬衫,精心地缀满了精巧的蕾丝边,属于少女的精致气息立刻溜了出来,还有一根被细心打好的石榴花色领带点缀在白色的蕾丝丛中,她简直是盛装出席。

    明明被雨水打湿了发梢,胸口也被濡湿了好大一片,女孩却一点也不在意其他人的视线,大大方方地收起雨伞,走进店内眺望着菜单面板,托着下巴好好思考要点一杯什么喝的。

    “那个,客人,店里已经没位置了。”

    女孩愣了一下,单手挽起垂到眼前遮挡视线的额发,手指指向店内。

    “哦,我已经有朋友在里面为我留座位了,不用担心。”

    老板在女孩如同夏花般璀璨的短暂笑容中失神了一瞬间,呆呆地停下了手头的磨豆工作,像个坠入爱河的老男人。

    “嗯...给我来杯焦糖拿铁吧,麻烦了。”

    她自顾自地点点头,离开了,完全没在乎老板的失神。他走近了一个男人的身旁,自来熟的坐了下去——不坐不要紧,这一坐店内大部分男性的视线瞬间从女孩身上转到了男人的身上,像是猎物被抢走的野狗那样呲着牙齿。

    她的朋友戴着宽大的兜帽,阴影覆盖在线条流畅的少年脸蛋中,古典式的中性美倾泻而出。他的美要比女孩更加出挑和摄人,只要他肯摘下帽子。

    “埃米,卡斯蒂利亚?”

    “嗯哼,是我。好久不见,我都以为你死很久很久了,人民公社里关于你的档案全都销毁,连军校里的保密协议都没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是搞校园暴力而是把温墨落圣母院给一把火烧没了呢。”

    女孩用手托着脑袋,凝望正在对着雨幕发呆的男孩,他蓝色的漂亮瞳孔中倒映着温墨落漫天降下的雨水,干净澄澈的如同镜面,没有一丝尘埃,却显得眼中满是迷茫与惘然。

    革新派的领袖理所应当地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消息渠道,对象包括且不限于曾经干了天大坏事又被教皇保命的小骑士。

    “我的军部……啊不,现在该是教廷小内线先生,您今天为我带来了什么灵通的第一手消息?那么急急忙忙地给我寄信,害得我半途结束演讲,赶回来见你,可不能敷衍了事。”

    男孩却并不理会她的俏皮,他低低地开口,声音中夹着莫大的严肃。

    “枢机卿内部出矛盾了。这个国家三分之一的权利在前天夜里无声无息地完成了交接,兰哈特主教和罗兰德大主教被杀死在阿尔特修道院,他们的葬礼在后天悄悄举行,却没有人知道那两名枢机卿巨大的权利遗产留给了谁,国内的风向要变动了。”

    女孩愣住了,店老板在二人忽地空白对话中递上了满满的白瓷杯,醇厚的坚果、巧克力香气芬芳四溢。

    “真的么?”

    “圣女大人告诉我的,她不会对人撒谎。教廷要开始有所动作了,你们最好小心一点,不要露出太大的把柄。”

    “这么唐突地将权利真空...十字军扩军计划被启动了?那会背叛多少贵族的权利啊,这是在和半个温墨落为敌。”

    埃米姣好的少女脸蛋浮现出巨大的吃惊,她甚至没有空去喝一口快要凉掉的拿铁。

    “应该是这么回事。最近教廷批了很大一笔经费下发军部,大人物们对这场战争开始有所不安了,你们那边关于前线的资料呢?如果真的战况不利,那么一切就都解释的通。”

    “那得去问问梅伦德斯啊,他们家关于前线的消息最灵通了,毕竟是官方的火药贩子嘛。教廷不会真的铁下心来清理国内的障碍了吧?有多少年他们没有这么动过真格了?八十年前攻打大夔的代价还没够让他们心疼么?”

    少女阴晴不定的脸快速变化着,温墨落上空本来已被革新派处理明了的政治局面再度动荡,一切计划都得重新估测推演了。

    “好了,情报我已经带来了,你们政党的事与我无关。”少年忽地话锋一转,阖上了沉重的眼眸。“我们这样面对面交谈,好像还是第一次,卡斯蒂利亚家的刽子手小姐。”

    “真失礼啊,这个称呼,不过我不讨厌。”

    “你答应我的,一件情报换一件情报,我接下来该砍谁。”

    “嗯哼,法约尔家的分支家族莱耶斯,现任最小的儿子怀特。他在你学妹的暴行中担任了出谋划策的参谋身份,你学妹的尸体是刻意被放在草坪上被你看到的,这是他的点子,他们还开了一个小小的盘口,赌你会不会失控。你的甲胄得以提前打造完成送到古斯塔夫家的宅邸也是他们的功劳。”

    少女的话很平静,却使得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即便身形被阴影笼罩着也无法隐藏那股无法克制的仇恨,他的牙间被自己咬的满是鲜血,许久许久才一点点松懈下来。

    “好,谢谢你。你很讲信用。”

    “和你提供的情报来比一文不值啦”埃米懒散地耸耸肩“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呢?人都没了,再怎么报复也无法让死者活过来,不如好好珍惜当下。我是你学妹的话,早就满足了。”

    少年抬起头,短暂地瞥了一眼女孩毫无波澜的脸,蓝色的大海已经化作惊涛骇浪:

    “能轻而易举说出原谅二字的人,往往都没有真正恨过什么人。我的骑士道不允许我放下仇恨,否则我将是背信弃义,行将就木。教会我梅耶剑术的师傅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教皇赐予我的权力是为了邪恶和不义而付诸恶性的。我是代替神惩罚罪人的处刑人,在没能抵达真正的结局之前,我不会因为任何人放下剑柄。”

    “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其实只是连你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而已吧?”

    “真正的原因?”

    埃米点点头,陪着他一起眺望这座城市的大雨滂沱。

    “你可以恨很多很多的人,有很多很多的恶人想要报复,没关系,这些仇恨都可以得到结局——因为现在的你是教皇旗下的雄狮,率领天启四骑士的狂徒,你有权利这么做。”

    “嗯。”

    “可如果,你其实恨的是自己呢?你有办法如报复他人一样报复自己么?你只会越来越盲目的记恨他人,像一条迷失在荒野朝星空咆哮的孤狼,可渐渐的渐渐的你会再也找不到可以仇恨的目标,你只能将仇恨迁怒到整个世界。”

    女孩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也冷了起来,冷到骨子里的冰冷。

    “谁知道呢。我不在乎我自己的结局,我只想砍了那些侵犯到我领地的人。”

    男人的声音淡淡的,像是他杯中没加奶没加糖的黑咖啡,苦涩的纯粹。

    “嗯哼,这点我支持。”

    女孩摊摊手,璀然一笑。

    “亲爱的教廷骑士大人,这些涉及你人生的问题,你还是得花一些时间好好打量。人的一生是不会为仅仅只为一件事而耗费干净的。你终有一天会行完该行的道义,惩罚足够重量的罪孽。”

    “是么。”

    “但是在那之后呢?你的灵魂要泊向何方?”

    “我不知道。”

    “孩子在说出我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时候,就是他们该要成长的时候了。你没有可以依靠的长辈朋友么?那么孤独的话,你在温墨落会很寂寞的。”

    “你看起来也不像有朋友的样子。”

    “我有两个朋友之多噢?很厉害吧。”

    女孩叹了口气,雨声忽然间小了下去,二人凝视着窗外,谁也不再开口。

    云雾之后藏匿的德累斯顿大教室露出了尖尖的一角,亚恒的眼睛忽然间恍惚了起来,像是因雾气弥漫而模糊的镜面。

    他想起了三年之前的旧事。

    那时他还不是尊贵的教廷骑士,仅仅以一个死刑犯的身份进入教堂,接受教皇最后的弥撒。

    温墨落圣母院中,那个号称神之代言人的家伙,将小刀从远处丢到了亚恒面前。

    “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就这样去死,被审判局的判官烧死在刑场,和这个世界说再见。”

    “第二个选择是,握住我向你抛来的权力,去报复这个不公的世界。你不是想给那个女人报仇吗?我来下神谕,你来亲手把凶手的家人吊死在街上,去把他们的身体扒光衣服丢在红灯区,就好像那些凶手把你喜欢的女孩在草地上强暴到死一样。”

    教皇的眼睛被圣母院的彩绘玻光照亮,那个空洞的眼睛里藏着什么很深很深的东西。

    他真的是教皇么?教皇不应该是很仁慈很温和的老人么?为什么他可以这么赤裸裸地卸去握住权利时的伪装,他甚至不屑于用神学来装扮一位教宗,他就是第二位阿勒斯的王。

    好安静,一切都好安静,安静的只剩下那剧烈欣喜的心跳声在轰鸣。

    亚恒捂住了面孔,他的脸被巨大的喜悦和刻毒给扭曲了,疯子一样的笑声响彻教堂。

    “亚恒,普歇尔伯格,你的选择是什么?”

    面容削瘦的男孩握紧了刀柄,银剑割开手臂,将鲜血泵进面前的血槽,他那苍白的笑容里夹杂着要将朽木点燃的狂妄。

    教皇也笑了起来,大力鼓起掌,管风琴响起悠然的乐声前奏,不知是悲哀又一个灵魂的堕落,还是庆祝造物主的身旁新添了一柄熊熊燃烧的利剑。

    温墨落带着枫叶的秋光灌进圣母院的彩绘玻璃,将剑举向天空的圣女雕像滴下眼泪,怜悯世间的所有稚子。

    那是神明与恶龙的约定,他们是恶,是贪婪,是邪恶的化身,却牢不可摧。

    两个月后,阿勒斯王都的政局发生了大动荡,三分之一的贵族阶级受到波及,所有敢于和教会对抗的权贵接连被审判判决死刑。

    执行死刑的教会骑士名叫亚恒.普歇尔伯格。

    教廷的残忍与暴力横空出世,通过教皇的铁血手腕,通过造热者的机械之伟力。

    蒸汽的狂潮早已深深地根植在这个国家的骨骼中,恰如无垢之人的血脉中隐含着那个时代注定的悲哀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