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芙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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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哀悼

    裴娜娜按照约定的日子到了简宁远的别墅,发现局面有些不太对,简宁远回避了这次治疗,他交代了王莹真做好配合,自己去公司上班去了。

    和苏静面对面坐下,安顿好彼此,裴娜娜开口说:

    “苏静,你近日已经完全想起了自己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了,是吗?”

    苏静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她无奈地点点头。

    “你做好准备要面对自己身上的发生吗?生死别离,你可以面对吗?”

    “娜娜老师,我不想面对,可以不面对吗?”

    “如果不面对你就无法正常生活,你也要选择不面对吗?”

    “我还可以有正常的生活吗?我觉得即使我面对了,也不会再有正常的生活了。”

    “这就是你拒绝生活,拒绝身边人的原因,是吗?你觉得你没有资格,是不是?”

    “难道不是吗?谁靠近我,谁就会遭殃,我不想继续害人了。”

    “你难道就打算这么活下去吗?活着堪比死亡,惩罚式生活,你真的想要吗?”

    “我根本不想活下去,如果可以,我宁愿就此了结此生,活着,太痛苦了。”

    “爱你的人,如果希望你好好活着,你愿意为了他们好好活着吗?”

    “爱我的人?爱我的人?如果爱我,就该尊重我自己的选择,我选择死亡,阻拦我,又怎么叫爱我?”

    “那你爱的人呢?莫非你用死亡的方式爱他们吗?”

    “我爱的人本来就已经死亡了,我正是要追随他们而去。这是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方式。”

    “如果你以为的,并不一定是真相。或许这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死去的人另有想法,你难道不听一听就执意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死,对他们公平吗?他们会开心,还是会伤心?”

    ……

    苏静低下头,沉默不语,良久之后,她缓缓抬起头,看着裴娜娜说:

    “娜娜老师,我们已经阴阳两隔,难道我还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吗?我难道还能和他们说话吗?这怎么可能办到?”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世上有很多事超出了我们的认知,但不代表不存在,不代表不真实,不代表不可以做。你愿意尝试吗?”

    苏静点点头,死灰的眼神里有了一种渴望和期待。

    “你稍等片刻,我去问一下王姨。”

    裴娜娜说完,起身出去询问守着门口的王莹真,她相信简宁远尽管人走了,但她要的东西一定准备好了。

    果然,王莹真表示一切都按照裴娜娜的要求准备好了,她带她们去了准备好的房间。

    裴娜娜和苏静跟随王莹真来到了别墅地下室,穿过大大的演艺厅,推开了左侧的一个小房间。

    王莹真举着手里的遥控器打开了房间里面的灯,这才示意裴娜娜和苏静进去,自己则退出来守在了门外。

    房间不大,灯光柔和,满屋子黄色的光晕,使人如坠太虚幻境。

    四面的墙体上,黑白色彩绘制着一幅水墨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大片的茫茫雪岭,环绕着一片同样白茫茫的江水,那岭,那江,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让人分不清岭与江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更不知道那江是不是已经完全结冰了。渺渺天地间,一老翁,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独坐在一叶乌蓬小舟梢头,垂钩钓鱼,留给人们的是他孤独寂寞的背影。

    灯光投下的黄色光晕使墙体上一片素白染上了一种朦胧的昏黄,使人有种日月同辉的错觉,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当你凝神瞩目,看着老翁时,那种孤独寂寥之感荡然无存,他分明与天地融为一色,又何来孤寂之说?孤独寂寥的分明是看画之人。是看画人把自己的孤独寂寥投射给了老翁,对于这老翁,明明正在独享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裴娜娜看着正凝神聚气专注在那垂钓老翁身上的苏静,不由得想起了这句诗。

    屋子里坐北朝南的墙上,茫茫白雪覆盖的山岭与江面对着的下方地面上,铺着一张大大的方形地毯,地毯上靠墙摆放着一张长条形的桌子。桌子四周垂下来墨绿色的绒布,最上面铺着明黄色的绸布,绸布上面撒着白色的小石子,石子间隙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仿真蜡烛、铁艺自行车、工艺汽车、帆船,还有木雕人物,有小天使,还有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阿瑞斯,及中国古代名将戚继光。最边上一盆绿萝,鲜亮的叶子泛着生命的绿色之光,长长的枝条从桌面一直垂到地面。

    所有这些摆件围绕的是正中间两个黑色相框,一个相框里赫然是乔熙桥的黑白照片,另一个是肥嘟嘟一张可爱婴儿照片。相框两边,各点着两根白色蜡烛,蜡泪流下来,光洁的烛身上布满疙疙瘩瘩,就像长在伤心人心里的大大小小肿瘤疮疤。两个相框前面有一个小香炉。香炉里面缥缥袅袅燃烧着三炷香,使人望之恍若隔世。香炉下面,静静躺着一把未动过的香和一盒火柴。桌子侧旁有两把椅子,正下方放着一个蒲团。

    裴娜娜心里默默赞叹简宁远的良苦用心,自己只简略说明意图,简单交代了物品,而简宁远布置的这些,真是动人心魄,感人肺腑。裴娜娜心疼简宁远,不知道他怀着怎样的心情去上班了?她有些担忧他,但她还是迅速收回了担心,她当下要照顾的,是眼前的苏静。

    苏静的目光已经从墙上的巨幅水墨画转移到了这张桌子上,她看着上面的照片,看着蜡烛,看着香炉,看着桌子上的一切,只觉得心乱如麻,巨大的哀伤吞噬着她的身心,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无声地流了下来。

    “苏静,”听到裴娜娜叫自己,她下意识“嗯”了一声,“坐这儿吧。”裴娜娜指着一把椅子对她说。她仿佛成了裴娜娜手里的木偶,木然地坐了下来。裴娜娜也坐了下来,就在苏静的身旁。

    “苏静,”裴娜娜关注着苏静的表情,轻声低语似的说,“你是不是已经想起了一切?”

    苏静缓缓地点点头,无声的流泪变成了急促的抽泣。

    裴娜娜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面色凝重地说:

    “苏静,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想要对熙桥说的,想要对孩子说的,都把它说出来,那些话不讲出来,憋在心里会腐蚀你的身心的。”

    急促的抽泣再也抑制不住巨大的悲痛,苏静的胸膛快速起伏着,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嚎啕大哭着,“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那个蒲团上,她两只手扒着桌沿,眼望着乔熙桥的照片,哭声里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心里话:

    “熙桥,对,对不起,是,是我,是我害死了你……”

    她哽咽着、抽泣着、痛苦地捶打着自己,撕扯着自己:“如果,如果不是,不是我,不是我非要,非要马上去看爸爸。如果,如果我,如果我能,我能听,听你的,听你的话,我们去医院,我们去医院,不是去监狱,你就,你就不会死。我们,我们,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苏静的眼神转向了那个小宝宝,她撕心裂肺地撕扯着自己,哭晕了过去。

    裴娜娜急忙扶住苏静,掐着她的人中,看她幽幽醒转,缓缓倒过气来,轻抚了抚她的胸口,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杯温水递到她嘴边,喂她喝了下去。

    苏静在裴娜娜怀里缓了好久,才慢慢起身,脸色苍白,跪在蒲团上,低着头,似乎不太敢看上面。

    “苏静,”裴娜娜试探性地问,“你还好吗?如果你觉得身体太虚弱,没办法继续告别,我们今天先到这儿,过两天再来话别,好不好?”

    苏静沉默了好久,终于开口了:

    “我可以的,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他们讲呢。”

    苏静跪到腿有些酸麻,扶着旁边的椅子,欠着身子挪移到了椅子上,她把椅子正对着桌子,手肘支在桌沿上,有气无力地看着那两张相片,哀哀地继续说起来,她的眼泪似乎流光了,堵着的气息好像有些疏通了:

    “你们俩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爸爸也走了,妈妈虽然还活着,可她的灵魂早就飞走了,你们都走了,就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让我怎么活下去?我要怎么活下去?我背负着你们的债,我背负着巨大的罪恶感,我要怎么活下去?我是个不该活下去的人,可是我连死都死不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熙桥,你说话呀,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活下去?”

    苏静伸手把孩子的照片拿到了手上,摩挲着,脸上勉力地挤出些些微笑:

    “清欢,宝贝,你长得这么可爱,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宝贝,妈妈真希望和你一起去另一个世界。可是,造化弄人,妈妈想去找你,真的想去。你能不能告诉妈妈,你在哪儿?妈妈能怎么找到你?”

    苏静的话戛然而止,她明明有千言万语要对熙桥和清欢说,可那些话不知道是不是都化作眼泪流走了,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沉默到自己迷迷糊糊地陷入到了一种梦境之中——

    熙桥穿着一身素白,就站在苏静面前,他脸上挂着笑意,和苏静保持着距离。苏静想要靠近他,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向后退一步,她往前走两步,他就向后退两步。

    “静,别靠近我,我已经退出了你的生活,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不要找我,好好过自己的生活。记住,要好好的重新开始属于你的生活。”

    苏静流着泪,想要看清熙桥的脸,可他笑靥如花的脸模糊一片。

    “熙桥,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你要去哪里?带我一起去吧,带我一起去,我们一家三口继续我们的甜蜜生活。”

    苏静的泪再次无声地流着,就像静静的溪流,绵绵不断。

    “不,静,我不能带你去,我要去的那个地方不属于你。你要呆在你该在的地方。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这是我的心愿,你别辜负了我的心意,别让我的选择变成一场空。只有你好好活着,我才会安心。”

    “为什么你要选择让我独自活着?为什么我不能随你而去?”

    “静,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选择我们一起好好活着,可是,既然命运让我选择我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人活着,既然我选择了你活着,就请你把我的那份也活出来吧。我相信你可以的,静,我很好,忘了我,只有忘了我,你才能重新开始。我要在属于我的世界里找到属于我的生活,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你知道这有多难吗?熙桥,熙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活下来的人不该是我,应该是你。”

    苏静伸出手,想要拉住熙桥。

    熙桥越来越模糊,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静,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错。请尊重我的选择,请珍惜我的选择。好好活着,静,你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熙桥,熙桥,回来,回来。”

    “永别了,苏静,永别了。”

    熙桥彻底消失了,苏静的眼前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浓雾。

    苏静拼命挥动着双手,试图驱散眼前的浓雾,忽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苏静看到了一个粉嘟嘟的小婴儿躺在她的怀抱里。她眨巴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苏静,笑得像朵花儿。

    苏静还没来得及多看她一眼,她就生出翅膀飞上了天空,她越飞越远,越飞越远,最后终于消失在了天尽头。

    “清欢,清欢,你不要妈妈啦?你飞去哪里啦?”

    苏静看着清欢消失的方向,舍不得挪移她的眼睛。

    “清欢是小天使,她去天使乐园了。你安心过你的日子,她会祝福你的。”

    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萦绕在苏静耳边。

    天旋地转间,苏静周身感觉冷极了,白茫茫的雪色覆盖了山岭、原野和大地,山岭之下,横亘着一条大江,江水冻结,天地浑然一体的素白,无从辨识,那,竟然是一条江?

    亮眼的白色,刺激得苏静睁不开眼睛,她闭着眼睛好长一会儿,才慢慢睁开,先尝试睁开一条缝儿,之后,发现始终无法完全睁开,她只好半眯缝着眼睛看向周围,试图寻找除自己之外的活物。

    江面上隐隐有个黑点,苏静迈开步子靠近那个黑点,想要看清楚那是什么。

    越走越近了,她终于看清楚了,那个黑点竟然是一个人,是一个垂钓老者,他坐在被冻结固封于江上的乌蓬小舟尾部,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钓钩垂入江中,也已冻结。

    他真的是在钓鱼吗?这老者是不是已经冻僵石化了?苏静心怀惴惴,踏着坚实的冰面,一步步挪移着靠近老者。

    “怎么?怀疑我是个死人吗?”

    老者突然开口,吓得苏静僵立原地,不敢再动一步。

    “是,哦,不,我,我,我只是,有些好奇……”

    苏静支支吾吾,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该说什么。她发现她还是她,还是那个关键时刻就失语症的她。

    “好奇我是死是活?好奇我是不是在钓鱼?好奇这样冰天雪地之中,我孤舟孤身为何在此?你有好奇心,还有些指望。”

    老者开口,有种不容置喙的权威感,苏静不敢轻易开口了,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生死不过一步之间,生死又万里之遥。究竟是一步之间,还是万里之遥,全在人的一念。乔熙桥一念,选择了他死你生;简宁远一念,选择了他生你也生;清欢最是没得选择,因为她还没有形成‘念’。而你呢?苏静,你的一念,会如何选择?选择追随熙桥而死,还是选择和宁远一起重生?老夫端坐于此,看尽世间沧桑,人心百态,早已不在生死之境,你一个徘徊犹疑,不能决绝于生死之念的人,又如何看得清楚老夫垂钓的真意?好了,回去吧,想死没有人救得了你,想活,也得靠你自己。”

    老者话音刚落,苏静眼前就只剩下空茫一片,什么都不存在了。

    忽然之间,苏静耳边响起了轰隆隆的巨大声音,那声音来自天上、地下、四面八方。苏静惊骇极了,她慌乱地奔逃,可是到处都是轰隆隆的巨响,她无处可逃。突然她的脚下发出了碎裂之声,冰面开始卡啦啦迅速碎裂、消融,苏静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水里。她一直向下向下向下,她挥舞着手臂,脚用力地踩着水,想要让自己游上去。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她彻底溺水了,她感觉自己的神志越来越模糊,意识也越来越不清晰。死神向她伸出了邀请之手,他看到了死神阴恻恻的笑脸,他的得意之色,让她不寒而栗,她感受到自己强烈的求生欲望,比任何时候都强大。

    “救命啊,救救我,救救我。”

    她喊不出来,可她又分明觉得自己的声音穿透了云霄,大到可以在宇宙天地的任何角落都可以听到。

    朦胧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向她奋力游了过来,他抱着她,她立刻昏迷了过去,但她能感觉到那个人带着自己一直向上,向上,向上……

    “远哥”,口里呢喃着这个名字,苏静幽幽醒转过来。

    “醒了?”裴娜娜递给她一杯水,“缓缓神,适应一下光线。”

    她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冲着自己微笑着,苏静觉得那个笑是她见过的最暖心的笑,是消融了她身体寒冰冷水的笑。

    她也冲她不由自主笑了笑,端着她递给她的水,这次,是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氤氲的水汽呵呵地弥散在她的脸上,她感觉自己是一个刚刚被救上岸的溺水之人。

    “娜娜老师,远哥怎么不在?往常他都会陪着我们的,他今天去哪儿了?”

    “他好像上班去了,你要去找他吗?如果你要去,我现在就陪你去,今天,他也溺水了,需要你去把他拉上岸。”裴娜娜拿起桌子上的香,“走之前给熙桥上炷香吧。”

    苏静接过裴娜娜已经为她点好的香,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给熙桥鞠了三个躬,把香插进香炉里,她双手合十,对着熙桥的照片说:

    “熙桥,我会好好活着,你放心吧。我不辜负你,定要活出我们俩双份的生命力。”

    裴娜娜也给熙桥上了香后,两人离开了房间。

    上了裴娜娜的车后,裴娜娜拨通了简宁远的电话,知道了他并不在公司,而是在公司附近“那一方咖啡馆”里。裴娜娜便直接载着苏静去了“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