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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崭新的旅程

    “客卿去意已决了么?那么天明也不再多作挽留。”

    翠食堂的门前,已经用完餐的三人在门口叙别,仪容郑重的陈天明握住亚当抱拳的手,眼神坚定。

    夜晚的钱塘郡大街小巷都是高高挂起点亮的红灯笼,华光溢彩的让人炫目。

    人潮的热闹笑声夹着俗世的欢愉气息,感染浸润着每个人的呼吸...除了这两位流离于旧影中的亡魂。

    “嗯,我已经看到那条道路了,我看到我师傅的背影了...没想到会那么轻松的就获得信息。十分感谢您为我带来的帮助,殿下。”

    “没什么的,是亚当先生实在太厉害了,仅仅只在冰棺里沉睡一年半就能脱身,并且找到自己需要的记忆,这在大夔王朝历代的君王里都是特例。”

    “那些冰棺...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对吧?我能感受到异样,太精巧了。”

    “是的,那些冰棺并不是我们东方人祖先能打造出来的产物...那些冰棺原本就停留在地下,只不过是被挖掘出来重现于世二次使用而已。”

    陈天明摇摇头,叹了口气。

    “完颜,为亚当先生准备的盘缠拿出来吧,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了。”

    像臣子一样跟在天明身后的完颜点头,怀里摸出了沉甸甸的盘缠,看起来大概有五枚阿勒斯金币的份量,足够支撑他起码半年的旅途开销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您和完颜有什么很挣钱的渠道么?”

    “这个啊...”天明少见地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容,眉眼弯弯让人心跳加速“当年完颜和水生逃离南宫的时候,拿走不少皇室珍藏的名画和珠宝玩物。这些东西变卖掉是一笔相当大的财富,请客卿不用顾忌。”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谢谢您的帮助。”

    亚当不再推脱,收下了5枚沉甸甸的阿勒斯金币,想来他们还提前去了一趟阿勒斯银行兑换货币。

    “那么,是要说再见的时候了。请您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誓约。”

    三人在钱塘郡热闹烂漫的新年潮水里,安静对视,点头。

    他们消瘦的侧面剪影如同礁石,格格不入的出挑在这闹市街头的氛围里。

    星历1178年,新春,钱塘郡。

    载客的马车摇摇晃晃,沿着土路向前奔驰,轮子有些侨了,滑稽的左右扭动着。

    亚当又恢复到了风尘仆仆中的旅人状态,沉默寡言着眺望远方,手心中流淌着随时能调动的精炼魔力。

    他回想起了沉眠在冰棺的那一年半里,简直像是噩梦,一直处于植物人的状态在冰棺编织而成的梦境迷宫里徘徊,四处撞墙,放声嘶吼。

    甚至直到现在,他也会偶然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从冰棺里脱身了。

    有数次他曾以为自己从“道路”里全身而退,却不过仍然是被欺骗着做梦,如同笼中之鸟。

    最开始的几次沉睡,亚当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的重塑,陌生的太阳与雨浇在他身边的大地,让他冷的发抖。

    在大概逃脱失败的第七次后,亚当为开始了计数。

    白昼之国的记忆道路是第一次场景的回溯,后续一共重复了十七从同类型的场景插入。

    混乱的时间,地点,发生。

    也许亚当亲眼见证了整座白昼之国的建立和衰落,但是那些记忆却缺失了。

    很奇妙的,他带不走冰棺中见识到的所有记忆,只能对某些特定的画面保存。

    但那些骇人的恐惧的情绪残渣仍然残留在心底,每当亚当仔细去回味那时的感情,他就会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一团乱麻,有关冰棺的情报近乎一无所知。

    也许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冰棺中曾经重塑出的世界是人所不能看见,听见,接受的神国大门,圣经中就记载了凡人会因为看见不遮挡自己光芒热度的炽天使而自燃死去。

    如果法斯莉娅老师在就好了,她绝对知道些什么,关于冈瓦纳大陆曾经的文明。

    不过她也许不愿意开口,因为亚当清楚老师在某些事上态度明显的在隐瞒什么。

    为什么不能说呢……真是奇怪。

    挠了挠脑袋,想不出来答案。

    脑子里空荡荡的亚当叹了口气,看了看只有他一个人待着的车厢,索性躺了下来。

    蓝天在马车的行驶下往后倒退着,高高的苍穹和流云拂过他的目光。

    空气有些寒冷,新春里的中央大陆还没完全结束冬季,干燥的让人皮肤发皱。

    其他的“梦”也做了许多。冰棺里重塑的场景和事件完全是无序混沌的,亚当无法从任何一项事件链接,联系起来。它们就像是历史洪流中虚构且彼此相距甚远的一片片荷叶。

    有些荷叶甚至还很新,也有荷叶已经破损的无法载起一丝重量。亚当记得很清楚,那场最诡异的梦里他甚至看不见太阳,天空是莽莽的风沙,在极度缺水近乎失去意识的瞬间,他才幸运的看到了一秒钟那短暂露出的天空。

    月亮变成了三瓣,中心的月核攀爬着一条怪诞细长的绿虫,亚当甚至能看清它的进食动作,白色的牙齿海洋吞嗫着膨胀的物质,肥胖的躯壳密集蠕动,仿佛里面就是庞大的胃在工作。

    然后,月亮就爆炸了。光和破碎的天体穿过大气层,剧烈燃烧化作流星,将他的形体冲击为尘埃。

    这是第21次的梦,死亡最迅速过程最壮丽的一次。

    在发现事态严重性之后,每次从冰棺里起身,亚当都会在桌上堆一个土魔法塑形成的小球。

    亚当真正醒来的那次梦,土球已经撒了满地,根本数不清清楚的数目。大致估测有不下两百次的梦境发生。

    还有很多这样的梦,大地破碎,海洋干涸,大陆板块碰撞在一起,那声音响彻在荒原上几亿年而不消散,撞出了雄伟的火山口和大面积高原,仿佛神的手在高天之上拨弄星盘,将命运以既定的规律运行,无人可以更改。

    那是真真正正的噩梦,亚当醒来后一度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在第一周和第二周里患上了失语症。

    因为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了,时间跨度长的让人绝望,他渐渐的把语言这项模块都遗忘了。

    而虽然现实中时间跨度只过去了一年半,亚当却感觉在冰棺里渡过了几十次的人生,他无数次的垂垂老矣长发发白,连叹息声都苍老的虚弱,在那一片片的荷叶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所以他也应该有哪里变了...和陈天明一样,他也发生了一点巧妙的变化。

    不过,目前来说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哪里被改变了。

    可能是对死亡的漠视吧。

    想了想,亚当吸了口气,把眼睛合上,干咳几声清理嗓子。

    他轻轻打开心扉,吟唱起自己生命中,那道白月光唯一遗留给自己的遗产——

    有如一匹白色的孤狼,他的诗声是那么落魄孤寂,清冷地让人默然悲哀。

    『在你前往的坟墓里,既没有工作,也没有计谋、知识、智慧。』

    『在黎明射出无可置疑的曙光之前,』

    『暗黑的夜空中划过流星一点,』

    『向着汪洋大海环绕的一座小岛』

    『倾斜下苍白,寒冷,月光似的微笑。』

    『生命的激情如此暗淡、易变—』

    『以致我们轻盈的步履,无力飞旋。直到筋疲力尽。』

    『哦,人啊!继续鼓起灵魂的勇气。』

    『穿过人世道路狂乱的影子,』

    『在你周围汹涌如潮的阴云迷雾,』

    『将在奇妙的一天明光中睡去。』

    『那时天堂和地狱都将给与你自由。』

    『听任你前往那命运的宇宙。』

    『这世界是我们一切感觉的母亲,』

    『这世界是我们一切知识的奶母,』

    『对于并非钢铁神经铸成的心灵,』

    『死亡到来的一击,十分恐怖,』

    『那时我们的所知,所觉,所见的一切,』

    『都要像虚幻的奇迹一样消失抿灭。』

    『那时坟墓里隐秘的事物成为事实,』

    『除了这幅躯壳,一切都必将成立,』

    『虽然那神奇的眼睛,精明的耳朵。』

    『再也没有能力去看,去听,』

    『广阔无垠,变化无常的王国里,』

    『伟大的一切,新奇的一切。』

    『谁能讲述无言的死亡的故事?』

    『谁能遮开掩饰着未来的帷幕?』

    『谁能描绘填满尸体的地底,』

    『迷宫似的墓穴里黑影的画图?』

    『谁能把帷幕对于明日的希冀』

    『和对眼前事物的爱和惧结为一体?』

    游子终于要归乡了,他的剑,他的长袍,他的勇气和耐心都已斑斑生锈。

    一想到三年前那座港口城市的夕阳,天光,教堂都将再度迎接他,他就不自觉的开心起来,热泪盈眶。

    是为什么呢...这一路的旅途磨去了他太多的防备吗?

    第一次加入了冒险者小队,第一次在野外扎营长途跋涉,靠着自己的脚丈量西大陆与中央大陆的长度,将老师授予他的魔法锻炼的炉火纯青,救下数次陌生的路人。

    遇到了不少坏的事,也遇到了不少好的事。

    尽管他几次被冒险者活动中的同伴背叛、暗算、下毒药、一个人死里逃生流浪在大街上,望着美丽的夜空大口大口喘气,所有装备都被扒走劫去,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一个人完成烛龙洞穴的讨伐,救下与队伍走丢的教会修女赫斯提亚,成为罗素一家的客人,吃上了热乎的家庭料理,在陌生城市的教会钟摆响声与少女轻盈的祷告声中安稳入眠。

    她是第一次参加冒险者的探险工作,在教会的义务活动中,她跟随了一个有足够工作经验的冒险家团队。那个衣衫褴褛的金发少女在亚当心里就好像也许永远消失在何处的法斯莉娅老师一样。

    于是他拿剑柄戳开了巨龙的头颅,将匕首送进倒竖的龙瞳,最后再一点点用狂风汇聚成的长矛,送入炽热跳动的龙类心脏。

    就是她偷偷教会了亚当只有教会人员才能学习的治愈术,否则亚当早就死在半途了。

    在那之前,还和美丽苗条的兽族弓箭手约尔吉,收集信息决策行进路线的黑色盗贼帕尔,施展火之魔术的勇敢剑士弗利兹一起组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支冒险者小队,一路上有说有笑的进行着去往东方的旅途。

    虽然他们都死了,死在了那场骷髅王吟唱的冰霜风暴里。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好像是十岁生日左右的事吧?

    稍稍长了些个子,但是仍然是孩子的体格,每每在冒险家工会人最多的时候,他就会披着灰色的魔法师大衣出现在角落,倾听有没有精灵相关的消息。

    总是沉默寡言的领取任务,一个人消失在灯火酒绿的闹市,在热闹的工会中他显得像个异类。

    他偶尔会和其他队伍合作,但是合作的时候往往不会使出多大力,还会全力提防着人家,怕对方对自己图谋不轨。

    这其实也算是冒险家一行的潜在规矩,不全力协作留有余力也并不是什么不行的操作。

    但是在一次讨伐哥布林的行动中,亚当失误了。

    哥布林洞穴的深处,是一只沉睡的骷髅王。

    来自上古的残存魔族,撞见这样的高阶魔族可以去买彩票了。

    亚当在死亡的压迫下怒吼,在冰霜之中踏着同伴的尸体前进,前进,前进。

    源源不断施展的火球术烧开厚不可摧的冰墙,分明穿着魔法师才会穿的长袍,却单手高高举起了宽阔的大剑,奋力投掷,将骷髅王缀满珠宝的身体拦腰斩断。

    骷髅王死了,但是冰霜还没融化,他精疲力尽的用手撑住双膝,液体从双眼中滴滴答答的落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我能反应再快一点,用风魔法把冰霜吹散,你们就不会这样了。”

    “对不起....”

    亚当大口大口的喘息,温热的液体滴在人形的冰雕上。

    被这种烈度的低温冻住了,一瞬间就会脑死亡,更本没有救活的机会,这是亚当从高塔中的古书看来的。

    他的同伴被永远的封印在了这个地底遗迹的房间,他们的生命止步在了最年轻的节点。

    他匍匐在地上,大声的吼叫捶地,潮水般的情感将他不成熟的心智淹没。

    愤怒,悔恨,悲伤。

    他只是用尽一切力气嘶吼,要将那漆黑的骷髅身影赶出自己的内心。

    火焰在他的身边跳舞,他的灵魂开始和这片空气中的所有火微粒链接,共振。

    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身边已是无边无际的大火。

    空气要被烧净了,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走向出口,呆呆的视线掠过漆黑的人体,用力咬紧了牙关。

    那一夜,聚在洞口的村民们,看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恶魔走出了遗迹。

    相信他的同伴们被他安葬在了火焰盛开的花海,死于王座的王被长矛钉死在十字架中,拄着法杖的恶魔步履蹒跚,双眸空洞无比。

    所以在到达响水镇之前的日子都那么疲惫,他亲手将自己的朋友埋葬在了异国他乡。

    ....

    商清雪...要不要回去看看她呢,反正也是顺路。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犹豫。

    什么啊,又不是,又不是分手了的男女朋友见个面那么别扭...可就是哪里怪怪的。

    唉,不急。反正离响水还有好几十天的路程,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麻烦,现在先躺个十几半月当懒狗好了。

    四肢和面部都朝天大大摊开的亚当面目安详。

    翻个身、嘿咻嘿咻————

    他忽得想起了那个女孩在月光下亮的摄人的瞳孔。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杀我啊啊啊啊啊————”

    他在惊恐中骤然吓醒了,仿佛看见了吃人的老虎。

    绝对得去一趟,绝对得去,不然会被对方生吞活剥的。

    这样莫名其妙的想法种在了心里。

    亚当一脸委屈的挠了挠脑袋,叹出大大的气。

    还要再沿途拜访一下罗素一家吗...有点远啊,算了,再看看。

    总之,这趟漫无目的持续了近四年的旅途,已经结束了。

    重负前所未有地被卸下了,肩膀是那么的轻。至少,这趟旅途的目的地更向了一个准确的地点,一个他看的见的地点。

    “老师,我来见您了。不把您好好责骂一顿,我会抑郁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