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碑与白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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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水镇 (3/ 3)

    “危险!”

    来不及犹豫,也没有时间留给亚当思考,他在本能中扑了出去。

    商清雪被扑倒在地,锋利的冰矛割开了什么布料,插入肉体的声音格外清晰。

    亚当匍匐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地眨眼,一口鲜血上涌到喉间,他拼命地压住,脸色苍白地可怕。

    这口血要是吐出来了,后面会有更多的血无法克制的吐出体外,失血严重了治愈魔法也没有用。

    后背传来惊人的灼热感,有什么液体在源源不断地外流。

    “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嘶哑的可怕。

    “你的后面在飙血诶...”

    “我知道。”

    艰难地咽下鲜血,亚当低沉地开口,牙齿都在打颤。

    『仁慈的大地之母啊,请你原谅我等愚昧之人的矮小,治愈。』

    淡淡的白光从他的身上散发,治愈术的效果快速生起作用,冰矛被愈合的肌肉组织一点点推出体外,体内受损的器官也开始被一点点愈合。

    但是疼痛像是海潮那样向他袭来,每分每秒愈合的瞬间他都宛如被丢到油锅生生活炸,眼睛里的血丝几乎占据了眼睛的所有白色部分,和瞳孔的猩红混为一体。

    商清雪傻了,就看着亚当趴在自己身上咆哮,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低低地嘶吼。

    最终长长的冰矛掉落在地上,尽头处沾满了骇人的血液。

    女孩显然是被吓到了,害怕地看着那节沾血的冰矛。

    亚当的眼睛还是混混沌沌的,似乎是看不清什么东西,但他还是伸出了手放在商清雪脑袋上,一个劲地开口:

    “别怕,别怕,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

    他用力抱紧了商清雪,力度之大到让她生疼,说不清究竟是害怕她离开,还是害怕她受伤。

    商清雪好像忽然又不害怕了,她双眸明清,一言不发地注视把头埋在自己胸口的家伙。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呃...让我先靠一会,失血有点严重了,我有点低血糖。五分钟之后再把我扶到床上包扎,谢谢。”

    “好,还有什么我能帮的么。”

    “...那就,和我讲讲话,不要让我的注意力涣散,不要让我睡过去....”

    拥抱的力度弱了下去,嘴唇也惨白。

    “好。”

    “只要是不让你睡过去就行,对吧?”

    “呃...对...但是你可别揍我啊...诶?”

    ?!

    亚当怔住了,感受着突然贴上来的身体,带着像是陨石一样温暖的热量。

    她主动抱了上来,把温热的体温分享给失血过多,身体冰冷发抖的亚当。

    “这样,可以么?”

    “....”

    “我们来聊聊天吧,聊点什么呢,聊点...”

    “那个,商小姐,胸碰到我了。”

    “色小鬼你不要讲出来啊啊啊啊啊啊”

    “噢那我不说。”

    亚当悻悻地也抱紧了她,没敢抬头去看对方红的发烫的脸。

    啊,果然还是挺有料的。

    “哼...哼。今天下午的时候啊,亚当在桌子上睡过去了,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你啊,睡着了都不安分,一边做噩梦一边梦游,我听了好久你的梦话哦?”

    商清雪拿额头蹭了蹭亚当,蜻蜓点水般的笑了笑。

    “我都...说了些?”

    “你念叨了很久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一边说着好可怕一边蜷缩起脑袋。”

    “是吗。但是我没有做噩梦。那场梦是我两年里睡的最安稳的梦了。”

    “可是你在哭。”

    “....”

    “即便是会在现实中哭出来的梦,也不算是噩梦么?”

    “嗯。会哭是因为见到了爸爸妈妈,那是开心的眼泪。”

    “亚当有多久没有回家过了?”

    “五年。”

    “这样子啊...摸摸。”

    银白色的头发被轻轻揉搓,触感陌生却又熟悉。

    “能见到爸爸妈妈的梦,要比杀人和被杀的梦,好多了。”

    商清雪歪了歪头,看向面无表情的亚当。

    “亚当,杀了很多人么?”

    “十三个。”

    “....这样吗。”

    “嗯。所以我其实是个坏人,会毫不犹豫就拔刀砍人的那种。”

    “谎话太蹩脚啦,亚当不是那样的人。即便是杀人,也是出于无奈自卫?对么?”

    长久的沉默后,他轻轻点头。

    “为什么不回老家看看父母呢?你很想他们,他们应该也很想你噢?”

    “我的哥哥离家出走了,他们目前也离开了老家,回去了,也见不到。”

    “....抱歉。”

    “没事,这是事实,也并不是你造成的。”

    说着说着亚当又把头往脖颈那埋深了,大嗅一口。

    淡淡的,莲花和土壤的香气,带着那么一丝汗臭。

    “....你休息好了么?”

    “.....要是我说想再多抱一会你会揍我么。”

    “呵啊蓄意轰拳!”

    铁拳落到了亚当头顶,发出了沉闷的噗声,亚当两眼一黑。

    在商清雪的搀扶下,亚当摇摇晃晃地坐在床上,褪去了衣服。

    虽然嘴上还是贱兮兮的,但是身体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走两步脑袋就和铅锤一样往下摆,吓的商清雪真以为他是回光返照要死翘翘了。

    “呃,敷在伤口的药我放在第二层抽屉里了,纱布也在那,麻烦你了。”

    “嗯嗯你不要乱动哦,好好坐着。”

    亚当的背部简直像是被耕田的篱笆篱了一遍,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伤痕留下的疤。

    商清雪原以为这个家伙脸上白白净净的,身体应该也很年轻才对,可是对着满背的疤痕,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把上了药的白纱布往哪里裹。

    “往这里缠...绕三圈,然后打个结....”

    “哦...哦哦,你把手张开哦,不然缠不上去。”

    “啊啊啊啊疼疼疼你轻点——”

    纱布缠后之后亚当迫不及待地躺下,像只被杀了的猪一样哼哼唧唧捂着腰。

    伤口处理好,商清雪擦擦额头的汗,回头去捡撒了一地的馕饼干粮。

    好在没有脏,都拿羊皮纸好好包着。

    打散的东西原模原样包装好,端端正正放在了床头柜旁,商清雪拉出椅子,歪着头看着一动不动的亚当。

    月光透彻乳白,她重新点亮被风吹灭的油灯,放置到不容易被吹灭的角落。

    窗外传来安静的蝉鸣,远处的湖泊上荷叶飘飘,偶尔被掠过的飞鸟停留,带起涟漪。

    “你要离开这里了吗。”

    “委托完成了,我就没有停留在这里的理由。”

    “嗯,这样啊。可以理解。

    “说起来,为什么亚当要出门旅行呢?”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亚当翻过身,从脸朝床的死尸姿势转过来,望着天花板舔嘴唇。“我啊,六岁的时候就离开家跟随法斯莉娅老师学习魔术了。但是两年前老师突然失踪了,我担心她的安危,就出来找她了。”

    “嗯。”

    “嘛,但是找了两年也一点收获都没有,实在是有些疲倦。我的老师是很厉害的长寿种噢!”他笑了笑,抚摸起自己的脑门。“她活了好多好多年,也许是一千年?两千年?总之就是很久很久。”

    “嗯。”

    “可是活了那么久,老师她还是一个人孤孤零零地,也很笨,不会和他人亲近。所以,我要去找老师,世界上其他人没了都可以,但是老师没了,只有我能去找她。”

    商清雪竖起纤细的手指,在大腿上十指交叉:

    “老师对亚当来说,很重要么?”

    “嗯,很重要很重要。老师教会了我魔法,为我划好了人生道路。倘若没有遇见法斯莉娅老师,我也许现在还仍然在希斯顿洗杯子。”

    “洗杯子?”

    “嗯,我的老家在希斯顿,我的养父母开了家酒馆,还在故乡的时候我经常去店里帮忙,做做力所能及的的事情,比如擦拭洗好的杯子,递递酒之类的。”

    “噢。和我差不多嘛。”

    亚当笑了笑,点头同意,没有什么表情。

    “我说一句有点过分的话噢,不要生气。”

    “说吧。”

    “如果你一直找不到老师,你就要一直这样四处流浪吗?”

    不知何时。商清雪的脸开始变得漠无表情,视线飘向了遥远的窗外。

    可能亚当才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找不到老师的可能性。

    所以他愣住了,自顾自地低下头去,叩了叩自己的膝盖。

    见他没有动静,商清雪再度开口:

    “对不起,我换个话题吧。你看,这窗外就是响水镇现在唯一的运河,你若是想要离开,租条船离开便是,沿着水路会方便不少。”

    “商先生为什么没和我说起?”

    “我父亲撒谎了,他不是那么君子的人,他希望你可以留下。”

    亚当愣住了,第一次把视线转到女孩身上,缓缓起身。

    商清雪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纯粹的像是孩童,只是无缘地在深夜眺望那一抹明月,呆滞地滑下泪水。

    “听我的老师说,世界上的人只有两种。一种出生于田地,他们的一生都会在出生地方的方圆百里活动,至死都不会离开出生地。”

    她把手放在了胸口的位置,轻轻呵气,今夜确实是有些凉了。

    “还有一种人出生在大海...虽然我从来没见过大海,只觉得那是很大很大的湖。出生在大海的人终其一生都会漂泊,从来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像是远方飞来的大雁,它们掠过汉人的山丘,经过牧人的草原和雪山,却不会在任何地方栖息。”

    “我在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是老师口中说的后者,你总是一个人孤僻的来,一个人孤僻走,从不和任何人开口,和什么人亲近。连我这样的人都觉得你就像是一缕风尘,缥缈的虚妄。”

    “嗯。”

    “我原先很幼稚的以为你是那种,一个人长大的孤儿,所以你不知道怎么亲近别人,也不知道怎么和他人开口说话,也不愿意放下警惕心去靠近他人。所以我有试过和你搭话,主动笑的和个笨蛋一样。”

    “确实是笑的挺傻的。”亚当摸了摸鼻子,没忍住。

    “是啦是啦,谁叫我是第一次那样试着讨好一个男孩呢?难免咯。”

    她很自然地耸了耸肩膀,也笑了出来。

    “后来我才发现你其实并不是我想的那样,是个很自闭的怪孩子。你只是把自己的内心隐藏起来了而已。就像洋葱。你是个像圆洋葱的孩子。”

    “洋葱?”

    “嗯,洋葱是一层层的,就好像孩子不愿意给他人观看的心。”

    “是么,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评价我。”

    “有些时候你好说话到像是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孩,和我父亲聊天时又像是个大人一样谈吐稳健,我总是不知道你究竟算小孩子还是大人,直到今夜。”

    “....”

    “原来你还有那么可怕的一面,那才是真正会杀人露出的眼神吧?我是第一次见。”

    “原来我一直小看你了,总是觉得你的冒险家生活总是过家家,一直在心里揣测你其实只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在玩角色扮演游戏。可其实你早就伤痕累累了,一直默不作声地低着脑袋,也不是装酷,是真的很累很累了,对么?”

    她轻轻伸出手,抚摸亚当有些粗糙的脸,带着认真的态度和他对视。

    “这样一直不停下,要在杀人和被杀里二选一的生活,你开心么?”

    “....”

    亚当完全呆住了,今夜的商清雪他陌生极了,完全和饭店里那个蹦蹦跳跳的傻白甜形象不搭边。

    “我的父亲希望你留下,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是他也没想到你没听懂他的弦外之意。”

    “你的父亲...”

    对话骤然中止了。

    女孩只是,只是轻抚他的脸庞,在月光的流淌下这片古老大地生生不息,新的莲花盛开,运河奔腾,一代又一代人出生,逝去,唯有月光没有任何更改。

    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东方人总是含蓄的,书生见到喜欢的女子,往往会变得畏手畏脚,只敢谈论景物之美,对与情沾边的二字忌惮至极。

    可是她似乎并不是这样,她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做了,却又只是轻抚他的脸颊。

    “商小姐,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真听不懂?”

    “...”

    “听不懂就拉倒,赶紧睡觉去,你不是明早还要离开这里么?毕竟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响水镇,没有你的家人也没有你心心念念的师傅。”

    “....我想说,如果你希望我多留几天,也是没关系的,我也有点累了....”

    女孩停下了,瞳孔在月光下亮的慑人。

    “可你并不会一直停在这里,如果不在这里扎根,终归是要离开的。”

    亚当好像终于听懂了,呆呆地长大了嘴巴。

    “我,我,那个,”

    “好了好了,别讲了,也不用为了照顾我的心情多留下几天,徒增挂念罢了。”

    商清雪摇了摇头,起身。

    “就这样,你我江湖一面之缘,好聚好散!大侠再见!”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露出了开朗到死的爽朗笑容,朝亚当做了个鬼脸。利索的带上了门。

    夜风缥缈,荷花盛开。在少年人尚未开窍的年纪,却已经有一束荷叶轻轻拨湿他的心弦,那不同于对老师的爱慕,不同于对家人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