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决
繁体版

第一章 巡游

    暑热难当,正是一年里最难熬的当口。麦子已收完,广袤的大地被烤出裂缝,河流被晒干露出河床,沿着河流向下进入山峦之间,天气反而清凉了起来。

    此地名为双月村,据方士的分析,这里是整片大陆的极阴之地,因为终岁只有夏至日一天可以得到阳光,其他时候全处在阴影之下。按理说,既然有极阴之地,也该有个极阳之地,不过或许是因为方士尚未考据,也可能是商人还没有把贸易拓展过去,反正这个地方如果有的话,皇帝老儿的长鞭还够不到那个地方。

    至于双月村,皇帝倒是经常大驾光临。自不知多少年前皇朝建立之后,每隔五年皇帝就要到这里巡游一番。既然有这样盛大的活动,就必然要有人主持。双月村曾经大概是有村长的,据说还是依靠众人推举的古老传统。只不过后来代代相传能主事的家庭逐渐都没落了,没人再担得起这份重任。如今便是村庄的土豪,欧阳野在担任这一职务,也不明着叫村长,只是唤作“御驾官”。虽则是叫御驾官,但是这村中上下的事,甚至全县全都有他的爪牙。村中到有一句俗话:

    “人说山北多旷野,不如双月一欧阳。”

    走进双月村,便可看着那主干道上早已挤满了人,那原本喧闹的市场都是空落落的了。据前来的太监知会,皇帝从北方进入,一路面南,在此参加月神祭典,不做过多停留,全村接驾。

    从北端向南而望,只见为首的欧阳野插着手,静静的等待着。他容貌不像汉人,留着络腮胡须,双眼圆睁着,好像时刻都集中着注意力。他身穿长袍,棕黄暗色,颇显朴素。怪道这大热的天儿,如何忍得这炎热?只因这颜色虽素,却是细绢织成。双月村并无裁缝,家家皆以简单为善,这样的衣物可谓是难得一见。

    在欧阳野南侧,排着四位小厮。既然是接驾皇帝,万事都不能不讲究一点,这四个小厮的名字可大有来头,取的是“康泰平安”四字。年龄由大至小,依次唤作佑康,佑泰、佑平、佑安。欧阳野只把目光向他们一扫,除了他最信任的佑康,另外三人都多少露出窘态。

    欧阳野整理了一下衣襟,皇帝来临在即,太监已经来汇报过两次了。街边悬挂着鲜花和绸缎,一水儿全是牡丹,有大红的,有大紫的,甚至还有橘红的。一旁的乐团早已调好音,紧好弦,准备献上一曲盛世的赞歌。欧阳野颇满意地笑了笑——不只是满意,也有几分释然。他心中暗道:“数月前便开始筹备,怎样也不会被挑理的。哼哼,伴君如伴虎,果然不假。”

    再往南便是按照田地亩数由多至少排列的农人。双月村地多人少,因为朝廷不许人口从外迁入村中。双月村人人有地,只是多少不同,肥力不同,但都足以小康,所以没有人当佃户。

    为首的几人都是双月村最大的宗族月氏的族人。双月村的名字,一般就是来自月家。最靠近欧阳野一众的便是月氏族长,名叫月贤,年逾七十,因与那位掌管姻缘的老仙避讳,村里人不便呼作“月老”,只是呼作“月老人”。月老人身边是月家本支的三个兄弟,序齿排列。他们一动不动,皱着眉头,咬着牙齿,不知是因为这天气,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三人旁边,又有几位月氏族人,不过是较远的旁支了。

    月氏家族虽是同姓,但来往已经稀疏了。一方面,身为族长的月贤年事已高,办事优柔寡断,又不愿交出管理家族的权力;另一方面,月家下一代三个兄弟互不相让,彼此相遇总少不了刀光剑影,摩擦不断,传给谁都免不了乱子。与此同时,旁支迁出双月村的也越来越多。若非月家的衰落,欧阳家也难以在这片土地大行其道。

    这一干人好生拘谨,好似倾斜的宝塔,只需轻轻一点便要整个崩塌。转眼过来,才稍显放松几分。只见一人身穿粗布短褐,七尺身材,双手叉腰,翘首而望。嘴里念念有词,总是在嘟囔着什么。细看其手,细纹密布,老茧纵横,显然是个十足的庄稼汉。眼睛左右滚动着,显然是沉闷极了,寻找着谈话对象,企图给自己解解闷儿。

    他把眼往身边一扫,月家远亲他也不认识,便看见了身后的宋掌柜。宋掌柜因为天气炎热,眉头紧锁,嘴唇紧闭,或许都有些眩晕了。他为了表现自己,还特意挑了一件长袍,把自己浑圆的身体裹得紧紧的,怎能不捂出一身汗来。

    “宋掌柜的,圣主亲临,您怎么眉头紧锁啊?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不合适吧?”

    宋掌柜斜了他一眼,鼻子皱起一道道褶子来,五官更紧密地蜷缩在一起。

    “梁不狃,你给我闭嘴!”

    这庄稼汉名叫梁不狃,据说本不是双月村人,凭借着自己打拼,置办了好些田产,也在双月村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本来人们都叫他老梁,他自己家产一厚,便想着要起一个文人名字,于是找来村里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不知道为何,偏偏选了一个叛臣的名字,还说是大吉大利。梁不狃毕竟村俗之人,得了名字还来不及咂摸滋味,先办了几天的流水席,庆祝这一喜事。

    说来也怪,双月村的生活颇为简单,也颇不简单。简单在一切物资可谓丰足,无需在生活资料上太过担心;不简单在双月村人都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事事都要问问天意,可是并非人人都懂得天意,算命扶乩的勾当每天都在进行。

    “生意不好,那也是自己的原因,皇上来了,您平日不给我面子,今天也得给皇上面子吧!”梁不狃打着哈哈,跟宋掌柜逗贫。

    谁知这句话反而戳到了宋掌柜的痛处。俗话讲行商坐贾,宋掌柜原本是行商,奔波于山海之间,人到中年,也想找个地儿安稳下来,阴差阳错就选中了双月村。他开了一家酒楼并一处上铺,可生意就是不尽人意。只有赶上红白喜事,宋掌柜算是能小赚一笔。宋掌柜原先是有些家底的,若是他刚来的时候参加祭典,大概要直接排在欧阳家后面,但如今他竟然也干不过包田的大户梁不狃了,他内心本来就有些不服气,梁不狃这么一激,他更是挤不出个笑脸,面色更难看了。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奉劝您少管我!”

    “欸,宋掌柜,这就是您的不对啦!街里街坊,同村的都是一家人!我跟您搭话,不是为了侃大山,扯闲篇,我只要下请帖的。”

    宋掌柜没转头,微微张开一只眼睛,乜斜着看着梁不狃。

    “那闲言碎语我就省了,家妻十月怀胎,如今我老梁也要添儿女了——天天喊我老梁,我不过也才三十而已嘛!都给我喊老了……既要有儿女,就须有满月的酒席。”

    “哦,哦,哦。”宋掌柜已听出话音来了。

    “这是定金,有劳掌柜的了!”

    梁不狃从随身的碎银中拿出一个事先兑换好的银元宝,稳稳地放在宋掌柜的手上。宋掌柜拿到银元宝,用手摩挲了两下,喜盈盈揣在怀里,显得愈发鼓囊了。

    说话间,天色已过正午。众人都苦不堪言,只是憋着不说。忽然,不知是谁的耳朵那样灵敏,第一个听到了远远传来的车马声。有人说是先听到了马嘶,有人说是车轱辘硿硿作响,有人说是鞭子抽打空气的鞭鸣,有人更加夸张,说有虎啸龙吟之气……总之是预兆到了车马的临近。

    又过了好一会,皇帝的车马才在地平线渐渐显现。乐团开始奏乐,欧阳野示意众人跟随他叩首。不论是村里的胡琴还是唢呐,奏响的乐音都远比平日更加奔放,好像这样才配得上所谓“虎啸龙吟”之气。

    第一队的太监走进村门,欧阳野俯身跪拜,音乐随之戛然而止。全村的人跪拜在主干道上,等待车队的临近。

    梁不狃像众人一样五体投地地跪着,他不希求一瞻龙颜,毕竟他年轻一点时就在这里生活,已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何况,他的年纪还不够当街迎驾的时候,他曾经躲在街角看过全程,那皇帝在马车中,后来换为步撵,但始终看不清那珠帘背后的真容,只是黑漆漆一片。倒是左右的几个太监,看的是清清楚楚,各自飞扬跋扈,自得其乐。

    车马很快就过去了,盛大的巡游总是会让先前的准备感到失望。即便是皇帝已行出千里,众人还不愿意起身,想要再展现一下“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的高品。

    欧阳野最先起身,随后四个小厮为他拉出隐藏好的马匹,整理好辔头,欧阳野便随队列而去,他要主持祭典。众人此时仍不起身,没人知道他们是睡是醒。

    梁不狃心道:“我可还有家事,欧阳老头都走了,我还待什么待?”于是起身便家去了。

    他身边的月氏远房见状,用手肘拱了拱身边的月氏亲戚,这人便又拱了拱,如此往复,一直传到月老人那里。月家老大用手肘拱了拱月老人,月老人已经怒不可遏,没去理睬梁不狃,倒是狠狠白了他大儿子一眼。月老人抬起头来,一拍大腿,恨恨地却低声地说道:“走!”

    于是月氏家族便作鸟兽散。众人见状,知道这接驾已经结束,便各回各家去了,无话可叙。

    却说梁不狃正往家走,见迎面走来一个老妇人。梁不狃一惊,这是他请的接生婆。看来爱妻在家,已受完苦了。梁不狃加快步伐,招呼那接生婆,直问到:

    “男孩女孩?”

    接生婆不答,只是哈哈大笑。笑了半晌才张口道:

    “母子平安,是个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