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之我们的征途依然是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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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迷宫

    一

    我写作的进度太慢了,我明明只想简单明了地把和《道庭记忆之书》有关的事写下来,但却总是容易写偏,初二语文老师说我是意识流。意识流就意识流吧,不管如何,只要能写下去就行,妈妈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小升初的暑假是漫长的,镇上有两间中学。我们都想去小镇中学不想去一中。我去查成绩时,陈老师很高兴地告诉我:“你考得不错,211分,能进镇中学重点班。”I

    在镇中学分班的名单上我看到六月和千里的名字。六月不是考上了市重点初中吗?为什么还留在镇中学?

    要拒绝新的因果线进入梦园是相对简单的事。我握着永恒与时空之刃守在迷宫的围墙上,轻轻松松就能把人阻隔在外。但要把梦园里的人的线斩断就很难很难了,越是重要的人越让我痛苦。永恒时空之剑更名为永恒时空之刃了,因为有时候它能变成刀、变成其它形状的武器。

    第一个在梦园里而被我主动斩断因果线的最好的朋友是时雨。

    他是我学前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的第一个同桌,学前班第一节班会下课后我们在操场上玩官兵捉贼,我们在操场上自由地互相追逐。学前班,一年级我们都在一起玩。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再一次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我问他:“好奇怪,为什么二三年级的时候好像没有跟你一起玩过的记忆?”

    他说:“是你不来找我玩啊。”

    四年级的我骑着单车去时雨家里玩。他也是留守儿童,爸爸妈妈在外地打工赚钱,家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自己做饭吃。

    他的家作为我的记忆房间,记忆了《大宗师》的一段: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

    我们相约明年的五年级,我阿婆会去市里照顾堂弟,我也是独自一人在家了,到时,我就来他家里住。我说:“我会带米过来跟你一起做饭。”

    时雨说:“好啊好啊。”

    我们吃完饭,就拿着铲子到时雨门前的荔枝园里,那里有时雨跟爝火挖的两口深井,他们计划把两口井打通,作为地道战的地道。但竖着挖的时候还好,在下面开始横着挖时,就开始塌方了。我在这里记忆了: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

    我也带时雨到我家里玩,我说要把我的书借给他看。到了我家,我拿起锄头带他到屋后的沙地开始挖我的宝藏。阿婆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从沙地里挖出了一麻袋,两百多本的漫画书小人书故事书。这是我为了防止哥哥姐姐们发现而藏起来的最珍贵的宝藏。我全部都借给了唐时雨,他是唯一一个,一次性借走我那么多宝藏的人。

    后来,我因为参加了镇里的竞赛,到中心小学五一班做住宿生了,就没能实现到他家里住的计划。

    五六年级,两年里我没和他一起玩了。再一次相遇,是在初一的乒乓球台旁边。那是刚开学不久的下午,我们下午放学就到乒乓球台打乒乓球。两伙人都说是自已先占的球台,再一看,两边人认识,都是小区小学的老同学们,这边有六月和我等人,对面是时雨和爝火他们。我看到时雨就开心得不行,跑过去假装生气地拍他肩膀:“嘿!是我们先占到的。”我的本意是想调皮地打招呼,然后一起玩。我们是多么好的朋友啊。

    但时雨误会了,他说:“是我们先到的。”

    这时候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僵,我只要继续笑着抱着他的肩膀说:“逗你的,我们一起打吧。”那么我们就依然是最好的朋友,从学前班开始到一年级到四年级再到现在,再到以后。我们是可以住到一起,分享彼此最重要的宝藏的最好的朋友。

    但我心里手持永恒与时空之刃的迷宫新晓说:“斩断。”他举起虚幻的剑刃,在我和时雨的中间挥下。

    我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后退,看着他。他看着我的眼光也慢慢地变冷了。心之壁垒在我们之间展开,迷宫的城墙阻断了我们的友谊之线。那天以后,我们成了陌生人,再也没有一起玩过,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是没有机会和好吧,就算隔很多天,只要我笑着去找他,说起我们学前班的追逐游戏,说起我们四年级的约定,我们就依然可以成为朋友。但挥下永恒与时空之刃的是我,展开心之壁垒的也是我,我把自已关进了迷宫里。我诅咒我自已永远孤独,我祝福我自已永远孤独。

    那天乒乓球台的争执并没有继续恶化,我们依然在一起打,但两边的气氛有点僵硬。我转头看到六月还有千里,我对迷宫新晓说:“斩断他们的线。”

    新晓举起剑刃,斩下,但那线太坚固了,几乎没有受到损伤。于是我以剑为锯,试图锯断这两条线。撕心裂肺的痛让我无法呼吸。

    为什么他们的线斩不断啊,明明在我心里跟时雨是差不多重要的。

    “因为时空。”新晓说:“你和时雨已经隔着两年的时空,没有任何感情能经受得住时空的侵蚀。”

    原来如此,斩不断六月和千里的线是因为他们离我的时空还太近了么。那么,已经到市重点中学读书的知修和御风的线很快就能斩断了吧?

    迷宫新晓说:“是的,很快。”

    我神经质一样地笑了。

    六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二

    第二个被我斩断友谊线的最好的朋友是有鱼。

    有鱼也在小镇中学读书,晚上自修课间的时候他和朋友高高兴兴地来找我玩,他在教室窗外喊我。我假装没听到,没看见。千里提醒我:“他找你。”我继续装聋作哑。

    有鱼的笑容消失了,他满脸受伤地走了,他是一个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的人。

    看着他离开,巨大的空虚孤独和寂寞悔恨开始噬咬我的心。好难受,我几乎无法呼吸了。我是不是做错了?新晓,回答我!我是不是错了?这真的是我必须支付的代价吗?

    迷宫新晓站在迷宫的城墙上,手里握着永恒与时空之刃,他沉默地看着我。

    有鱼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成为我最好的朋友的,我没有关于他三年级以前的记忆,明明小区小学只有一个班级,我居然直到三年级才认识他。三年级的时候,他成为了我的同桌,他走进了我的梦园里。

    三年级新学期分座位,他成了我的同桌,他专心致志地在纸上画蚂蚁人打仗,嘴里还配音:biu咝轰啪!

    我好奇地问:“这画的是什么呀?”

    “这边是八路军,这边是日本鬼子,我们八路军钻出地道,biu,一枪,打死了这个日本鬼子。”有鱼边画边说,然后用橡皮擦擦掉了死掉的日本鬼子。

    “哎呀,又来了一大群日本鬼子。”他画了一队日本鬼子。

    我马上紧张兮兮地加入了战斗,我用我的铅笔画了一个八路军:“我来支援了。”

    “太好了。”他说。

    我们合力杀光了日本鬼子。

    打完地道战,我们又打空战,合力打完日本和美国的空军,我们又对战起来了。

    “看我的航空母舰。”他说,他画了一架大飞机,再从大飞机肚子里飞出一大群小飞机,所有的小飞机一齐攻过来。我被他打败了。

    他太厉害了,他总有画不完的剧本,用不完的新奇武器。

    他说他家里还有好多大兵,坦克,飞机玩具,可以玩打仗游戏。

    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小学三年级的我迫不及待地说:“我能去你家玩吗?”

    “好啊。”他说。

    有鱼家里有好多塑料做的美国大兵,坦克,直升飞机。我们一人指挥美国大军,一人指挥苏联红军,开始对战。我们能玩上一整天都不厌倦。

    有鱼的爸爸妈妈都是乐观开朗的人,尽管他们要一天到晚外出务农,回到家满身泥泞,他爸也会笑着摆下象棋跟我们对弈。他们父子是我在象棋上少见的对手。明棋我下不过他们,特别是有鱼爸,很厉害。我只能和有鱼下暗棋。我们还下军棋,军棋也有明棋暗棋。有鱼家的氛围令人十分舒服,虽然他们家是泥砖平房,但隔壁红砖楼和瓷砖楼的孩子们都来他家玩,以有鱼为首。上学的队伍里,有鱼这队是人数最多的,孩子有大有小,有鱼是孩子王。

    春天,有鱼带队到他家旁边的池塘上玩,池塘边上有一棵大台湾柳树,不知道是风吹还是什么原因,它横卧在水面,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有鱼带头的五六个人轻轻松松就踩着横卧的树干走到树冠那边玩耍了,连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小男生小女孩都是。而我反而害怕得坐在树干上慢慢挪过去,直到能抓到树枝才敢站起来。于是我被笑话了。

    站在横卧在水面的柳树冠上,就像走进了童话世界。满树是明黄色的柳花,水面也漂满了明黄色的花,波光粼粼,明明是水动了,却感觉是树在动,它成了一艘航行在梦幻大海的帆船。我站在树冠繁花里,握着树枝,于是我成了船长。我得应对各种巨大的海兽,它们扑过来了,我发射明黄色的花朵子弹反击。

    我们六七个人分成两边,一边占据一部分大枝桠,摘花为子弹,打起仗来。一开始是一朵一朵地丢,然后有人不讲武德,抓了一把丢过来,并且说:“我是散弹枪。”于是这边的武器也升级成了散弹枪,很快,所有人都浑身沾上了明黄色的花朵。

    二十三年后,我在网上搜索台湾柳时,才知道,它又名相思树。

    从柳树开始,以池塘为道标的房间,我记忆的是《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已。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

    三

    三四年级,我经常去有鱼家玩。五年级,离开小区小学,到中心小学住宿后,我就整整一年没见过有鱼啦。

    六年级,我开始在心里构建迷宫。正好上级教育部门指示给学生减负,禁止学校中小学生上自修,那是2002年左右吧。我们住宿生很是快乐了几天,下午一放学就是漫长的玩乐时间。天没黑的时候我们在操场上打篮球,在后院里打乒乓球。天黑以后,我们就到教室里下象棋,五子棋,还有各种各样的游戏。有一段时间流行画迷宫,走迷宫。一开始是模仿《少先队员》背封的迷宫。后来我们各自发挥脑洞创作。比如走到某条路的是傻瓜呀,要做五个俯卧撑呀。

    我花了很多心思画一个大迷宫,一直画到晚睡的铃声响了才画完,教室里的人都回宿舍了,只剩下六月和三月还在等着我把迷宫画好。

    “画好了,你们来走吧,这么大,这么难的迷宫,你们一定找不到出口。”

    六月和三月开始走迷宫,没一会,她们就说:“走出来啦。”

    “不可能。”我说,我看过去:“这不是出口,这边上还是墙。”

    “那这迷宫没有出口的。”六月说。

    我得意洋洋地说:“是你们没找到路,我走给你们看。”

    我的笔尖按我预设的路线走在迷宫里,糟糕,我很快发现,我画的时候不小心把出路堵住了,我跳过那堵住的路线,飞快地把笔尖移动到出口:“看,走出来了。是你们没走对。”

    班主任来教室关灯了。我赶紧把迷宫收起来,防止她们发现是我没画好迷宫。

    快乐的日子没几天,大大小小的学校们就都有了对策:“现在开始,都得交50元自修费上自修。”

    整个六(1)班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交自修费去上晚自修。我孤独地呆在宿舍里,与空虚,寂寞,还有恐惧为邻。这一切,都是要我支付的代价,以此交换永恒的力量。

    十二三岁的我天真地认为自已不畏惧孤独,我高估自已了,漆黑无人的宿舍静得可怕。中心小学的学生宿舍还是老旧的泥砖瓦顶平房,外面是龙眼果林,各种虫鸣鸟叫、风声树声、阴影摇曳如同妖魔鬼怪。

    恐惧?让我更恐惧吧!好些书上不是有被恐惧激发了超能力的角色么?虽然大多结局是悲剧,但我只想要超凡的力量,让恐惧来得更猛烈吧。

    有些书上说,任何一个极端的情绪都会激发潜能,我当时所主动选择的是孤独与骄傲。极端的孤独,极端的骄傲。

    有一本漫画书里的一个反派角色就是吸收了大量的负面情绪力量,变成了大魔王。

    我的心灵既然已经被空虚、寂寞、恐惧侵蚀了,那不如接收更多的负面情绪吧,只要能激发我的超凡潜力,什么代价都可以,我才不怕被它们控制呢,因为我还有永恒的骄傲。

    我在无人的宿舍里,张开双手,想像黑暗中无穷无尽的负面情绪进入我的身体,无尽的寂寞,无尽的孤独,无尽的恐惧,无尽的空虚,无尽的悔恨,无尽的内疚,无尽的绝望,无尽的悲伤,无尽的罪恶感,无尽的遗憾……。我做很多很多的恶梦,精神颓靡。在人群里,我表现得越发的孤僻古怪。

    我从曾祖父的坟墓前举行了仪式,在心里画好【迷宫】回来了。【迷宫】没有画出口,是完全封闭的,我囚禁了我自已,我禁止任何人出入。我诅咒我自已,我将永远孤独寂寞,我祝福我自已,我将永远孤独寂寞。

    白天课间的时候,六月在楼梯拦住我:“你为什么不交钱上自修?连我家这么穷的都交了。”

    我戒备地看着她,花了一两秒才意识到她不是我恶梦中的阴影。我没有回答她,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掉了。

    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我们命中注定是个平凡人。整个镇,整个市历史上都没有什么厉害的人物,考上清华北大的也没几个。整个六(1)班的同学,将来最好的结局也就是考个重点大学,工资高一点吧。然后我们终将都被历史遗忘,不留痕迹。

    我不甘心,我要名垂青史,我要成仙成圣。为此,我将以永恒的孤独和寂寞作为代价,以此交换【答案】。

    逐渐积累的恐惧和痛苦让我逃离学校,逃离那漆黑寂静无人的宿舍。

    那天下午放学,我离开学校,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在黄昏的荒野上哭泣,眼泪湿透了衣领。

    傍晚的时候遇到了在稻田里干活的有鱼的妈妈。她说:“咦,这不是新晓吗?你好久没来找有鱼玩了。你是考到了中心小学对吧。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我害怕她看到我哭得通红的眼睛。

    “你要去哪里?”她又问。

    我吱吱唔唔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吃饭了没,先到我家吃晚饭吧。”有鱼妈妈说。

    于是我就跟着她到了有鱼家里。

    泥砖的平房,黄色的灯泡散发着温暖的光芒。他们家还没用上白炽灯。没有室内厕所,得去猪舍那边上厕所。而我家早在我5岁的时候就建好了两层的红砖楼,用上明亮的白炽灯,还有当时村里少有的室内的卫生间。

    有鱼笑着欢迎我的到来。浑身泥泞,刚从田里归来的有鱼爸也很开心,他们像都没看到我哭红的眼睛。晚上,我在有鱼的房间睡。那些恶梦被挡在有鱼家的门外了。到了他家里,我完全忘掉了【迷宫】和诅咒。开开心心地和他们玩游戏,象棋,军棋。有鱼依然是村里的孩子王,我们一起去鱼塘钓鱼,去横卧的柳树上玩耍。我跟着他们上学,就像三四年级时一样。

    “你不是在中心小学的重点班了吗?你不用上课吗?”小孩子们问。

    “我放假呢。”我说。我看着他们走进我熟悉的小区小学,热闹的读书声传出来。而我独自一人站在田埂上,无穷的孤独侵蚀着我的心灵。我哭了,眼泪止不住。

    有个老师像是发现我了,我赶紧逃掉了。

    那天以后,我偶尔会去有鱼家过夜,特别是周末的时候。这极大地延缓了【迷宫】的建设进度。像这样的地方还有知修的家,好像还有千里的家。我不确定我在六年级的时候有没有去千里家住过,二十年了,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我只能确定初一的时候肯定去千里家住过,我们下象棋到深夜。有一个周末有鱼的姐姐把番薯切片,给我们炒了个零食,咸香咸香的好吃极了。回到家里,我就迫不及待地自已动手炒番薯片,正好知修带着他的表弟来找我玩,他们品尝后说:“皮没削干净,好像有泥沙。”

    四

    初一开学的前一两周,我几乎把所有【梦园】里的人的线都斩断了。除了时雨,有鱼外,还有冰雪,天府、葆光等人。葆光写给我的信和送我的生日贺卡我一直藏在行李箱底,直至时空把它们风化。此外还有我的表亲们。【迷宫】的建设进度大幅加快。我离真正的、完全的孤独越来越近了。

    初一第二学期,班主任柏老师给我爸爸打电话:“你儿子的问题很大了,我教不好他了,你快回来想办法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什么的。”可怜的柏老师,他被我折磨得不轻,他本来是个严肃有能力有责任心的重点班班主任,而我极大地打击了他的信心。

    2004年,看完《三重门》的我,受韩寒读书无用论的影响,我的数学成绩从前十名掉到了倒数十名,然后很快掉到了倒数第一名,我完全放弃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