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之我们的征途依然是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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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不要去旅馆后巷

    一

    2022年11月25日,哥哥打电话让我接妈妈去医院复查,我拒绝了,因为我不确定我的腿是否允许我走那么远的路,我已经很久没有走出城中村了。

    哥哥说:“那可是你妈呀,已经因为疫情,延后两次没有上去复查了,抢挂号票可不容易,复查很重要的,不知道癌的情况是否还要做手术。我实在请不了假,请了假上去,回来又得隔离。就这样说好了,三天后妈妈坐高铁上去,你到车站接她到医院复查,复查完再送她坐高铁回来。”

    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罢了罢了,加倍吃止痛药,然后拄拐杖去接妈妈吧,只是带她去医院复查,应该能做到。

    我茫茫然地发着呆,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真是失败啊,是什么导致三十三岁的我,连帮重病的妈妈去医院复查也没信心做得到?

    无论如何,也得把书写出来了。

    二

    初一升初二的期末试,受韩寒的读书无用论,作文交白卷的影响,我各门功课也都放弃不学了,交了好几张白卷。如此,铁定是得从重点班掉到普通班了。但父亲四处求人,好说歹说把我留在了重点班。他没有放弃我。

    我在学校已经真正地成为了一个孤独的人,日夜只有孤独空虚为伴。人是群居动物,离群的我心里自杀的念头开始更加频繁地出现了。自杀的念头是从小学六年级第一学期开始出现的,在我开始在心里画下迷宫,逐渐疏离人群后。这应该是群居动物基因里带来的问题,书上说有些群居动物们一但独自离开了群落就会自杀。

    我多次站在家里楼顶,告诉自已跳下去。但我双腿发软,最后吓得没敢跳。我告诉自已,楼高只有七八米,跳下去不一定能摔死,多半是摔残废,那得多痛啊。

    我想起六年级暑假,隔壁失足从五楼掉下来摔死的泥水匠,想起他没有表情的,嘴角渗血的脸。我得至少从五楼高的地方往下跳才能保证自已死得干脆。

    如果能在睡梦中死去就好了,好多言情小说的女主角都是这种死法。可我去药店买安眠药时,那个阿姨喊着要找我家长,把我吓跑了。

    小镇上的租书店新进了一大批又大又厚的盗版网络小说,我整天整夜都沉迷在网络小说的世界里,幻想我是里面的人物。经历一段段悲欢离合的故事,好些书更详细地描写了梦中修行的事,于是我没日没夜地沉溺在臆想和梦境中,上课不是偷看小说,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

    怎么办啊,现在寻仙不遇,学业也荒废了。

    于是我想到了写小说,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御风常问我:“你读这么多小说,以后是不是准备当作家?”

    我当时没有回答他,现在我觉得当作家也许很不错,不,当作家简直太棒了,成本低,只要纸和笔,工作时间自由,只要像《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还有韩寒,郭敬明那样,写一本大卖的小说,然后一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到时有钱了,我就可以去名山大川寻仙问道。我这荒山野岭没有仙人,那终南山、武当山总得有了吧。

    我开始写小说,写《梦园》和《迷宫》,但都只写个一两千字就写不下去了。

    何老师见我上课看小说,要没收我的书,我和他争抢起来。因为那本书我是跟飘云借的《百年孤独》,我怕书被没收了没办法还给飘云了。我们动作很大,就差打起来了,桌椅都被推翻了。

    六月知道了,对我大失所望。她家里穷,十分珍惜读书机会,她说她爸不想让她读书的,拖了一年,后来是被居委会还是什么人强行要求说必须让她读书,她爸才肯带她到学校报到。我记得那天,学前班开学已经一段时间了,我们正在上课时,他爸带着她到了门口,我往窗外张望,看到她在那笑,她的头发两边编了两条好看的小辫子,那时我们都七岁,她已经八岁了。小学的时候,每次老师让没交学费的人上讲台,她都在其中。小升初她考到市重点初中,也是因为家里没钱让她去市里读书,才留在小镇中学的。小镇中学的校长老师们都对她好,给她帮助,所以对于我这种跟老师争抢小说,不学习的人十分生气乃至厌恶。我看着在我们之间升起了迷宫的围墙,那展开的心之屏障,这样就可以斩断她的线了,我想,我笑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很难受,我于是让自已笑得更明显。在迷宫筑起来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了,我跟他们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祝福我自已,永远孤独。

    在那之前我曾经做了一个梦,梦里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终于得道成仙了,回到故乡,遇到已经年老的六月,而我依然是少年模样。在梦境里,少年模样的我笑着跟老年的六月点头打招呼,然后错身而过。醒来后我哭了,奇怪,明明梦到自已成仙了,为什么醒来却在哭?我写信告诉六月我的梦。

    她回信道:“君子之交,其淡如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的疯魔让初二的老师们也彻底放弃我了,任由我上课看小说、逃课。

    三

    寒假的时候,爸爸带我到了广州。他们在滘口开发区一座商场的二楼租了一个商铺卖成衣,大姐也在帮忙。妈妈说,大姐是想要自已去工厂打工的,结果被黑中介骗了一千五百元的押金。爸爸怕她继续被骗,就先让她过来帮忙。

    成衣店的租金很贵,生意不好,经常整天卖不掉一件衣服。每个星期只有附近工厂放假的那一两天可以卖一些衣服,赚的钱交了租金后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我问妈妈:“为什么不继续在黄坡镇做生意?”

    妈妈说:“本地人看到我们赚了一点钱了,就不肯把铺位租给我们啦,租期到了,一下子涨了几倍的租金。就算我们肯给租金,他们也在搞事不让续租,就是不肯让我们在那赚钱了。”

    滘口开发区十分荒凉,除了商场外,就是一座座平时大门紧闭的工厂,只有商场里有点人气。客人不多,商贩们又缺少娱乐活动,于是流行起赌六合彩。人们聚在一起聊的都是下一期买什么,谁谁谁上一期输了多少,又听说有个幸运儿中奖了。爸爸也买,有一期我猜中了号码:“是11。”我说。但爸爸没买11,让我买了其它的两个号码。开奖后,他叹道:“都是命啊。”我后来就没猜中过了,输了很多钱。

    商场对面是农田,有人承包了种蔬菜和草莓什么的,草莓熟了,大姐带我去地里摘草莓,十元还是十五元摘一篮子。那是小学一年级后我们少有的互动。小学以后,我几乎不跟哥哥姐姐们一起玩过了,迷宫的围墙已经筑起。我诅咒我自已,永远孤独。

    寒假结束后,爸爸找叔叔婶婶帮忙,把我转学到市初中读书。爸爸认为我现在变成这样,是因为这些年把我独自一人留在家里导致的。

    于是,2005年的春天,我突然就转学了。

    四

    2005年的油城是雨城,一年四季大雨不停,整个世界都被雨淹没了,我的迷宫和梦园也被大雨淹没了。

    我住到了油城里叔叔家,我跟阿婆住在客房,客房有一张双层床,阿婆睡下铺,我睡上铺。客房和晾衣服的阳台相通,门一直都是开着的,这让我很没有安全感。我从五岁开始就一直独自住一间大房间,后来更是多年里独自住在两百多平米的两层红砖楼里,大门一关,整栋楼都是我的迷宫。不管我大哭还是大喊大叫都可以。

    十五岁的我一直想着我的梦园里那些被我疏远了的人和事,经常想着想着就会哭,所有的人都会死,所有的故事都会结束,而我无力阻止。

    城里的初中不用上晚自修,叔叔婶婶让我睡觉前在堂弟的房间里做作业,这就让我有了可以把门关起来哭的地方了。婶婶帮置办校服,她说:“学校不能穿凉鞋,得穿运动鞋,我给你买双吧,跟堂弟一个牌子的,八十多块钱。”

    我惊慌失措地拒绝了,我已经欠了父母很多的债和因果尘缘了,不想再欠别人的了。我整天想着像哪吒那样削肉还母剔骨还父,斩断尘缘,然后以莲藕重铸肉身。我尝试过用刀割肉,划破了皮肤,血流了出来,是真的痛。我准备把《梦园》或《迷宫》写出来后,拿到稿费,把欠父母的债还了,我现在十五岁,一岁还三千,那就是四万五。

    我到市场上买了一双十二块钱的回力足球鞋,在这之前,我都是穿两块半一双的凉鞋的。又跟阿婆去买了十元五双的袜子。

    婶婶开摩托车载我和堂弟到学校,她说:“认一下路,以后你就自已骑单车上下学啦。”

    摩托车穿行在春雨里的油城,仿佛间我觉得这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所有的场景,我都曾经梦到过。似曾相识的街景,似曾相识的校门,似曾相识的校园。

    婶婶带我到初三级的老师办公室,把我交给秦老师后就忙她的工作去了。

    秦老师带我到了初三(6)班的教室,让我做自我介绍,我慌得想跑,只挤出一句:“我叫郭新晓。”

    一开始秦老师安排我坐在讲台旁边,同桌是卫,她是个爱打扮的女孩,上课也在偷偷照镜子,补妆。后桌是蒋和沈。

    课间的时候,韩过来问我:“你是从高州中学转来的吗?为什么会在第二学期转学?”

    他看到我的鞋子说:“你穿回力的呀,回力要是正版的也不错,我穿阿迪达斯的。”

    那天,我知道到了,回力鞋子有正版和盗版的,而我穿的十二块钱的自然是盗版的。

    有一天我跟卫说能不能偷偷带小收音机来听音乐。韩又笑了:“还用收音机听歌?我们都用MP3啦,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乡巴佬。”

    我是个乡巴佬?MP3是什么?他们不仅是穿的用的比我好,他们吃的也好,家里还帮忙报名了跆拳道,所以身材比我高大强壮修长好看,皮肤也白皙,他们聊天的内容我也听不懂。

    前所未有的自卑在2005年的春天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我,迷宫的围墙都挡不住,自卑的洪水涌入了梦园里。我蜷缩在梦园的角落里,徒劳地看着洪水肆虐。

    像我这样贫穷,长得也不好看,愁眉苦脸,性格孤僻,身高也不高,学习也荒废了的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毫无存在的意义啊,没必要活着,活着也是浪费粮食,让爸爸妈妈担忧罢了,不如去死吧。我拿着水果刀在手腕上比划,小说里有些主角就是割腕自杀的。但我划破了皮,感觉到痛,就停止了。如果有无痛的死亡就好了,最好是在梦境里死去。

    我逃离现实,躲进梦园深处,但那里也不安全。

    五

    我梦见六岁的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到了黄坡镇上的旅馆,旅馆门口是卖水果的店,堆满了西瓜。我们走上又长又陡的楼梯,到了二楼,二楼大厅里有很多人坐在板凳上看电视。爸爸到柜台那里和馆长八公要钥匙。八公是个很老的老人,在当地很有威望。我们租的房间在三楼西面中间,是最便宜最差的违章加盖的危房。房顶铺的石棉瓦在那年台风天的时候被风掀开了一半。深夜里,雨没有停,爸爸忙着把货物搬到还有房顶的另一半房间,一直往上堆到快碰到房顶了。妈妈坐在门口往外舀水,她问爸爸:“浸水了还能卖吗?”爸爸说:“不能卖了。”然后他们沉默着、皱着眉头继续手里的工作。

    六岁的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坐在床上,赤着的脚拔弄着水,透过被台风掀开的石棉瓦的屋顶,看着天空上的月亮,真奇怪,明明下着雨,却能看到月亮。

    好不容易到了白天,八公过来帮忙修房顶,我家并不是最严重的,隔壁房间的整个屋顶都被吹飞了。住在三楼西的人们都损失巨大。但东面那一排房间的屋顶安然无恙,因为是水泥的屋顶,那一排住的都是年老的鸡(妓女)。二楼的大部分好房间也都是住着妓女们,她们比三楼的年轻。

    妈妈叮嘱我:“不要靠近他们,不要去二楼的大厅看录像带,出入不要走旅馆的后门小巷。街上有很多捉小孩去卖的,要是有人要捉你,你就跑。”

    旅馆的二楼大厅有台电视机,电视机前有几排木板凳,一到晚上就坐满了人,电视机有时候会放正常的电视节目和新闻联播,但更多的时候是放三级色情电影。二楼的嫖客人来人往,二楼的妓女们收费十元二十元。三楼的则是收五元六元。到三楼的多是年老的男人。住在二三楼之间楼梯间的妓女跟一个头发白了的老男人讲价还价,她拖着要走的老男人说:“五块,四块,不、三块。”老男人终于被她拖进房间里了。

    大厅两边的墙壁上贴满了禁毒的宣传画,一幅画上画有罂粟和各种毒品,其它的画则是各种吸毒者的惨状。腐烂的手指、脚趾、内脏、鼻子、耳朵、牙齿。干瘦如柴,皮包骨头的身体。六岁的我被吓到了,但仍睁着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

    楼梯间的妓女有个年轻的男朋友,他经常在大厅看电视,电视机在放着三级片,他伸手比划着挡我的视线,回头笑道:“小孩子都看得眼都不眨。小孩,我给你两块钱,去帮我买两盒茅根竹蔗水,给你一盒。”

    我拿着钱,跑向旅馆后巷,二楼大厅西面左边是厕所,右边是澡房还有蓄水池和洗手台。买菜回来的人会在洗手台这里放上砧板洗菜切菜。女人们排着队进澡房洗澡,男人们有好些不想排队,就在蓄水池边上穿着内裤就洗澡了。台风天的时候,水管里经常流出的是脏水,有很多黄泥沙,这样的水不能吃,甚至也不能洗澡洗衣服。爸爸就买了两桶干净的水,挑水的小贩会在大街上叫卖。

    澡房后面是天井和开水房、柴房。开水房有个大炉子,八公从柴房里不停地搬木柴过来烧开水。这个大炉子供应着整个旅馆的开水。人们拿开水壶到这里的水龙头接水。

    天井旁边有一架铁制的楼梯,楼梯已经生锈了,走起来会咯吱咯吱地响,楼梯下就是旅店的后巷。妈妈一再警告我不要走这条小路,那里有白粉佬。

    晚上的小巷子里散落着针管,东倒西歪着瘦得没有人形的、和大厅图片里很像的白粉佬(吸毒者)们。

    六

    原来如此,三十三岁的我终于找到了迷宫的真正起源,我害怕别人靠近我被我伤害的黑色的源头,原来是在这里。偷百货商店四驱车不过是十几元钱的事,偷书婆的书、偷书店的书也不过是几十元的事,这些都是迷宫的枝叶。而这黑色的源头,如果是成年人那样做,得判好几个月吧,甚至更严重也有可能。那时不到十四岁的我应该是免刑的,但,比刑法可怕的是,我伤害了对我好的人,并因此日夜愧疚悔恨,再加上后来我读古龙等人小说时,我代入了里面流行的天煞孤星主角,所以,有了后来的迷宫,我害怕再伤害到对我好,离我近的人。所以我想坐上时光机,想成为仙人,回到足以阻止它发生的时间的,我要让六岁的我呆在学校开始上学,不对,这还不够,我要让爸爸不要带他的孩子们去黄坡镇。在那个1996年的黄坡镇和黄坡镇的旅馆里,恐怕只有圣人才能不沾染上恶习吧。而六七岁的我还没有自我意识,看到什么就模仿什么,每年寒暑假都如此,直到十二岁。

    在那条散落着针管、东倒西歪着没有人形的吸毒者的巷子里。我用来作为记忆房间记忆的是《大宗师》: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

    这段文字的力量好像不足以中和掉那迷宫最深处的黑暗,也许我应该把更有力量的文字调整过来。

    道庭玄道说:“没必要,你既然意识到它是迷宫的源头,而且它在《大宗师》里,那就已经足够了。何况它旁边的冰棒厂和十字路口正好记忆的是《德充符》的这一段: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迷宫新晓,兀者也是以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

    七

    六七岁的我跑得很快,穿过旅馆后巷,到了南方商城超市,买了两盒竹蔗茅根水,又跑回旅馆二楼。

    妈妈正在慌张地四处找我吃晚饭,她气势汹涌地对楼梯间妓女的男朋友说:“别指使他给你买东西!”

    妓女的男朋友有点被吓到了,说:“我又没白让他跑腿,我给他一盒的。”

    妈妈拉着我上楼吃饭:“你怎么这么傻,你要记住,别人给你的东西,千万别吃。”

    改天,我上楼的时候碰到楼梯间的妓女在吃苹果,她拿起一个向我招手:“来,给你。”

    我飞快地跑掉了。

    她追在后面喊:“没毒的,我请你吃的。”

    我跑得更快了。

    晚上她拿着苹果来找妈妈聊天说:“我说给他苹果,他就是不要,这苹果是干净的。”

    我躲在妈妈的腿后面,妈妈说:“是我叫他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你拿,想吃你就拿。”

    我没去拿苹果,我逃走了。妈妈笑着跟那妓女说:“他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