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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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夔

    “呵,今日这茶楼看客是不少啊,居然...还有大鼻子大眼的外国人!哈哈哈,看来得拿出点压箱底的东西来献丑咯。”

    诺大的茶馆内座无虚席,来听说书的人络绎不绝,兴许是这位说书人在城内名气不小,连拉黄包车的马夫也有不少在其中摩拳擦掌地等待。

    粗茶糖水,贩卖的商品千奇百果,自打八十年前大夔战败,国门大开,便重新活络了百年都未畅通的商路,骑着骏马的草原商人进入了中原,酥油茶和青稞酒这类便宜的,能大量为体力劳动补充盐分和甜分的,非常受布衣百姓的喜爱。亚当环视一圈,一楼鲜少有人点些名贵的茶叶水饮。

    “哎呀,众所周知,我们大夔的历史久远,老祖宗的老祖宗的老祖宗...许多代前就建立了大夔这个国度,那是在孔雀川与银桦川尚未枯竭之前的历史了,西方的土壤还没有人栖息,大漠的沙烁还未诞生名为楼兰的国度。”

    说书人恶狠狠地喝下一口浓茶,用洪亮的嗓音描绘出太古的画卷,一望无际的白昼与苍穹中黑漆的日冕互相亲吻,于是中原上便涌现出了依河而生的部落...那是最初最初的大夔氏族。

    “大夔在最初的历史中依河而建,依河而兴,男人织布采果,女人打猎劈柴,但是随着文明的发展,人口的上升,尚未习得耕种开垦技巧的祖先们发现粮食越来越不够吃,同时还有遮天的水灾和外来的蛮人入侵...来,这位客官,告诉我那场大战的名号叫什么?”

    老爷子在台上四处游走,脸色涨的烛火般红烈,有太古的血映在他苍老的瞳孔,向人们诉说那段振奋史诗的战役。

    “那是...那是...涿鹿之战!”

    看客激动地不停结巴,没有入戏的人甚至会觉得有些搞笑。

    直到那个在汉族历史中奠定一切的名号在空气中回荡,没有人能够形容那种气势,没有人能够想象那场蛮荒之战。

    在正统史书中,是那样描述的。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日魃,雨止,遂杀蚩尤。””

    亚当面无表情地缀饮滚烫咸香的酥茶,感受那股浓郁的厚重盐巴在口腔翻滚。

    那该是怎样的一场大雨?那条龙该蓄了多么庞大的雨水?

    “是的!是的!我们的两位先帝,炎帝与黄帝在涿鹿诛杀了野蛮九部的首领蚩尤,从此开启了大夔的王朝!”

    台下无数的掌声噼里啪啦的响起,只为了那个开天辟地的史诗瞬间。

    “此后,大夔作为王朝亘古不变,尽管历史上更换过许多帝王,更换过许多制度,但是唯有大夔的旗号不变,因为,我们的血是无法更改的,我们注定了是大夔的子民。”

    说书人咳了咳,可能是过大的喊声伤到了喉咙,他捂了捂腰,摆摆手,继续打开了折扇。

    “最初,先帝们立国建业,分封天下而立一百二十八诸侯,拥周天子为王,是为诸侯国时期。”

    “我们最初的先帝是真真正正贤明的帝君呐,尽管他们打败了蚩尤王,大挫蛮军,却没有对蚩尤的九黎氏族烧杀抢掠,只是将平民赶到了西南地区的滇桂山区,让他们在山峦富饶水清天秀的地方重新扎根生活...您看,这是怀柔。”

    茶水不再滚烫,老爷子摸了摸白花花的胡须,继续开口道:

    “而那两位君王也并非没有惩罚,他们让九黎氏族的人进到了大山的怀抱,就意味着他们无法拥有平原,大规模的开垦粮土,发展人口,再度朝大夔举起利剑。此为惩戒,却也英明仁慈,不愧是最初的两位君王啊。”

    红绸飘曳,讲台上的旗锻翻飞....因为有人推开了茶楼的门,让风吹进了茶楼。

    “后来,千年时间更易,大夔内历经了三代王朝更替。夏朝湮灭,商朝溃散,诸侯们不再敬畏天子,周姓不再象征权利的剑柄,诸王们明争暗斗,或拔剑相向,或开水闸淹他国良田。兵役苦,徭役重,百姓苦不堪言。”

    “终于!在诸侯国彼此吞并搏杀百年后,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局面...那就是春秋战国的时代!”

    说书人的眼睛再度亮了起来,青铜兵戈在荒原上随着覆灭的旗帜腐锈,七个诸侯国野蛮地竖立在战争了百年而未停歇的疲惫土壤之上,垒起坚固厚重的石长城,搭建力大无穷的长弩石炮,锻造刀枪不入的铁皮铠甲。

    “纵横捭阖,沧海沉浮。那是最黑暗的时代,却也是最光亮的时代。”

    茶馆内静静地,只有这位老人近乎痴迷的宣讲声,浓墨重彩的历史在他的口中活灵活现,毫不吝啬于任何历史小说的观感。

    他忽然从兜里拿出一盏小巧的铜钟,用手指轻轻敲响,发出了空灵悦耳的乐声。

    说书人贼兮兮地笑着,开口:

    “战国早期,器乐大幅发展,曾有曾侯乙编钟,名震四野,青铜器的大量发展需求造就了这些艺术的起源,这便是最开始的战国。人们发现将铅,铜,锡的不同配比,会导致铸成的青铜器性质不同,也为后来的冶炼技术提升埋下伏笔。”

    “春秋中期周朝人亲眼目睹了商王朝的灭亡,他们认为夏、商两代灭亡的原因呐,在于嗜酒无度,王侯将相皆贪米酒,日日无度放纵。因而将承放酒杯的案台称为“禁”,令能工巧匠打造了惊艳绝络的云纹铜禁。周朝还发布了大夔最早的禁酒令《酒诰》,其中规定:‘王公诸侯不准非礼饮酒,只有祭祀时方能新启酒坛;民众聚饮,必押解京城处以死刑;不照禁令行事执法者,同样治以死罪’。”

    说书人的声音开始沉淀,变得深陈雄厚,几内敛而藏回锋。

    “再后来,有一位越王打造了一柄利剑,象征着那个时代被彻底燃起了大火...那个王是谁?”

    台下的马夫们大多不识大字,尴尬的摸摸鼻头,虽有印象却不知如何说起。

    一个老侯爷笑了两声,大风从他的宽袍下宣起——“越王勾践!”

    从那日越王勾践剑铸成之起,淬剑的水浇在那红热滚烫的剑坯上,一切的一切就都开始了,七位诸侯国带着截然不同的治国理念,说客派学,练兵强国之术,在百家争鸣万物相食的原野上,开始了最后的战争。

    “大夔历纪元前287年,齐、楚、赵、魏、韩五国,第三次合纵攻秦,罢于成皋,秦归还部分赵、魏失地求和,第三次合纵未战而败。”

    “大夔历纪元前286年,齐灭宋。”

    “大夔历纪元前286年,燕昭王使乐毅为将,合燕、秦、韩、赵、魏五国攻齐,攻入齐都临淄,占领齐国长达五年。”

    “大夔历纪元前279年,齐将田单组织反攻,收复失地。齐虽复国,但元气大伤,从此无力与秦抗衡。”

    “大夔历纪元前259年,秦进围赵都HD,达三年。公元前257年,魏信陵、楚春申君救赵败秦,解除HD之围。赵虽转危为安,但受创惨重。”

    “大夔历纪元前241年,赵庞煖合赵、楚、魏、燕、韩五国兵攻秦(第五次合纵),但为秦所败。”

    说书人顿了顿,合上折扇,抿了口红茶,忽然把身后一直掩盖着的遮布掀去!

    大秦的疆域版图豁然出现,不再有东方六国的名号,不再有诸侯相争百姓受苦的场面,也不再有那徒有其名的天子帝都。

    “大夔历纪元前230年至前221年,秦乘势各个击破,先后灭韩、赵、魏、楚、燕、齐,统一天下,七国争雄的局面结束,从此中原王朝便迎来了一个新时代。”

    老爷子的眼中流淌着瑰丽的光,无比憧憬地抬头看向高处:

    “那段五百年的历史代表了我们一切的起源,科技,文化,思想,学说,我们东方人的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在秦王嬴政的强弩之下,散乱,猜忌,斗争了500余年的乱世被那位君王的手所结束,一个中央集权的西方国家,一个从养马之人起家的秦国,消灭了姬家诸侯建立的800年王朝——周。”

    寂静。

    诺大的茶馆无一人出声,每个人都对那段诡谲起伏的开辟历史所威慑着,他们无法想象秦国的骑兵铁蹄是怎么踏过其余六国浸满鲜血的大地,甚至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历史上有如此之多的改朝换代,唯有大秦的历史让人喘不过气。

    场面就那么安静了下来,保持着诡异的安静,亚当作为一个外国人,没能听懂说书人的弦外之音,他放眼看去,可能茶馆内也没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那位老说书人眼中流淌的光芒,是什么。

    稀碎的掌声从高处传来,托着说书人慢悠悠地走下说台,恍惚间大夔最初的千年时光宛如野蛮的壁画,在血,在烛光,在没有出口的幽深洞穴中,就那么强硬地迎面和你相撞...无论你是否能理解,是否能吞下。

    杯盏渐空,酥油茶已经饮尽,稍作思考后亚当径直起身,拂去衣袖要离开茶馆。

    在抵达钱塘郡后他便熟练的完成了大部分安顿的工作,寻找旅馆,在当地政府挂出寻人启事,去新建的冒险家协会同样挂出寻人委托(大夔的国土城邦大多没有魔法师协会)。

    在固定的机械工作完成后,剩下的就是视情况在本地扎根生活,尽可能地了解情况,倘若这个地方与法斯莉娅有关的所有可能性都断绝,那么就起身出发去下一个地方。

    时间过去多久了...亚当眼皮昏昏沉沉地打开怀表,瞅了眼时间。

    咦,居然已经是中午的时间了么?

    东方的说书真是新奇,居然能那么隐晦却又真实地将那段光阴抖给你看,一不小心就陷入专注的神情,全神贯注的跟着说书人的口吻沉入莽莽如烟的大夔历史了。

    本想着来茶馆听听书,顺道从本地了解了解真正的东方历史,没想到听到脑壳爆炸了一样,信息量大到不花几天时间消化,实在是无法记住。

    而且,他想要了解的历史,是近现代自庞加古国灭亡后,东方人回到中原建立的大夔国,而不是久远到已经无法考证的大夔国起源,那些信息其实细想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用。

    法斯莉娅...法斯莉娅曾经作为西方的特使,孤身来到这座东方帝都,在三千禁卫军的包围下,念出了当代国王的劝降书。

    满朝文臣众怒,押特使于地牢,斩下一臂送回温墨落,派大军驻守东土疆野。

    此后阿勒斯出兵东征,一年破大夔,降女真,三年彻底剿清残余败将,威震天下。

    嗯....

    亚当走出了茶楼,伸了个懒腰深深呼吸,将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桂花淡香吸入附中。

    钱塘郡的满街早桂已经结出新芽,在秋高气爽的节气中马上就要满山坡满城桥的盛开。

    咦...好眼熟?这种香气,这种颜色。好像,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

    他捂着脸努力思考,却实在有些记不清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一个朝天空抛洒桂花花束的大胆孩子....一个跟着他影子与黄昏小碎步小碎步的怯懦孩子....

    啊啊,是谁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