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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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步静安神游大帔洞 待他生情葬老牛湾

    话说,无意得知自谦的境况后,丛凤儿远走鹰嘴崖。可即使对他,有生而死、死而生般的情深,但终难抵挡命数注定之论,中秋节后不过两日之余的欢好,便又要面对失去挚爱的悲痛。

    而正当自谦这夜生命垂危、陷入昏迷,却不知此时的天朝,也发生着一桩大事。原来是年五月以来,朝廷以外债筑路,与西洋国人勾结一处,损害了南方数省百姓的利益,从而引起多地各等阶级奔喊声讨。

    再待入了九月初,早是愈演愈烈,以致一省酿成血案,三十余人做了朝廷刀下的冤魂,从而更是激起民愤。以致万千先驱人士,借机揭竿而起、举义反抗。

    当眼看着事态严重、收势不住,那朝廷岂不惧怕,忙临省调兵遣将前去镇压。但这般以来,也令此地失了防御力量,遂引得另一只义军,于八月十九这夜,在某城举事成功。

    观得如此,附近两地的先驱人士,次日也闻风而动,各自将城池掌控手中。又待几处合于一起,遂脱离天朝更改国号,并呼吁各省民众,起义响应。

    这般,方在两个月之久后,将腐败无能、丧权辱国的朝廷,拉下马来。从而几千年的封建帝制,才被埋入历史,也即将迎来一个别一样的时代。

    而著者这般所书,并非闲言碎语、枉加话题。只为令各位看官莫要忘记,于那南国之地,还有贾以真、冯沁博师生俩,并马云峰、邵菱一家子,命运皆同此紧密连在一处。

    话不多表。却说,打从自谦辞工离去,失了踪迹,静安虽碍于胡烨的归来,暗将心事埋下,也再未同母亲言语一句,与此有关之事,但仍几次趁着上下学堂,往‘仇记’车行打听过。奈何仇大少,始终未透露半点消息。

    也曾多次询问,英子和俞可有、步艳霓,偏是三人言语一致,只说自谦未回鹰嘴崖,不知去了哪里。无非是不想他们再有牵扯,从而扰乱到彼此。

    偏是众人皆认为,自谦惟有放下过往,方能安生度日,但却从未思量,自打俞大户和郝氏离世后,静安就是他苟活下去的信念,一旦破灭,哪里还有命在。

    如此,不得自谦的音讯,静安除了偷偷思念,却毫无别的办法。且同胡烨,虽表面无常,但也不似从前那般恩爱了,便连许多心事,也再未向林氏倾诉过。

    这般,等到胡彦江失踪之后,一则谢因书为母守孝,学堂诸多事情,交由她和英子打理,二是回到家后,又要照顾女儿和小胡涂,故暂将自谦放了下来。

    却待到了八月十五这日,若按传统礼数,静安和胡烨,定要带着孩子回臣远庄去的,以同胡彦庭、李氏团圆一番,过个中秋佳节。

    但眼下,偏是胡彦江失踪,涂七娘又陷悲痛,倘若家去后,被老两口问起,这等大事又该怎般告知。于是夫妇俩,就跟胡鑫、英子相商,不如都别回了,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谁知胡彦庭和李氏,因胡彦江一家三口,中元节必定回村祭祀的,岂料今年却未见人影,后来便寻思着,大概是要等到中秋节,再同儿子、儿媳们一起归来吧。

    不想,好不容易盼到八月十五,又空等了一场,两口子如何不失落,遂那节过的就无甚意思了。可也自寻理由,认为是被何事给耽搁了,说不定晚一日而已。

    偏是直等到八月十九,仍未见一人回来,便难免生了怀疑,惟怕出了甚么祸事。故此,老两口子那心就不由得悬了起来,遂于午后雇上马车,忙进城而去。

    因此时正黄昏,胡烨和静安皆已回家,当见到夫妇俩到来,岂能不明,逢上中秋佳节,兄弟、弟妹不归,尚且说的过去,但两个儿子、儿媳皆不朝面,便与理不通了。

    如此,待请安问好后,正思量着,怎般隐瞒胡彦江之事,却是林氏,听得亲家公婆到了,忙同玲儿抱着静安的孩子,又带着小胡涂,来到厅前相见。

    等打过招呼,胡彦庭和李氏看到小胡涂也在,自是感到欢喜。逗弄着孙女,又拉着其是百般疼爱,竟一时忘了来前所生之惑。

    谁想这般以来,偏是小胡涂嘴巴一瘪,对胡彦庭委屈道:“大伯,爹爹不见了,他不要娘和胡涂了。”

    林氏暗自一叹,再看向胡烨和静安,夫妇俩皆一脸苦笑,知道此事瞒不住了。只见胡彦庭一愣,遂以为小孩子闹情绪呢,就好笑道:“告诉大伯,你爹怎么惹着咱家小胡涂了,看我不收拾他。”

    可又瞧着小胡涂,眼泪汪汪的,只伤心抽泣不止,却不知言语甚么,再想起胡彦江,两个节日皆是不回,便顿感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遂陡然沉下脸来,就问胡烨道:“你二叔怎的了,可是出了何事?”

    胡烨无奈,只得如实告知。再看胡彦庭脸色煞白,浑身不停地打着哆嗦,良久方无力问道:“多久前的事了?”

    胡烨心虚道:“上月中元节。”

    胡彦庭闻后,登时火冒三丈,上前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气道:“生了这大事情,你竟也敢瞒着,眼里还有没有我?”

    静安赶忙劝道:“公公,事情已然发生,咱们也是怕您和婆婆,为此担惊受怕,不得已才相瞒的。”

    面对儿媳,胡彦庭只得压住火气,苦叹道:“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哪怕有天大的祸事,都该为他担着。”

    此时,李氏也已慌了神,直流泪道:“我那傻兄弟,怎就做了这等蠢事,倒让七娘日后如何过活。”

    林氏遂宽慰道:“亲家母,你别太担心,彦江兄弟乃有福之人,该不会出甚事的。或许再过上段时日,便回来了也说不定。”

    又听胡彦庭问胡烨道:“那你们去找了没有,可曾往衙门报过官了?”

    胡烨回道:“能想的法子皆已用过,只寻不见二叔。”

    胡彦庭顿然恼道:“你二叔一向喜文弄墨,何时接触过甚么出家人,倒是哪个天杀的,将他带走了?”

    胡烨不知,但静安怎会不明,就犹豫着道:“是,是我瞎伯伯。”

    胡彦庭茫然道:“你说是谁?”

    林氏便叹道:“亲家公,是孤僧瞎。”

    胡彦庭一怔,遂不解道:“这怎么可能,那瞎子整个一酒肉僧人,又岂会是得道之辈?”

    林氏苦笑道:“谁说不是,本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可偏就不知哪里寻了机缘而回。”

    胡彦庭闻过,便破口大骂道:“该死的瞎子,亏得我胡彦庭与你交情匪浅,倒如此害俺兄弟,彦江何罪之有,要这般误他一生。”

    林氏又叹道:“他们两人自打鹰嘴崖时,就极为投缘,想来早是埋下隐患。”

    听得这话,胡彦庭不禁想起,早年在臣远庄集市,孤僧瞎也曾言语过,他日道场,或有胡彦江一席之地,岂知竟一语成谶。如此,更是悲从心来。

    后悔那时,不该撺掇兄弟往鹰嘴崖教书。却已然忘了,若无此事,自家儿子,又怎会娶得静安和英子,恁般好的两个媳妇。

    而这般,提起胡彦江失踪之事,几人怎能不陷入伤感。但除了长嘘短叹外,却是一筹莫展,以致哪里还有半点,家人相聚的气氛。

    倒是林氏,见得如此压抑,思忖一回,便令胡烨往迟心湾走一趟,看能否让胡鑫和英子,来见一下老人。再将涂七娘接过,趁着节日余温尚在,一家人好生热闹一番,也好为其排解忧愁。

    就这般,待掌灯不久,胡烨便带着涂七娘、胡鑫、英子回来了。一对见到爹娘,如何不因节日未归,告罪几句,一个又看到兄嫂,岂能不再哭诉一通。

    而看得涂七娘那憔悴、愁苦之相,胡彦庭一阵心酸,只得代自家兄弟,好一番致歉。又有李氏、林氏几人不住劝慰着,且也看到了数日未见的儿子,方才缓过不少。

    如此,当玲儿将美味佳肴做毕,一大家子遂围坐院落,饮酒相叙一处。但终有胡彦江失踪的阴影,任明月怎般当空高照,仍是失了许多乐趣。

    又等家宴刚至一半,因胡彦庭心念兄弟,竟借酒浇愁,已是饮地大醉,且满口的胡话骂着孤僧瞎。而为怕爹爹失态,胡烨、胡鑫兄弟俩,忙将他扶往客房歇息,这般,李氏也只得随着照顾去了。

    故而,又惹得涂七娘忧伤起来,阖家欢乐节,唯独缺了她的男人,失踪整整一月,不曾有半点音讯,哪怕托个梦也好,遂放下碗筷,只顾默自垂泪。遂也令静安和英子,顿然失了心情。

    如此,林氏就劝道:“七娘,你也别再伤心了,事情反过来看,好歹是孤僧瞎同彦江兄弟在一处,终不会危急性命的。只要人在,总有相见的一日。”

    涂七娘含泪道:“若是从此遁了空门,他人在或不在,有何两样。”

    林氏摇头道:“话可不是这个理儿,”

    待顿过片刻,这才解释道:“你再仔细寻思,倘若是彦江兄弟本非凡人,不过俗尘游历一回,方被成就大道的孤僧瞎,度化而去了呢。

    那便今后逍遥世外,了尽世间所有苦厄,这般机缘当是注定的才对,而如此大能者,哪怕是你和小胡涂,也会随着沾染福报的。”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我倒是希望,静安她爹也如这般,总好过人老病逝,去面对生离死别。”

    此言一出,涂七娘心里虽仍难以想通,但再琢磨着,却也不假。好赖胡彦江他人还无恙,倘真如步师爷那般病死,自己不也得受着么。

    而提起步师爷,静安脸上为之一黯。但随后思量着,却对母亲道:“我倒是觉着,爹爹也非寻常之人,不然又怎会留下,让咱们远走烟祁县,今生不得再回的遗言。

    就好像事先便已知晓,鹰嘴崖必将发生诸多不详一般,若非如此,实在无法解释,且还告诫过我俞伯伯,说倘遇到甚么劫难之事,莫往身上引了,而今来看,岂不是正应了那时之言么。”

    林氏闻后心头一震,遂又将步师爷离世前,诸般反常仔细回忆。再记起郝氏曾梦中与自己道别,所说那些摸不着头脑的话儿,莫非这其中,果真有何因果相连。

    却这时,英子稍是寻思,也说道:“我觉得伯娘所言有些道理,瞎伯伯定是大道有成归来,才会对胡先生做出那等事情的。”

    而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涂七娘无奈好笑,就道:“你自小没少被那个死瞎子打趣,这会儿倒念着他大道有成,却说来七姨娘听听。”

    英子俏脸一红,便道:“静安姐,你可还记着,咱们小时候有一回去了源寺,瞎伯伯说我,就算跟自谦哥哥相别了,但这辈子,我俩却是难以分开的?”

    提得自谦,静安不禁一阵恍惚,但仍思量着点头道:“确有这般回事,只是问他偏又不说。”

    英子叹道:“以前没当回事,于今再看,可不就是如此么,倒好像未卜先知一般。”

    涂七娘咂舌道:“那死瞎子真的这般说过?”见二女皆笃定点头,不由同林氏相视一眼,两人皆一脸诧异。

    又闻静安说道:“便是那回村里遭到山洪,他一个眼瞎之人,竟能躲得过去,且数载之后还安然而归,只这一点就匪夷所思。”

    林氏颔首道:“别瞧孤僧瞎,平时一副疯癫之相,满口的瞎话儿,但他确有诸多异于常人之处,而凡此类者,前尘定有来处。”

    涂七娘听过,再寻思起谢氏之言,不禁也信了几分,但却未敢将她和孤僧瞎,早年的荒唐口吐半句。又想着,若果真如此,只怕胡彦江确有些来历,否则恁多事情,怎会皆由他入了鹰嘴崖后,方被桩桩引起。

    正聊着呢,李氏、胡烨、胡鑫母子三人,也出了客房。待向林氏、涂七娘歉意几句后,皆无心思再吃宴席,只喝着茶聊过一会儿便散了。

    因城门早已关闭,胡鑫和英子,自是要留下住上一晚,倒是涂七娘,不顾挽留硬要回去。而一直由玲儿陪着,同静安女儿玩在一处的小胡涂见后,说甚么也要跟走,只为于此待久了,念着疼爱他的周氏。

    惹得诸人连连感慨,称那情分实不亚于母子,也令涂七娘哭笑不得,隐隐添了几分心酸。就这般,好好一回相聚,却因胡彦江的失踪,显得不甚圆满,但由此也看出,一大家子浓浓的人情味。

    言不多叙。且说,等将涂七娘和小胡涂送回去后,胡烨、静安,又同胡鑫、英子,于院落闲聊了一番,方才歇下。且虽然家中房间也是不少,但却妯娌俩选择住在一处,而让胡家兄弟另寻它屋睡了。

    如此,待熄了灯后,静安和英子躺于一处,如同又回到鹰嘴崖,仍为女儿家之时,免不得忆着早年过往,将悄悄话儿说起。而提及自谦,也无从前那般顾忌,这般方在不觉中,各怀心事的睡去。

    谁知朦胧中,静安只觉得一女子对她道:“痴儿,这会儿倒睡的踏实,待明儿有你哭的时候,便趁今夜无事,随我走上一回吧。”

    闻得声音,静安几度欲睁眼去看是谁,奈何人陷梦靥,只醒不过来。如此,惟觉那身子,轻轻悠悠、飘飘摇摇地,由不得般随着她去了。

    直至落于一地,方将凤目睁开,四遭除灰蒙蒙一片外,眼前乃是一处洞府,上镌着‘大帔洞’三字草书,及一副对子,似是哪里见过一般。

    正自纳闷,却见因情仙子打洞内出来,笑嘻嘻道:“妹妹别来无恙?”

    静安登时疑惑,就道:“这位姐姐,我名唤静安,你莫不是认错人了么?”

    因情仙子掩嘴笑道:“也是,那时你入得鹰嘴崖,不过身在襁褓,而我都已年方六岁,便是相陪一载离去,也断然记不得甚么,”

    遂又挽起她的玉臂,俏然笑道:“快随我进去吧,仙姑等你已久。”说着携她飘然进洞。

    静安正感心慌,不时一座宏伟牌楼,就映入眼帘,只看上面横书着“梦幻赤境”四个大字,两边为一副对联,乃是:

    空贪水间月如幻,

    枉痴镜中花似梦。

    见此,不禁心中一疼,竟莫名的伤感,还未缓过,却被因情仙子拉着去了。等过了牌楼,又来至一处宫殿,但看那巍峨的宫门上,书有‘墨薰宫’三个大字,两侧同为一副对联,写道:

    宿债难偿,莫求孽海情缘心,

    因果相结,休寻恨天断肠事。

    静安顿然怔于那里,只感十分熟悉,偏又想不起来。因情仙子看后,笑道:“怎的,可是觉着曾来过这里?”

    静安茫然点头,又不解道:“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却一时摸不着头绪。”

    正欲询问以求解惑,这时,便见念痴仙子飘然而至。向她含笑点首后,又对因情仙子说道:“仙姑正等着呢,你倒于这里磨蹭。”

    因情仙子笑道:“还想着唤得点甚么,偏是机缘未到。”

    念痴仙子无奈道:“你若泄了天机,仔细再应劫去,那时看你如何。”

    因情仙子吐舌笑道:“那般俺们一家子正好相聚了,有何不好。”

    念痴仙子怪道:“倒在这里胡说,还不与我进去。”遂又笑着拉过,一脸疑惑的静安,三女一起入了宫殿。

    待进得里面,就见白玉为壁、珍珠垂帘,仙气蒙蒙、芳香郁郁。闻着圣泉天音之声,再观四遭,只看金碧辉煌、画栋雕梁,水晶成灯、沉香生座,实是虚妄幻梦之境。

    静安正自发愣,却见不时有身着羽衣的仙子,打一旁几处配殿翩迁而出,皆亲可上前招呼自己。只看个个流眸顾盼、轻颦浅笑着,相貌都如春花秋月般不凡。

    而回得神后的静安,此时竟无半点不适,倒像同她们熟识已久,也嫣然浅笑着以礼相会。令一旁的念痴仙子,感慨道:“依紫凝妹妹的仙资,若这般下去,怕该提早归位了。”

    但因情仙子却不以为意道:“早些彻悟了也好,省得留在凡间受那污秽浊气。”

    念痴仙子笑道:“难道便不惧那异牛兽回来寻你麻烦,若他发起疯来,怕是整个赤源岛都将掀入弱水。”

    因情仙子不屑道:“有何可怕的,那时他投胎家门不久,没少被咱打屁股。若敢胡闹,瞧我怎般收拾这蠢物。”

    念痴仙子顿时好笑,却也懒得再同她胡说,省得再惹来不该道出之言。如此,等领着静安拾玉阶而上,只见前方,一雕龙刻凤的金漆宝座上,端坐着一姿态威仪之女。

    但看其,云髻雾鬟、身着华服,乃千秋绝色姿、万代倾世貌,吐言可呼四海之灵气,欲动能闻八荒之芬芳。岂是沉鱼落雁相比,闭月羞花敢攀,正是大帔洞主,幻梦仙姑是也。

    因情、念痴两位仙子,忙上前见礼,而后又将静安引过,便告退去了。只留下她,局促不安地站于那里,一时垂首不知所措。

    幻梦仙姑看后笑道:“你这痴儿,此时倒生分了,当初胡闹的劲儿,如今哪里去了。”

    听着这音语,竟似梦中与她说话的女声。静安沉了口气,稍许缓过,忙施礼道:“俗女冒昧入得洞府宝坻,还望仙姑原谅。”

    幻梦仙姑走下宝座,来至她身前笑道:“不过邀你故地重游,谈何原谅,”

    遂端量了一番又道:“若不是丢了清灵慧性,倒还是从前那样子。”

    闻得这言,又见其不似看着那般威仪,静安更缓了不少,便疑问道:“仙姑身份尊贵,如何能认识俺一介凡人?再且这等一处幻境,虽觉着有几分眼熟,但岂是俗女所能来过的,怎就称为故地了呢?”

    幻梦仙姑笑道:“何必纠结这些,只当造化所至便可。”

    静安不甘道:“可这般实是心闷,还望仙姑解惑。”

    幻梦仙姑摇头道:“若不是那几个丫头,成日个想见你的生魂,实不该将你引来。也罢,就随我逛上一回,彻悟多少只凭机缘。”

    随后,便携着静安四处观了起来,但见配殿座座,挂着甚么“因果堂”、“业障院”、“宿债楼”、“孽缘坊”、“轮回阁”、“历劫司”、“妄心斋”、“应罪轩”等之类的匾额,且皆附有对联。

    静安看后一阵恍惚,不由得行至“应罪轩”前,良久怔住,再盯着两边那副对子:

    性痴不渝终虚妄,

    应罪崖下生前尘。

    更是痴了几分,竟莫名泪流不止,怎能不想起鹰嘴崖,若果有应罪之说,那自己同自谦到底为何因果,以致缘难聚、情难守,此生纠缠不清,遂忘了自己客人的身份,不觉抬步而入。幻梦仙姑无奈,就也随着走进。

    只见里面,无非诸多卷宗、册子之类的,填满四周柜子,又标注了各等罪罚之名。而静安寻了一圈,也未觉得有何玄机,便不解道:“敢问仙姑,这应罪之言从哪里说来?”

    幻梦仙姑就道:“凡间俗尘之人,皆乃应罪之辈,入世也好、出世也罢,为名、为利、为情、为道者,或尊贵或平淡或低贱,皆有往生。

    一干人等,命运也早是注定。若宿债孽业不消,终得千世百世轮回,直至宿债因果偿还了结,方得圆满而去,回归前尘本我。”

    静安稍一思量,便道:“那如此说来,尊贵之人皆是天生,而贫贱之辈便是活该么?”

    幻梦仙姑笑道:“也不尽然,虽前生如是因,后结如是果,但尊贵者,若得善报而不悟,必千里江山难守,不过又为他生,添了一笔宿债而已。

    反之,若身陷贫贱能大彻,乞丐也成帝王。倘又不忘根本,从此消还前尘业障,定当功成名就而退,无须再陷入轮回,受那历劫应罪之苦。”

    静安思索着道:“种善因,而不知惜福反生恶果,应罪命,若能偿还却得富贵。”

    幻梦仙姑颔首道:“正是这般,皆是轮回应劫,若一报不还一报,两者便大是不同。而平淡无为者,应其罪、尽己命,亦复如此。”

    静安遂问道:“那功德圆满之后呢?”

    幻梦仙姑笑道:“自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静安寻思不明白,就也无心去多想,满脑子只剩她和自谦之事。两人本是情深,皆也曾彼此珍惜,却为何又分薄难守、相互折磨呢。

    便又疑问道:“那儿女之情呢,明明恩爱不已,奈何凉生缘悭,这该怎般解释?”

    幻梦仙姑岂能不知,她言指何意,就笑道:“你这痴儿,真是俗尘已久,失了彗性,难道不知还须待他生么。”

    静安为之有些恍然,遂暗自思忖着,或许她同自谦缘浅情深,皆乃前尘因果早生,注定这辈子应罪偿还。待相结相了,倘还意难平、心难属,便期寄来世,方可再续。

    这般埋首胡思瞎想着,就不觉行至一案几旁,又抬头看到显眼之处有一册子,被贴着封条,上面书道:

    天地生因果,赤岛落荒唐。

    求得九世贱,换来妻一场。

    静安略一思量,便想起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的传说,遂拿过来瞧,封面却是一幅水墨图。只见赤色孤岛,被茫茫弱水相环,直嵌云端之崖,生满长叶尖草,紫衣仙子袅娜多姿、霓裳飘飘,异牛怪兽雄姿不凡、神勇威武。

    此图此景,顿令其心头一震,再细瞅着那一仙一牛,竟是十分熟悉,不禁凤目凝泪的怔于那里。一时诸多莫名的记忆充斥脑海,偏又抓不住甚么,只隐约看到,大帔洞前的她和自谦。

    正迷惑难解的,欲拆开封条往下瞧,但幻梦仙姑一见,却将册子拿去,放于了一旁,笑道:“时候差不多了,知你今日前来,几个丫头特意为你备下盛宴,快随我去吧。”言毕,不由分说,就拉着其离开了。

    如此,等又来至一处配殿,一众仙子已然候在那里。只看满目的琼浆液、金足樽、玛瑙碗、翡翠盘、碧玉筷,早是一一摆放妥当。

    并龙肝凤髓、熊掌猩唇、鹿筋犀尾等等,是应有尽有。实是茗酒如泉、果食如画,哪里是凡夫俗子可见得,人间俗物能攀比。

    而当看到,幻梦仙姑携静安进来,众仙子皆欢喜上前相迎。又待纷纷落坐后,这时只听鸣钟击磬、乐声悠扬,遂之便有伶姬,衣袖飘飘、翩翩起舞。

    闻着芳香馥郁,身融缭绕仙气,即使静安心惑未解,此时也被眼前所见给惊住,从而忘于脑后,不由得沉浸在,美酒佳肴、歌舞升平之中。且同因情、念痴两位仙子坐于一处,却也不感到拘谨,反倒相聊甚欢。

    就看因情仙子,拿过一壶酒来给她斟满,笑道:“快尝一下如何?”

    却是念痴仙子,无奈瞥了其一眼,但也未去言语。而等静安饮过,竟顿然蛾眉紧蹙,道不出何种滋味,大有放声悲恸之感,便不知怎般回话,一时沉默那里。

    因情仙子就笑道:“紫凝妹妹,你以前可不是这般,倒十分钟爱此酒的。”

    听得紫凝之名,静安心头一颤,忙问道:“两位姐姐,此处妹妹实感熟悉,可是有我的前尘于这里?”

    但因情仙子却未闻得一般,呷了口酒,只自顾说道:“此物乃是取怀梦崖草之宿露,又加以弱河之水而调和,方得以配成,故味道异常。只因那怀梦草昼缩夜生,故这酒取其名曰,‘空怀一梦’。”

    静安听过,登时心中一疼,不禁泪如泉涌。也令念痴仙子见后,忙一道清力入得她的娇躯,而后瞪了因情仙子一眼,二女遂望向幻梦仙姑,看其无异样,方才松了口气。

    而静安一阵失神后,总觉着心里少了些许甚么,怎奈只记不得。如此,再待一回热闹,又至席毕时,幻梦仙姑就将她拉过一旁,告诫道:“便到这里吧,须记着历劫不易,经得此番磨难,莫再寻了旧途。

    他日,因果宿债了,尘劫应罪满,当有所归之处,当得苦修之位,好生去吧。”遂又让其与一女众仙作别,而后令因情仙子,送出大帔洞外。

    偏是静安存了诸多不解,离别之际,忙又向她求惑。因情仙子遂笑道:“妹妹只须记着,贱命换妻所言非虚,来生心随所愿,做你的牛娘子就是了,快些去吧。”说着,挥手将其送于虚空。

    静安吓得忙凤目紧闭、不敢睁开,惟觉得身子飘飘悠悠,耳畔风声不断。这般,等感到无了异常,而抬眼再瞧,已是来至寥端巷外,仍乃夜阑之时

    又想着刚才所经历的一番,直感到不可思议。正寻思着,该如何回去叫门,又当怎般向家人解释,却闻有人喊道:“静安妹妹,你去了哪里,倒让我一通好找。”

    而待定睛看去,竟是自谦笑呵呵行了过来。但脸上却再无疤痕,身着一套新式服装,腰躯笔挺、气度飘逸,又如从前那样,玉一般脱俗的人儿。

    静安顿时喜极而泣,遂上前拉着他哭道:“你也实在心狠,便是咱们此生无缘,又何必躲着不见。”

    自谦安慰着笑道:“见或不见,自在我心里,何处不有你相伴。”

    静安委屈道:“那岂能一样,我心中的痛楚,你又何曾真的知晓?”

    自谦心疼道:“我怎会不知,咱们打小一处,何时分过你我,正因如此,这才诸事瞒着,只为让你一生安然。”

    静安含泪道:“可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别说是身相俱毁,哪怕你臂残腿瘸,我也情愿陪着沿街乞讨,又何必弃之不顾,陷我无情,”

    说着,那泪就更止不住了,又气道:“你觉着自己甚是仁爱,便诸多诳语相瞒,但可曾想到,若真相得解,我又岂会一生安然。而今哪一日夜,不是在煎熬痛苦中度过,俞自谦,我恨你。”

    自谦叹道:“当初若寻你相守,那我又成了甚么,这其中不仅为咱俩之事,还会拖累至婶娘。即使在一起了,但此生何以心安,只当是命中注定吧,”

    说着,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擦拭,又打趣道:“瞧你,都当娘的人了,还这般哭泣,羞是不羞。”

    静安玉颜一红,遂而苦声道:“这辈子,注定是我步静安有负你俞自谦。”

    想着曾要下的九世贱命,只为同其做一世夫妻,自谦心中为之苦笑,却也无法实言相告。静安乃灵秀之人,若得如此事情,余生岂不是害她家庭失睦。

    于是就宽解道:“哪里像你所说,分明是我福薄才是,如有来世,我定好生修积,娶你进门。”

    而经此一说,静安遂想起,之前梦幻般的经历。正欲向他道出,却听得一阵鸡鸣声,也令自谦忙道:“今夜我又至寥端巷,是与你作别来了。

    虽有万般不舍,但实属无奈,这最后一程,便只当你送过了,以后切莫纠结于怀,余生也定要爱惜自己,咱们终有再会的那日。”

    静安一愣,遂急声问道:“你又要去哪里,可还要弃我不顾么?”

    自谦笑道:“去往该去之处,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等你,怎会不顾呢。”

    可未待其撘言,这时再传来几声鸡鸣,忙又道:“婶娘和七姑姑那里,我来不及去了,你替着说上一声就可,千万别让她们为我伤心。

    你也记着,万般自有定数,莫要纠缠过往、心陷悲痛,一切不过另一个伊始罢了。”说着,将其揽于怀中,又道了声“珍重”,便头也不回的飘然而去。

    这般,静安心头一急,遂喊叫着欲追随上前,却也猛地醒了过来。惊慌未定下,茫然再看,方知大梦一场,才暗自松了口气。

    此时,天已蒙蒙发亮,再思着所做的梦境,除了因情仙子那贱命换妻之言,及自谦作别的话儿,余下皆记不清了。偏又口齿留香,令之困惑不已。

    正自费解着,却闻一旁的被子里,有轻轻的啜泣声,方才记起,昨晚是跟英子同住。而等掀开一瞧,竟见其蜷缩那里,已是哭地双目红肿。

    静安忙问道:“你这是怎的了,要如此伤心?”

    英子抬头呜咽着道:“静安姐,我,我怕自谦哥哥出了甚么事情。”

    静安神情一紧,惟怕她说出不祥之事,遂慌道:“你为何有这般想法?”

    英子哭道:“我昨晚梦见自谦哥哥前来相别,说是他要去了。又言语些没头脑的话儿,叮嘱我好生过活,莫陷入执念,苦了亲人,就再也寻不着了。”

    静安闻后,脑中顿然一片空白,再思量着自己所做的梦境,就登时乱了心神,后背冷汗直冒。待稍是缓过,便自我安慰着,定是巧合而已,自谦绝不会出何意外。

    故就开解道:“不过是个梦境罢了,怎可当真,莫要胡思瞎想了,也害得我心慌。咱们快起吧,等会儿还要往学堂呢。”虽如此说着,却言语间明显底气不足。

    但英子仍流泪道:“可是自谦哥哥之前,曾生过一场大病,会不会再旧疾复发有个好歹?”

    静安疑问道:“甚么时候的事?”

    英子此时也顾不得再隐瞒了,便将自谦养病赤心会之事,全盘道出。静安一听,是又气又无奈,却还不好多去责怪,就急忙问道:“那他到底人在何处?”

    英子低声道:“鹰嘴崖。”

    静安不由苦笑,当初便被瞒着自谦之事,想不到如今几人仍在合伙欺骗,为何自己总是蒙在鼓里的一个。但心中却也明白,无非是不想扰了她的家中过活。

    就幽声叹了口气,便道:“既然人在鹰嘴崖,可有和艳霓中秋节回家,定然知晓他的近况,与其这般妄自担忧,不如等今日抽闲前去打听一下。”

    英子点点头,又歉意道:“静安姐,非是咱们有意隐瞒,实是自谦哥哥说过,能同你和伯娘那般相守一段,他此生已是知足,不该再多去相扰,故才提前交代的。”

    静安苦声道:“我明白,你无须解释。”

    英子暗自一叹,不知再该怎般言语,待默然一时,两人就穿衣下炕,各怀心事的盥洗去了。如此,却直至早饭用毕,都未曾交谈半句。

    而胡彦庭、李氏两口子,因胡彦江之事,饭后也无心思再留下。只叮嘱着,若有了音讯定要及时告知,便不顾林氏和儿子、儿媳的挽留,硬是要回臣远庄去。

    这般,等在青衿街将公婆送走,静安和英子就向林氏告了声,也不管胡烨、胡鑫兄弟俩,遂雇得人力车往学堂而去。却是刚至门口,便见俞可有急急迎上前来。

    两人不禁相视,皆是满眼慌乱,而后只怔怔看着他,不敢先去开言。有了昨夜的梦境,已然胡自寻思过,此刻如何不怕听得甚么祸事。

    果然,只见俞可有神情黯然道:“有件事情,我同艳霓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告知你俩,”

    待沉了口气,方又说道:“前些日子,俞四伯曾随我爹到俺们医馆,请肖老郎中往鹰嘴崖出诊,那时我才知晓,原来是自谦生病已久。

    之后肖老郎中归来说,情况并不乐观,怕只在熬着日子,而俺们这次中秋节回家,又特意去看望过,谁想已是下不得炕了,不知,不知••••••”

    静安急声喝道:“不知甚么?”

    俞可有叹息道:“不知能否挨得过去。”

    静安闻过,竟一下子瘫倒在地,直勾勾地坐于那里,且不言不语,眼神空洞的可怕,任英子吓得如何喊叫,却只未听见一般。

    良久,又一股鲜血打口中而出,方才悠悠缓了心神,但却挣扎着怎么也站不起身。等被俞可有惊慌的扶住,遂踉跄着转身就去。

    而此时的英子,也如失了魂魄一般。对于她来言,自谦同性命无二,若果真要面对生死,宁愿去的是自己,也不想看到所爱之人有个好歹。

    但这会儿已是没了主张,看静安如此,便忙跟上前哭着问道:“静安姐,你要去哪里?”

    静安木然道:“鹰嘴崖。”

    英子这才醒过,自己乱了分寸,怎就未想到呢。若此时再不去见自谦,还待何时,遂也不顾进学堂,去同谢因书说上一声,便毅然随行。

    而俞可有这几日来,也总心神不宁,偏又医馆事忙,抽不开身回村。今个好不容易得空,之前已是有了此意,遂寻地方雇得马车,一行三人就匆匆往鹰嘴崖赶去。暂且不表。

    却说,那日自谦陷入昏迷后,俞四便同丛凤儿,整夜未眠的守在身边,惟恐他悄默声的去了,从而遗恨终生。还好一宿无事,等次早渐是醒过,也恢复了几分神志,但已然无法进食了。

    而看着俞四和丛凤儿,皆是腥红的双眼,自谦岂能不惭愧于怀,就道:“俞四伯,想不到临了还要拖累您和凤儿,实是自谦的罪过。”

    俞四宽慰道:“傻小子,甚么临了的,倒说这些丧气话,只要你能好起来,便是要了俞四伯的老命都认。”

    自谦动容道:“俞四伯对自谦打小的疼爱,此生难以为抱,只待来世,再好好孝敬您老。我这辈子罪孽深重,累及爹娘,并整个鹰嘴崖,实是早该去的,您也无须难过。”

    俞四登时眼圈泛泪,忙道:“这是甚话,那都是他们的命,倒与你何干。”

    自谦苦涩一笑,沉默片刻,又道:“俞四伯,自谦还有一事相求,望您老答应。”

    俞四点头道:“你说来就是,只要俞四伯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自谦叹道:“我死后,莫要送往大王山了,更无须进那俞氏祠堂。一来,自谦无颜去见奶奶和爹娘,再且一个来历不明的弃儿,有何资格入得步俞双姓人的坟地,只将我埋于老牛湾旁便可,并一干葬俗皆免了吧。”

    俞四含泪道:“傻小子,咱们爷俩的日子且早着呢,还未看到你娶妻生子,休想撇下俺。何况你更不该这般去想,即使真有那时,俞四伯又怎忍心将你孤零零的一人,丢于荒凉的落因谷。”

    自谦恳求道:“俞四伯,您答应自谦就好。”

    俞四悲声一叹,只得点头应允。而一旁的丛凤儿,也早已听的是万分心碎,便哭道:“俞大哥,凤儿求你莫要再如此说了,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咱们还要一起回蓿威州呢,可不能食言。”

    自谦心中一阵酸涩,但又能如何作答,自己一个将死之人,不过妄多言语安慰罢了,且还更令其添了悲痛,何必再去恁般感伤呢。

    倒不如顺着她的意,而后安静离开算了。于是就笑道:“好,那时你可要喊来虎子哥,还有正升他们,好生与我聚上几日几夜。”

    丛凤儿笑中带泪,忙点首道:“会的,何止几日几夜,便这一辈子都再不分开了。你不是担心俞四伯么,到时也同去,凤儿与你一起奉孝。”

    俞四老泪纵横,忙也顺着道:“好,俞四伯还没去过那般远的地方呢,答应了就是。俺这辈子无儿无女,老了却能享你俩的福,总算没白活一世。”

    自谦闻后顿然心碎,自己撒手去了,不过一了百了,可留下俞四一个人,那凄凉的晚年光景,倒该怎般度过。再想着他对这个家的操劳,最后却无依无靠,便更加愧疚。

    故思量一番,就对丛凤儿笑道:“那你可要记着,到时定要好生孝顺俞四伯,我自会心里念着这份情的。”

    丛凤儿不禁娇羞道:“哪怕没有俞大哥,但凭这几日,凤儿同俞四伯的情分,自也应当的,”

    待顿过片刻,又抿嘴笑道:“不过你也要答应,日后可不允再随着出苦力去了,只与我打理货栈。”

    而见自谦点头一笑,俞四岂会不明他的意思,无非担忧自己,在安排后事罢了。想着日后要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宅院,遂心痛难忍,就再也受不住,忙去了外屋,蹲于那里呜咽起来。

    便这般,再等临近晌午,自谦已然不行了,又精神恍惚着神志不清。俞四看后,知道时候差不多了,为怕他去的不安,难以瞑目,就问道:“傻小子,可还有何心事么?”

    瞧其两眼无神、目光呆滞,只不撘言,忙又问道:“你可想见静安和英子么?”

    自谦顿时眼睛一亮,竟开口道:“我已作过别了,为何仍要相见,且早晚还会聚的,”

    遂又直勾勾地凝着,早是悲泣不止的丛凤儿,喃喃道:“食言了,好了,走了。”之后竟痴笑几声,猛地一口鲜血喷出,便魂归而去。正是:

    空怀风流生幻梦,

    妄自贱命演荒唐。

    如此,就见丛凤儿那雪白的袄裙上,被鲜血染的斑斑点点,似同赤焰之花,凋零于身。而其却像不知发生了何事一般,只怔怔看着像是睡着了的自谦,好是一会儿,方才“哇”地一声,扑入他怀中,哭地死去活来。

    而俞四不顾自己悲痛,便忙劝道:“孩子,别哭了,让傻小子安心上路吧。自他爹娘离世,就再没有消停的日子,这下可好,总算能歇着去了,到那边一家人好生团聚吧。”

    这般,待丛凤儿稍是缓过,只痴了似的看着自谦,许久不言不语,而后竟又拿过一把剪刀来。却是吓得俞四慌忙欲夺,说道:“孩子,你可别做傻事。”

    丛凤儿凄楚道:“俞四伯,您放心,凤儿不会乱来的。”

    便见,乃是去剪了自谦的一缕白发下来,随之,再放开自己满头的青丝,将其二合为一,重又绾发成髻,这才又深深地凝着他。

    又情不自禁地含羞道:“讨得君发丝,朝朝绾于髻,余生不相离,夜夜枕边息。凤儿只当同俞大哥为结发夫妻了,自此谨守贞节,只为烈妇。”

    看此,俞四怎不叹息,如此痴情的女儿家,实是人间难得。自谦能有这般一位红颜知己,相送最后一程,总可安心去了,遂就出了屋子准备后事。容不细表。

    且说,静安、英子赶往鹰嘴崖,一路两人皆神色凄然,只默然不语。那胸口压抑的,便如同千斤在怀,惟怕自谦有何不测。

    见得二女如此样子,俞可有知道,即使怎般安慰,也断然无用,此时只盼自谦无恙,方能解得两人的忧愁。故就应允车夫加钱,让他快马加鞭赶路。

    这般,等到了俞大户宅前,当看到有诸多好事者堵在那儿,直至里面的月亮门,静安和英子便顿然慌了心神,还未待马车挺稳,遂踉跄着跳下,拨开人群就冲了进去。

    虽面对着,打小便十分熟悉的院落,并已离去多载,但此刻的二人,哪里顾得去端量分毫。且抬眼就是一具蒙着白布的尸身,躺于门板。

    并旁边,又跪着一名披麻戴孝的女子,只见其目透哀戚、面带伤楚,便是容貌秀丽,却悲痛的再无半点神采,不是丛凤儿还能是谁。

    而俞四正同俞然、俞儒、步晨商量着,往老牛湾下葬之事,当看得静安、英子,及随后进来的俞可有,遂上前痛声道:“你们来晚了,那傻小子已走了有一会儿。”

    俞可有听过顿生悲戚,忍不住失声哭出,却无勇气再往前一步,去同自谦作最后的道别。而静安和英子,却如未闻见一般,只怔怔望着那具尸身,不语不泪的,似傻如痴、恍同事外。

    可对着久未相见的二女,再想着打小于这座宅子,同自谦玩耍一处,俞四却忍不住责怪道:“你俩怎就不知早些回来瞧瞧,那牟乳城同鹰嘴崖,隔着万水千山不成。便算事出有因,但心却是揣在自己怀中的,只有想与不想,”

    遂指向丛凤儿,又道:“可知道,那孩子是打蓿威州寻来的,恁般远的距离,且孤程一人。当是何等情意,方能令人家如此。

    不仅将傻小子安然送走,更以孝妇之名守在身旁。而你俩打小于此长大,却连这里早已家破人亡,都要时隔多年才是知晓••••••”

    此时,因见静安和英子,楚楚可怜的,一副羞愧之相,又失了心神般被俞四数落着,俞儒几个就有些不落忍了,便忙走过来打断,将他劝住。

    只听步晨说道:“俞四哥,还是少言语几句吧,你也不想想,如今的世道,岂是那女儿家,说外出就能外出的。且牟乳城到鹰嘴崖,不乏荒郊野岭之处,哪有恁的容易,便让两个孩子,好生送自谦最后一程吧。”

    俞儒也感慨道:“谁说不是,万般皆由命,缘分断了容易,再拾起来就难了。再且,谁想到好端端一个家,竟成了这副田地。”

    倒是俞然,略有不满道:“既然自谦这孩子已有交代,死葬习俗皆免,眼下还是早些入土为安吧,倒有心思扯那不相干的。”

    俞四叹了口气,便道:“我闲着无事,曾打了一副棺材留给自己,搁置在后院,就先与这傻小子用了吧。”

    俞然问道:“那坟地可事先让人去挖了么?”

    俞四点头道:“大哲带人去了。”

    步晨忙道:“那还等甚么,先将这孩子装棺吧,莫要再停放着了。”

    这般,待几人刚欲往后院,却闻英子愧疚哭喊道:“俞四伯,英子辜负了姑奶奶、舅舅、舅娘的恩情,也对不住自谦哥哥,还望您老原谅。”而后深深施礼、呜咽不止。

    俞四叹道:“英丫头,是俞四伯说话不中听,你莫往心里去,好生陪会儿你自谦哥吧。”

    静安遂也自嘲道:“俞四伯,您说的对,的确是静安失了往日情分,不然又怎会另嫁他人,同鹰嘴崖断了往来。您老先别气,等送走小蛮牛后,静安任您打骂。”说着,木然走向自谦的尸身。

    看着她那副悲痛之相,俞四不由想起步师爷过世那会儿,与眼前何其相似,又怎不心疼。遂无奈摇头,叹息着便同步晨几个去了。

    如此,只见静安紧紧盯着那块,蒙于尸身的白布,似经过好一番挣扎,才颤抖着双手将之掀开。又看着安然躺在那里的自谦,良久方苦笑道:“你可好了,说走就走,倒留下这份错乱,让我余生如何相解?”

    她跪于那里悲而无泪,惟痴痴凝着自谦,一副哀过心死之相。但英子却是扑于尸身上,放声恸哭,撕心裂肺般喊道:“自谦哥哥,英妹妹送你来了。”

    而这般,丛凤儿也不理会是谁来吊唁,只顾双手着地,玉额贴手、端正叩首,口中悲声道:“孝妇答礼。”

    寥寥四字,却令静安听后,心似刀绞,再看丛凤儿恁般端丽的女子,却面对自谦一个身相俱毁之人,竟能生出如此深情厚意,且不惜以孝妇自称,当是何等的痴绝。

    又见哀泣于那里的英子,声声“自谦哥哥”地哭喊着,曾始终对自谦的品性无疑,甚至为此,毅然与她反目,差点毁了一段姻缘。

    再试问自己,论痴心或信任,无一点比得过二人,哪里配得上自谦半分情深。妄打小耳鬓厮磨,竟因几句诳语,便断了念想,而去另有所属,更辜负了他一路相寻,只为默守身旁,以致入得家中甘为下人。

    又想其临终之时,陪在身边的不是自己,岂能不肝肠寸断。就连最后的机会,都被生生剥夺了,老天何至于这般残忍,竟赐予如此沉重,来饮恨余世。

    遂凝着自谦,轻抚着那消瘦的脸颊,喃道:“走了也好,终不须再去苦累,剩下的自该我担着了。”

    不想此时英子,却因悲痛欲绝,终使身子不支,晕厥那里。吓得俞可有和静安、丛凤儿,赶忙将她扶于屋内,却等稍有所缓,仍不管不顾的,出来陪在自谦一旁。

    就这般,待俞四将自谦的尸身入棺,也未顾忌后午不能下葬的习俗,便在步晨、俞然、俞儒、俞可有的帮助下,抬上了借来的牛车。

    随后上前拍了拍那老牛,就牵着离开了。此时便看,静安和英子,皆是披麻戴孝,同丛凤儿、俞可有一起,一路撒着纸钱,往落因谷而去。

    而那些于门外的村民,本只是来瞧个热闹,但果真见到这等场面,即使是对自谦如何厌弃,又岂忍再去幸灾乐祸。何况自打他回来教书后,多少也有些改观。

    且还有步晨、俞然、俞儒在场,又看到阔别多载的静安和英子。并再想着俞大户一家,从此终无一人了,有念着些许好的,少不得还留下几滴同情之泪。

    如此,等到了落因谷,俞大哲带人已将坟地挖好,只见乃紧挨在老牛湾一旁。这般,待合力把棺材抬下车来,又入得坑中,正欲掩土,却闻俞四说道:“大哲,你们先回吧,剩下的由我和可有来就是了,”

    遂又打怀中掏出几枚银钱递于他,嘱咐道:“家中无法宴请,便交给你了,别忘了再去喊上你步晨叔他们,寻个地方好生吃上一顿。”

    俞大哲忙拒绝道:“俞四叔,可使不得,能为俺自谦兄弟的后事出点力,这是应当的。”

    但俞四仍将银钱硬塞于他的手中,劝道:“你来是本分,但帮忙的却是人情,就别再推辞了。”

    俞大哲无奈只得答应,又看多年未见的静安,失魂一般盯着坑里的棺材,便心有不忍,忙上前安慰道:“小妹子,你可要往开了想,就当自谦兄弟是寻俺大户叔和婶子去了,也省得留在这世上不得安生。”

    静安强颜道:“大哲哥,我没事。”

    俞大哲叹了口气,又对跪于坑前呜咽的英子道:“英妹子,你也别再哭了,让你自谦哥好生上路吧。”

    见她含泪点首,再看了一旁不悲不泣,只怔怔站于那里的丛凤儿一眼,俞大哲摇摇头一声叹息,便将锨镐交给俞可有,带着两个帮忙之人去了。

    如此,俞可有就含悲道:“俞四伯,那咱们便掩上吧,好让自谦入土为安。”

    俞四点点头,又看着三女说道:“你们几个若有甚话要说,趁着还未掩土,再同这傻小子念叨几句吧。”

    但三人皆哀而不语,只是深凝着那赤红的棺材,默自流泪,恨不得随着一同埋葬了。俞四无奈叹了声,这般,遂拿过镐头欲将棺材掩上。

    而俞可有,忙也随着铲过一锨土,并对着坑里含泪道:“自谦呀自谦,你这都是要的甚么命,短短一生,却近半数磨难中过活,倒何苦来着,下辈子切莫如此了。”

    谁知,听过‘要的甚么命’之言,静安登时想起,梦中因情仙子说的,‘贱命换妻所言非虚,他生心随所愿,做你的牛娘子就是了’,便为之有些彻悟了。

    不禁口中喃道:“小蛮牛。”

    故就急忙拦住,正要掩埋棺材的俞四和俞可有,说道:“俞四伯、可有,且稍等一下。”说着,便去寻了块锋利的石头,又将青丝散开铺于卧牛石上,竟硬生生斩断了一截。

    而见其这般,不仅俞四、俞可有不解,就是英子和丛凤儿,也是满脸疑惑。如此,却看静安将那斩断的发丝,给轻轻洒落在自谦的棺材上。

    这才含笑道:“小蛮牛,今世咱们生不同衾,便当死而同穴吧。你且那边等着就是,下辈子休想再将我舍下。”

    这般,当见得她如此,再想着静安、自谦打小的情意,俞可有是暗自叹息。终不曾料到,二人兜兜转转,仍是落了个有缘无分的凄凉结局。

    而俞四遂也记起,丛凤儿那绾发为夫妻之言,再闻着静安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话儿,又怎不感慨丛生,自谦这辈子总算是值了。

    却是英子动容之余,不由得生了羡慕。想着对自谦始终情深不渝,奈何其眼中惟静安一个,只不知那心中可也曾装下过自己,遂又悲悲戚戚、黯然垂泪。

    倒是丛凤儿,这会儿才将静安好生打量了一回,哪里还不明白,她便是自谦念念不忘的女子。方也懂得了,为何自己终究痴心难换真情。

    并看其此般而为,岂能不触动于怀,任对自谦情深似海,终奈不得命中注定。却再端量着她,竟有莫名的熟悉之感,不觉也心生了些许亲可。

    这般,等俞四和俞可有,将自谦的棺材一点点掩埋上,当面对如此生离死别,三女遂忍不住地,是跪于那里悲泣不止。将合着眼泪的情意,一同葬了下去。

    这时,就听静安嘶哑哭喊道:“俞自谦,若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之言属实,问你可值?”那声音凄哀无比,久久回荡落因谷。

    虽丛凤儿闻后,不明此话何意,但俞四、俞可有又哪里不知,怔过之后,陡感后背发凉、汗毛倒竖。而英子也不禁想起,早年三人来老牛湾时,自谦和静安的一些怪异之言,遂恍然了几分。

    且经静安这一嘶喊,顿时也惊起了,布鸽唐中的咕咕悲鸣。但见成群的鸽子,打满山枫红处,纷纷而起,盘旋于落因谷的上空,声哀如伤。

    此时,秋风骤起,再看那老牛湾,浮着一层血红色的枫叶,不时便浆染的赤色一片。并汩汩泛着水泡,有如呜咽之音,慢慢向外溢出。正是:

    弱水前盟著因果,

    后尘空铭不渝情。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