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夕这晚，姚泽峰来到病房时已近深夜。

    这一天，他还是推掉一切应酬和安排，想安静地陪儿子度过一个跨年夜。

    穆风看起来已经睡着了，病房很安静。他也静悄悄地在床边坐下，突然恨不得自己能给他所有，但是全世界给了他又有什么，也换不回锦心。多年商场的雷厉风行，他的心似乎早已变硬，儿女情长不是他的风格。但是自从见到穆风以后，他感觉自己的心性在完完全全改变，尤其穆锦心的突然离世，这种无能为力感深深打败了他……不知不觉，已过午夜，他抬起手想摸摸穆风的头，可是手定格在那里，怕打扰他醒来。默默地，为他盖了盖被子，轻轻向病房门口走去。

    “爸爸——”他猛地一震，不敢相信地回头——

    黑暗中，穆风亮晶晶的眼睛正看着他。

    这轻轻的一声，让他心中充满喜悦和酸楚。

    这是第一次听到穆风喊他爸爸。

    穆风在医院彻夜彻夜的失眠时，有时假寐、有时清醒。无数次见到姚泽峰在病床前的默默陪伴，夜光中瞥见那张与自己神似却成熟得多的面孔，他的心渐渐软下来。

    这个跨年夜的夜晚，当他看到久坐的男人默默离开，原本挺拔的身躯透露着疲惫，仿佛也带着悲伤，但却给了他一丝温暖。他不由自主喊出了“爸爸”。

    姚泽峰不可置信地走回到床边，握住他的手，“阿木……阿木——”

    “……孩子……”姚泽峰言语中微微带着哽咽。

    “睡醒了吗？怎么样，感觉好一点吗？”穆风点点头，又默默低下头，叫出了爸爸却不知如何再面对。但是在父亲握住他的手时，没有像以往那样挣脱。

    “阿木，振作一点！”姚泽峰急切地说道：“相信爸爸好吗？我会好好照顾你，像妈妈一样疼爱你。让你幸福、快乐地生活……”

    他曾心里想了无数遍，如何和儿子打破这陌生的桎梏，憋在心里许久的话急切地倾诉而出。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即便知道过去是一道伤疤，也不得不忍痛提及：“可能现在对你说这些为时已晚，但是——还是要告诉你——对过去我非常后悔，我和锦心已经多年没见——直到二年前，才知道你的存在，我辜负了你们母子十几年……见到你之后，你不能想象我有多高兴，很想为你们做些什么，多希望再给我点时间可以弥补……可是……可是……谁会想到发生这样的意外！但是不管我有多悔恨，无论如何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姚泽峰哽咽得说不出话，手抚着紧皱的眉头，似乎想推开这无处逃避的痛楚。他怅然而无助，原本耐心等待锦心的接受，耐心地等待穆风高考结束……谁会想到命运如此残酷。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哪一个先来。

    “那我们就好好向前走，好好生活，让妈妈在另一个世界也放下心来，我们不要辜负妈妈的期待。好吗？阿木，以后爸爸是你的依靠——而你，同样也是我的依靠……”

    穆风虽然对父亲仍感到陌生，但终究父子亲情血浓于水，痛失母亲之后，父亲是他世上仅余的亲情。

    “我，没有妈妈了……”穆风再也忍不住，压抑着啜泣起来。

    “阿木……”姚泽峰用力抱紧了穆风，言语哽咽“放心……你还有爸爸！”

    窗外清冷的月夜，寒风吹动树枝微微摇动。穆风原本幸福的家一下子破碎不见，十八年来，母亲是他生活的全部，叛逆时渴望长大独立现在看来是多么可笑，一个人的离开对爱她的人来说，就是失去了全世界。

    如果有如果，穆风宁愿自己永远做个拉着妈妈手的小孩子。突然之间，他的世界仿佛失去颜色，这种伤痛在锦心刚刚离世时仿佛还淡，却随着时间推移愈加深刻。

    这个夜晚，父子二人彻夜未眠。

    姚泽峰缓缓讲了这近二十年的往事，穆风静静地听着……他无法评判父母的往事，看着父亲坚毅的脸庞，内心却仍然犹豫。迟来了十八年的父爱，是他无数次梦中的憧憬，带着虚幻的真实，如今真切地摆在他的面前。

    只是有那么悲伤的遗憾，为什么人生无法圆满……

    元旦之后，姚泽峰婉转地征求穆风的意见，希望见一见奶奶——他的母亲。

    姚奶奶已年近九旬，知道了穆风的存在已经是穆锦心离世之后。她心急如焚，亲自到医院见了穆风几次——在穆风生病初期，昏昏然睡着的时候，而穆风并不知道。

    现在得知穆风渐渐好转，不顾姚泽峰百般劝阻，执意要再来见见自己的孙子。

    初见老人，满头银发，面目慈祥，虽然年近九旬身体却很硬朗，精神矍铄，在陪同人员的搀扶下快步走入病房，急切地走向穆风。

    穆风轻轻喊了声“奶奶！”试图下床来迎接，不小心碰到正在注射的盐水瓶。

    “阿木，快躺下，躺下别动……”老人紧紧地盯着穆风，拉过他的手，似乎满心满眼地看不够。见到清秀、温和、有礼的孩子，此刻瘦瘦弱弱躺在病床上，一下子破防，痛哭流涕起来。

    “这十几年，我们完全不知情，孩子，你受苦了……”

    “并不……”穆风轻轻说，他的生活从未觉得受苦，母亲给了他最完整的爱，欢声笑语的家，充裕富足的生活。从小到大，是他幸福开心的童年、朝气蓬勃奋进的少年……人生充实幸福也就不过如此。但是奶奶的话仍让他落泪，从今以后，他至亲至亲的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木，你放心，以后奶奶会好好陪你、爱你！”老人像是誓言般庄重。

    病中的穆风依然紧闭心门，在奶奶握住他的手的刹那，这份陌生的亲情却仿佛一种久违的温暖，冰冷的心打开裂隙，照进一丝阳光。

    强忍的悲伤无法遁形，祖孙二人相拥而泣。

    春节前夕，穆风的状态慢慢恢复，终于可以出院了。

    奶奶和父亲的关爱让他无法拒绝，最终接受了父亲带他回姚家的建议。

    为了避免他回到自己家中再徒增伤感，姚泽峰和李佳容商量之后，说服穆风先到姚家去生活。穆风心里清楚自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无论内心是多么孤独和伤痛，他却不希望母亲在天之灵担忧，愿她能看到自己生活得幸福。他顺从地听从了父亲的安排。他甚至怀疑自己病了这么久，是否潜意识里抗拒康复。

    只因为……不知自己的将来要归于何处。

    在穆风出院之前，李佳容特意来看他。将近半年的住院时间她一直陪伴左右。佳容在失去好友的伤痛和对穆风的牵挂担忧中煎熬，如今见穆风慢慢恢复正常，心里异常欣慰。但得知姚泽峰要带穆风回姚家，尽管大家都清楚这是最好的安排，但她还是忧心穆风未来的生活。尤其去往A市，虽然和H市相隔不远，但毕竟是远离他从小长大的故土的陌生环境。佳容内心又平添了不舍和担忧。

    “阿木，愿意跟你爸爸回去吗？”穆风抬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双眼里看到了悲伤和无奈的顺从，她的泪一下子涌出。

    “佳姨，你放心……”穆风也含着泪，反倒安慰起李佳容。

    “阿木，佳姨看着你从小长大，我疼你和浩宇是一样的。虽然你现在十八岁了，可是，还是个孩子，你父亲——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是蛮好的一个人，有身份有地位，最主要的是看得出来非常爱你，再乎你……但是，姚家对你来说，毕竟还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如果你不愿意长住那边，随时可以回到佳姨家里……”

    “佳姨……”穆风自己也很清楚，不知道未来将要面对的会是怎样的生活。他无法平和地回归姚家，仅凭这凭空出现的一点血缘……但是，他无法拒绝父亲的安排和奶奶异常的热情与关爱……江浩宇的家，虽然很熟悉，很舒适，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家。

    此时，他心中苦楚，失去了妈妈，他的家也一样消失了……

    李佳容虽然不舍，但姚泽峰毕竟是穆风的亲生父亲，她也无力改变什么。她用力的抱了抱穆风，不舍地说：“照顾好自己，有不开心的事就和我们说。需要佳姨做什么，你也告诉我。”

    “嗯，我知道……”穆风用力点点头，低声回应。

    江浩宇特意赶了回来和他告别，江家一家人陪着穆风走到大楼门口。

    正是冬季，街道旁树木萧瑟，瘦成纸片一样的穆风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感受清风吸入肺腑，仿佛至此，他才重返世间。

    他心里默叹了一下……心情一如这清冷的世界。

    李佳容不知觉间又红了眼圈，拉着穆风的胳膊舍不得放手。江少康拍拍妻子的肩，爽朗地对穆风说，“穆风，到了以后回个电话！”

    江浩宇最看不惯各式儿女情长，不耐烦地盯着自己的老妈，但是也舍不得穆风离开。“老妈，又不是生离死别，别这么煽情好不好！哎，穆风，还有啊，你得长胖一点，再瘦下去你可打不过我了！”

    “把你的肉分点给穆风不就行了么，上个大学胖十斤！”佳容也知道不能让穆风太伤感，借着话题嗔怪地对江浩宇说道。

    “哪里？老妈你说得不对！”江浩宇一本正经地说：“是每个月胖三斤！”

    “啥！你这臭小子，不是和我说体重只重了一点点么？”

    “不怪我啊，那都是你喂下去的红烧肉！——要么说我怎么讨人喜欢呢，肉到我身上都不肯离开——”

    穆风看着江浩宇，微笑着，敲了敲他厚外套下的肚子。“你不是说你最出风头的就是腹肌么？”

    浩宇毫不愧疚地挺直了肚子，说道：“对呀，不过现阶段它们还是肥肉，额——请耐心等待！它们会变成肌肉的！”

    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气氛终于不那么伤感。

    “阿木！”姚泽峰在不远处车旁向他招招手，“上车吧！”白色的迈巴赫房车醒目地停在那里，司机彬彬有礼，正在向穆风点头示意，早已放好了原本并不多的行李物品。

    姚泽峰为人行事低调，尤其在穆风的事情上，更是谨慎。

    其实，在穆风住院期间，幕后他安排了庞大的服务团队，负责医疗康复的、负责生活起居的、负责饮食的、负责采购各种各样物品让穆风喜欢的、负责办理各种手续的……而这些都在幕后，并没有让穆风感觉到异样，并未意识到自己已成为令人瞩目的核心。

    出院时只安排了司机老赵一人陪同，他只是想让穆风更自在一点，慢慢地接受以后的生活，而不是突兀地改变他原本的生活方式和环境。

    穆风抬头，看着阳光中父亲的身影，至今他也无法明白自己的内心，这份感情即不是爱，也不是恨，只觉得陌生。心中仍隐隐苦涩悲伤，也有孩子般的忐忑不安。不知自己未来的生活，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转头对江浩宇一家告别，穆风笑笑，洒脱地对他们说：“再见！有空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而刚刚，江家都心照不宣地没人说起“有空回来”类似的话，因为没人知道，去了A市的穆风会面临怎样的生活和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