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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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俞知州丧志赴黄泉 沐辱儿终还牟乳县

    话说,丛凤儿因为自谦知晓了静安的音信,欲要离开蓿威州,遂将心事袒露,怎知仍挽留不住。一番妾有情、郎无意后,免不得一番伤感,便趴于书案悲痛起来。

    正哭着呢,这时俞清嫣走了进来,见她如此,忙问怎般回事,而其啜泣着只不言语,便急道:“凤儿姐,可是自谦哥惹着你了,等我找他理论去。”说着就向外走。

    丛凤儿赶忙拦住,只得将事情道了出来。俞清嫣听后默然不语,一个是自小长于一处的静安姐,一个是在自己落难时,收留身边的凤儿姐,倒叫她如何去说。

    此刻方才恍然,头午俞可庆说过甚么,为何会令自谦恁般神情。也不由将其怪责在心,无端生了这等是非,倒不如一直断了往来的干净。

    但眼前抱怨再多也是无用,惟有好言宽慰起丛凤儿。称自谦若是对静安不敢妄求,只为知晓今时的境况,待他日醒悟后,定会迷途知返的。

    这般,好是一回劝慰,才令丛凤儿稍是缓过。随之,二女不免将各自心事诉说,少不得又一番嗟叹,如此以来,倒叫两人的关系更加亲密,往后在儿女情长的路上,互相温暖着向前。

    却说,正当自谦准备辞别一众友人,欲还牟乳县时,却因天朝发生了一桩举国震惊的大事,闹得朝野,上自王公大臣,下至芝麻官吏,皆是人心惶惶,陷入前途未卜之中。从而,也间接阻断了他的行程。

    原来,那憋屈了一辈子,更被傀儡一生的当今圣上,正值盛年之时,却突然驾崩了。而不出一日,他那幕后垂帘听政,实则权势滔天,掌控朝野几十载,又祸国殃民的皇母太后,竟也随着西去了。

    原本这母子二人便非亲生,从血缘上来说,既为姨娘、外甥,又是伯母、侄子的,关系甚是微妙。更因政见不同,也闹的十分不和。可叹儿子虽为一国之君,却无半点主事之权,而母亲身为太后,偏能不可一世。

    故此二人去后,民间遂流传起诸多野闻。称乃是母亲自知时日无多,怕自己死后,儿子再度掌权,从而对她进行清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暗中将其毒杀,以来绝了后患。

    这般,遂也改换国号、另立天子,不过三岁大的小皇上,竟是登上了金銮殿的宝座。以致诺大的疆土、国运,便从此落在了一个还未断奶的孩子手中,实是莫大的讽刺。

    话不多表、言归正传。不想,这对冤家母子先后西去,竟是令俞生的病情再度加重起来,大有灯枯油尽之感。倘若追究原由,又不得不重提新政以来,所遭到排挤,而退居闲职一事。

    原来,自同那弹丸之国屈辱一战后,当时的圣上遂感危机四伏,再不改换政策,这天朝就真无希望了。于是,便在一些维新人士的拥护下,开始推行新政。

    此举,虽遭到了以他母后为首的保守党阻挠,但仍艰难得之实施。却如此,更是加剧了两派之间的矛盾,暗中你来我往,相互斗地不亦乐乎。

    而俞生,正是此中斗争的牺牲品,身为拥护新政的维新一派,怎能不遭到保守党的打压。更何况,以太后和皇上为代表的两方,势力相差实为悬殊,最后终因站队错误,以致像他这般官职不大不小的,就彻底遭了殃,大都被排挤于外。

    但俞生本还抱有幻想,期待有朝一日,圣上重掌大权,自己也就迎来用武之地,那时满心抱负便能得以施展。故而,哪怕郁郁不得志,终留一息尚存。

    谁知,却突然传来皇上驾崩之讯,又岂能受得了,遂致使一直撑着他的信念,刹那间荡然无存。且原本还有病在身,如此无异于压倒了最后一根稻草,所有的坚持,都在一瞬付之东流了,便顿感意消志丧。

    这人倘是对未来,哪怕存有一点希望,即使如何艰难,也会怀揣抱负,昂首尘世路。但若是令其一夜之间失了盼头,没了再往前行的信念,岂会还有活着与否的心思,更别提是那怀才不遇之辈了。

    便这般,俞生郁郁满怀,哪里还有一丝斗志,遂也不将一切放在心上,大有自我舍弃之感。如此以来,怎能不加重病情,以致随时都会撒手西去。

    而闻得这番消息,自谦哪里还有心思再回牟乳县,且此时的俞鸿菲和古氏,早已陷入悲痛、乱了方寸。又因俞生的长女、次女,皆安家外地未曾赶回,故只好留下陪在娘俩身边,同常来探望的王一飞、步正升等人,帮衬着里外。

    所谓世态炎凉,就算俞生病重这般,那蓿威州衙门也只派人来看望过一回,便再无半点动静,更别说逢上如此一个特殊时期了。朝野两派之争暂时形式不明,但凡有点政治远见的官员,谁还不躲得远远,唯恐稍有不慎、连累自己。

    且说,这日自谦照常过来给俞生翻了身子,擦洗了一回,见他又昏昏欲睡,正欲离开呢,不想却被其喊住道:“小猴儿,留下陪我说会儿话吧。”

    自谦稍是犹豫,就坐于床边关心道:“俞伯伯,您不累么,还是休息下为好。等身子康复了,侄儿定陪您好生聊上一番。”

    俞生勉强笑道:“伯伯身子如何,再是清楚不过,怕是要去同你爹爹和步家叔叔相见了。”

    自谦鼻子一酸,忙宽慰道:“俞伯伯,您这是说的甚么话,若果真有灵,我爹爹和步叔叔,定会保佑您度过此劫的。”

    俞生叹道:“莫弃莫离,祖宗有示,坐卧乌河西;死生相依,家风有训,盘踞夜河东。我同他俩打小一处,情同手足,不想皆先我而去,这心中岂能不痛,近来就常梦着儿时••••••”说着便急促喘了起来。

    自谦忙顺了顺他的胸口,劝道:“俞伯伯,您还是休息一会儿吧,这病且得慢慢养着才是,哪里能胡自寻思。咱还想着,等甚么时候,再陪您回鹰嘴崖看看呢。”

    俞生摇了摇头,满脸凄容道:“怕是回不去了,想不到一朝离家,竟瞬息几十载,那归乡的路程,就再难踏上了。”说完,又长叹了一声,眼中隐隐泛起泪光。

    见他这般伤感,自谦便忙岔开话儿问道:“俞伯伯,您梦里面同我爹爹和步叔叔,都在做甚么?”

    果然,只看俞生嘴角一扬,含笑说道:“梦里面,俺们几个一会儿是在乌、夜两河,一会儿又跑到空清庵、了源寺,便是老牛湾和布鸽唐,皆不曾落下,着实欢喜的很。

    后来就携手往鹰嘴石攀登,偏如何也寻不着路,等终于爬上去了,却见迷蒙一片,瞧不到半点甚么。遂之竟是风雨雷电,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实在可怕的紧,直至那鹰嘴之石,‘轰隆’一声崩塌粉碎,便被惊醒了。”

    自谦笑道:“可能是思乡情切,才夜有所梦吧。”

    俞生也是一笑,眼中透着浓浓的回忆,就道:“或许吧,这人年纪越大,便越怀念早年的时光。特别是对儿时过往,更是透着深深的留恋。

    那会儿私塾之余,我常带着你爹爹他们到处去玩,竟将鹰嘴崖四周转了个遍,当真实打实的野小子。不过于今再想,倒是有一处从未去过。”

    自谦好奇道:“哦,哪里不曾去过?”

    俞生遗憾道:“便是刚才提过的鹰嘴石。”

    自谦不解道:“那鹰嘴石不就在了源寺之上么,很是方便的,俞伯伯您为何从未攀过?”

    俞生笑道:“那时俺们几个正是玩闹的年纪,皆初生牛犊,哪里懂得危险一说,但当时了源寺的大和尚,为怕一众小子闯祸,竟编出了个诳言告知。

    说鹰嘴石实为应罪石,乃是上苍为转世历劫之人所备,倘若敢攀得那里,前生所做就会被老天尽收眼底,哪怕曾有一点错事,便要承受雷电之击,如此皆被吓唬住了。”

    自谦好笑道:“不想出家之人也会打诳语,不过那鹰嘴石倒没何可怕的,我就曾攀上一回。”

    俞生讶异道:“你这小猴儿倒是好胆量,可是同正升他们几个攀爬的?”

    自谦摇头道:“是和静安。”说完,不由满眼落寞。

    俞生自听女儿提过两人之事,便开解道:“倒是个好丫头,你俩打小一处,应说是青梅竹马,但万般皆有定数,你也不必过多执念,一切随缘好了。”

    见其眉头不展的点了点头,就又笑着打趣道:“想来能攀上鹰嘴石的,该是你二人开了先例。反正打我记事起,还从未听说有谁上去过,这般来看,注定是你俩的‘应罪石’了。”

    自谦一愣,遂而便笑道:“那是俞伯伯您们被大和尚吓住了,不然早已上去玩闹了。”

    俞生也笑道:“是啊,如今想起,那时俺们几个是恁般胆大,却偏被大和尚区区几句言语吓怕了,说来实是可笑,”

    待寻思了一下,又道:“小猴儿,你说伯伯常常梦到那时,可怎就一回也没看见小瞎子呢,这心里还真是念的紧。”

    自谦安慰道:“我瞎伯伯乃世外高人,打从早年那场暴风雨后,说不定是甚么因缘际会,令他老人家何处造化去了呢。”

    俞生点头笑道:“可不是怎的,你别瞧他眼盲,那心里比谁都明着呢。打小便一副大智若愚之相,又是一俊朗的小沙弥,一看就异于常人。每每随俺们在乌河上玩闹,不知引来空清庵的小尼姑,多少回偷窥呢。”

    自谦闻后不禁莞尔,也顿然想起谢因书的母亲谢氏来,便有心问一问俞生,可是同其相识,她与孤僧瞎之间,早年是否真的有何宿缘。

    但如此想过刚欲开言,抬头却见俞生竟昏昏睡了过去。而再端量着,眼前这个形如枯槁、萎靡不振的老人,一时就心中感慨,人生是恁的无趣,来来去去的,到头也不过大梦一场,遂暗叹了口气,起身便欲出屋。

    却在这时,竟听俞生呓语道:“小瞎子,你怎过来了?”

    自谦一怔,虽知其是在说梦话,但仍忍不住四下瞧了瞧。随即又摇头好笑,心道:“也不知瞎伯伯今时怎样了,倘若晓得俞伯伯这等状况,却还在记挂着他,当该作何感受。”想着,遂出得屋去。

    殊不知,俞生半阴半阳的迷糊过去,朦胧中确实见到孤僧瞎,笑呵呵地来到自己身边,方忍不住喊了出口。而后又惊喜道:“小瞎子,你可真不经念叨,刚才还在谈论你,你就来了。”

    孤僧瞎笑道:“这不来接你往极乐去么。”

    俞生遂悲声道:“小瞎子,皆说你失了音讯,难道你果真去见了佛祖么?”

    孤僧瞎呸道:“我的知州大人,数载未见,你便这般咒俺瞎子么?咱不知活的多逍遥自在,去见佛祖且早着呢。”

    俞生就不解问道:“那你为何说来接我往极乐去呢?”

    孤僧瞎笑道:“这世人的宿命终是生来注定,既然你与俗尘因果已了,自是该往所去之处,舍了这身臭皮囊,而回归本位。所谓镜中花、水中月,不过繁华空怀,南柯一梦罢了。”

    俞生稍是沉思,便问道:“俞良、步傑两位贤弟,可也是在那里么?”

    孤僧瞎点头笑道:“他们两个恭候你已久,那时自又可以饮酒敞怀,再续旧情了。”

    俞生又问道:“小瞎子,那你呢,可也随俺们一起?”

    孤僧瞎摆手笑道:“瞎子尘缘未了,还需些时日呢。等咱了结因果,再度上几个痴儿,就找你们去,且等着便是,”

    而看他低头不语,遂又调侃道:“怎的,知州大人可是留恋那虚妄名利,还放不下怎的?”

    俞生醒过神来,自嘲一笑,叹道:“也罢,时至今日有还何想不开的。任金银多少、顶戴大小,到头来皆逃不脱,荒冢一堆、野草埋没,既然浮梦已醒,就散了那风云,同你去吧。”

    说完,但见周遭混沌一片,却怎般也寻不到孤僧瞎的身影,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惟感轻飘飘地东游西荡,似有美妙曲调不住于耳,令其平和安详。

    果然,这般不过七日,俞生便撒手人寰、溘然长辞。此时,其外嫁异乡的两个女儿,也拖家带口的赶了回来,而俞可庆、步婉霞、俞清嫣、步正升及自谦,皆是以孝子、孝女的身份,相送最后一程。

    如此,自也少不了王一飞,身为俞生的未来女婿,岂能不前来吊唁一回,再宽慰俞鸿菲一番。就是丛凤儿和江虎子两个,也随着送葬,看有何事情,好帮上一把。恕不细表。

    却说,当俞生的葬事已毕,因还有一些琐事,需要有人四下跑腿,故此,自谦仍得留在蓿威州,继续同步正升几个帮忙处理。而这般以来,倒使他和俞可庆的关系有所缓和了。

    本来打小的玩伴,也未有多大怨恨,只因俞可庆听信了俞儒、步元之言,一时钻了牛角尖,方对其心生误解。不过二人虽冰释前嫌,却难再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了。

    再等俞生过了‘五七’,自谦便想离开蓿威州,此时步正升已然知晓了因由,虽不赞同,但更了解他的性子,就也不好多言。却是相劝,既然留到了此时,何不等过完最后一个忌日再走。

    却不想,待‘七七’刚是过完,自谦因俞生的离世而伤了心神,竟是害起病来,一连几日高烧不退,且伴有胸口绞痛。如此,只得暂时放弃往牟乳城的打算,并被丛凤儿以方便照顾为由,逼着其搬到了丛家老宅,安心养起身子。

    此时年关已近,按着自谦之前的打算,等他到了牟乳县后,定要先回鹰嘴崖,守着俞四好生过个春节。实是离开太久,心中甚为挂念。

    又考虑到,既然静安同林氏,而今身在牟乳城,那岂有不归乡看望之理,到时自就会知道她们的音讯。但眼下任怎般心急,也只得先将病养好再说了。

    而这般,却是令丛凤儿心喜不已,虽说自谦生病,也让她担忧于怀,更晓得总有离去之日。但能多守一时,哪怕只是一刻,便从此又多了一段记忆、一番温暖,在未料的余生,再给自己添得了一份,可供追念的往事。

    因临近年底,货栈已没了多少事情可做,俞清嫣也就搬到了丛家老宅,同丛凤儿一起照顾自谦。这日午后,三人正于屋里说着话儿呢,却被丫鬟通报,步正升、江虎子前来到访。

    如此,待相请进来,稍是寒暄几句,二人便忙问起了自谦的病情。当得知已是好上一些,就也放心不少,遂又说起了要回家过年之事。

    原来,步正升同郗纷红的亲事,虽爷爷步九早已不在,但岂能不书信告知门里的叔婶,步晨和苏氏。故此,两口子便想趁着新年,让他把人带回去,亲朋凑于一处热闹一番,这不就过来瞧瞧自谦的身子如何,看能否一起同行。

    听得此言,几人皆为其感到欢喜,而自谦遂也动了心思,想随着一同回鹰嘴崖去。却是丛凤儿阻拦道:“不成,你的身子还未痊愈,况且山高水远,又一路颠簸,倘若再加重了病情,那时可怎般是好。”

    自谦笑道:“我哪里有恁般金贵,再且,路上不是还有正升照顾着么,不碍事的。”

    可丛凤儿如何也不答应,最后竟是默然倘起了泪水。而见得这般,步正升几个哪里不明她的心思,便也忙劝自谦,还是先养好身子再说吧。

    看着娇容幽怨的丛凤儿,自谦疼惜之余,也只好无奈打消了念头,如此,方才令其盈盈有了笑意。而这时,步正升又问俞清嫣可要一起回去。

    却见她神情顿然一黯,遂摇了摇头幽声叹道:“我的事还不知怎般告知爹娘呢,回去也只是让他们添了烦恼而已,还是等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步正升寻思着点了点头,就道:“那好吧,省得二老伤心。你也无须担忧,我去看俞晃叔和婶子时,自会谨慎言语的。”

    俞清嫣感激一笑,而后又道:“我还有一点银钱劳你带回,便说这边有事实在走不开,等来年再回家看望他们。”

    步正升就道:“放心好了,我自知怎般去做。”

    却是自谦闻后,便登时想起,自己出来恁久,怎就从未给俞四寄过点钱呢,遂心中自责,竟这般忽略了。有意也让步正升带上一些,但转念又想,反正快回家了,何必再去麻烦。

    而江虎子听得俞清嫣之言后,不禁垂头耷脸的,只于那里默自不语,显得有些失落。瞧其这副样子,自谦就笑道:“虎子哥,你不会也想带我清嫣妹子回家吧?”

    江虎子嘿嘿一乐,看了俞清嫣一眼,便道:“还真被你猜中了,我也书信告知了爹娘,说可能给他们带儿媳回去。”

    见他如此憨相,在令自谦几个好笑之时,却也将俞清嫣羞的不知所措,遂就对江虎子娇嗔道:“你怎能这样呢,哪个说要嫁给你了?”

    江虎子笑道:“你不嫁给我又嫁哪个,这辈子休想逃出咱的手掌心。”

    说的自谦几人又是一阵开怀,但等俞清嫣臊过一时后,却猛然想到甚么一般,遂慌忙问道:“你不会也告知英子了吧,若是这般,便让俺羞死得了。”

    江虎子乐道:“那倒没有,咱还想着给妹妹一个惊喜呢。要是见到你这个嫂子,竟是她儿时的玩伴,那还不得疯了。”

    俞清嫣佯装气道:“那时英子不会疯,我倒是疯掉了。”说完,嘴巴一噘,就不再理他。

    惹得丛凤儿好笑道:“这有甚么,自己的闺中姐妹,到头却成了家中的嫂子,此事想想便令人欢喜。”

    自谦也打趣道:“可不,你和英子打小恁般要好,而今又成了一家人,起码,姑嫂打架的戏份就无须上演了。”

    俞清嫣被两人调侃着,臊的哪里敢多去言语,惟怕再招出更羞人的话来,只得低头一副小女儿之态。可再想着,那时若同英子见面,当该是怎般有趣,遂也窃喜的紧,少不得期待于心。

    却是步正升,面对着眼前的俞清嫣,这个曾经被自己钟情的女儿家,难免感慨于怀。兜兜转转,两人终究无缘,还好,如今皆已心有所属、得遇良人,也算幸事一桩了吧。

    而等俞清嫣胡思瞎想一通后,便对江虎子动情道:“虎子哥,俺明白你的心意,可所经之事刚过去不久,若就这般随你回去,我实是有所顾虑,可否再容一段时日?”

    江虎子也不去考虑,遂痛快应道:“有何不可,咱听你的就是,不行来年我再带你回家,”

    又看其秀目泛红,深深凝了自己一眼,待稍是思量,便豪放笑道:“既是如此,那俺也不回了,咱们几个就守在一处,过个新年怎样?”

    丛凤儿顿时喜道:“那自是再好不过,我兄长和嫂子他们今年也不回来了,正愁着家里冷清呢。这下可好了,有你们在便会热闹多了。”

    几人正聊的兴浓,这时丫鬟又来通报,俞可庆和步婉霞来了,正在客堂候着呢。因不曾见过几回,也未十分熟悉,丛凤儿闻过,就忙和俞清嫣出屋相迎去了。

    却令步正升好笑道:“今日倒也巧了,咱们鹰嘴崖的几个算是凑齐了。”

    自谦也笑道:“想必他们也是要回家过年了。”

    这般,等俞可庆和步婉霞进来,自先是同步正升、江虎子打过招呼后,而后方问起自谦的病情,并道明来意。果然不出所料,两口子正是因为要回鹰嘴崖,故才来探望其身子怎样,看能否结伴同行。

    如此,还未等自谦开言,丛凤儿便先将其病情说过,并谢了夫妇俩的好意。而经几回接触,俞可庆和步婉霞也多少看出了她的心思,遂也不再多言,只意味深长的相视一笑。

    又当得知俞清嫣也不回去时,二人自是明白所为何故。就忙问过可有甚么口信要捎,并隐晦说了,定会相瞒她婚姻破裂之事,让其放心。

    这般以来,两口子少不得也被告知,步正升要带郗纷红回鹰嘴崖,如此,俞可庆岂能不相邀同行。而其经过了俞生的葬礼,又因他跟自谦关系的缓和,不免便少了一些芥蒂,于是就一拍即合,定下行程。

    待说笑一会儿,当自谦知晓,夫妇俩是打俞鸿菲那里过来的时,虽说已从步正升和俞清嫣口中,知晓了一些,有王一飞常去陪着,精神好了许多,但还是担忧的询问一回。

    步婉霞遂大体说过,并带来俞鸿菲的问候,因其有孝在身,不便过来探望,让自谦原谅。而提起此事,几人免不得又感叹了一番,称人世无常、明日难料,要互相珍惜才是。

    而见气氛略显伤感,江虎子遂提议道:“眼看就是新年了,今个咱们难得凑于一处,便不去丧气了。不然摆上一桌,热闹一回如何?”

    丛凤儿笑道:“我看挺好,俞大哥也出不去,不如就在舍下吧。我吩咐厨房备些酒菜,只当为正升、可庆他们送行了。”

    因不甚是相熟,步婉霞便有些难为情,就道:“家中儿子还被邻居照看着呢,我和可庆不能待得太久。”

    倒是俞可庆,好不容易同自谦几个关系有缓,且还结识了丛凤儿、江虎子,岂恳放过这等机会,便忙道:“只当咱们提前庆贺新年了,就别扫了大家的兴,不差这一时的。”

    另有丛凤儿等人劝着,步婉霞心知,若再推脱便显得不近情意了,就也只好答应。且自打俞生过世后,哪里有心思聚于一处,更何况几个鹰嘴崖儿女,今时又能如从前那般融洽起来。

    如此,俞清嫣遂又记起,不日便是自谦的生辰,那何不趁此提前过了,以给他冲冲喜。于是众人更加赞成,除了让步正升去接郗纷红外,余下几个皆纷纷忙碌开来,随后那一番热闹,又何须多表。

    且说,随着步正升等人离开蓿威州,不过几日就是春节。此时,自谦的身子已然好上不少,且有丛凤儿、俞清嫣、江虎子三人陪着,这年过的倒也有滋有味。

    并还结伴去给古氏拜了年,顺便再跟俞清嫣、王一飞聚过。而在自谦得知,郝阁、郝洁兄妹俩也未回老家时,少不得又拉着江虎子几人,一同前往走亲戚,以令他们相互熟识一下。

    可这般,随着节日过后,难免又动起了回牟乳县的心思。故此,等到大年初七,便趁着丛凤儿和俞清嫣出门逛街去了,遂同江虎子坐于一处,就提起了要离开的打算。

    江虎子知他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多劝,却是忍不住问道:“此次回去,难道你就真的不想见英子么?”

    自谦叹道:“虎子哥,你也看见凤儿待我如何了,这番情意已是让我极为不安,我又何忍再让英子去徒增烦恼呢?”

    见他低头沉思,遂又苦笑道:“倘若不是前世生有宿债,我实是想不明白,为何像我这等之人,能得她们如此垂爱。”

    江虎子感叹道:“江湖有言,有借有还,一报还一报吧。”

    自谦不语片刻,便打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江虎子说道:“虎子哥,人生离别我承受太多,此回就不一一作别了,这封信你待我离去后,转交给凤儿吧。”

    江虎子犹豫着接过,便问道:“那正升几个呢,你就不能等着他们回来再走?”

    自谦摇头道:“不了,何必去枉添伤感呢,只跟我表兄、表姐打声招呼即可。我生病以来,害得他们操心不少,又怎能不前去告知。

    还有,你也让一飞兄和鸿菲说上一声,并代我向伯娘告罪,容日后有缘再见吧。至于清嫣,便拜托与你了,她吃了不少苦,望你好生待她。”

    江虎子点点头,郑重道:“你放心,清嫣对我来说,比甚么都重要,定不会委屈了她,”

    待稍是思量,又道:“你还记得迟心湾的迟忠伯吧?”

    自谦点头道:“当然记得。”

    江虎子就笑道:“几年前,他的两个儿子迟水豪、迟水蛟,开帮结派创立‘赤心会’,控制了整个码头,分别做了大当家和三当家。二当家乃是一位段姓兄弟,以后有机会,你也能认识,”

    遂又寻思着道:“好像早年咱们相识那会儿,我还向你提及过这兄弟俩呢,可能想起来么?”

    自谦摇头道:“年头太久了,实有些记不得。”

    江虎子笑道:“记不起也没事,二人与我打小一处,皆极为义气,日后你若遇着任何麻烦,只管去寻他们。便不说咱兄弟间的情意,就是知道了你是谁,也定会倾力相助的。”

    自谦点头道:“好,我记下了便是,”

    而后又嘱咐道:“虎子哥,肖辉、龙波两位兄弟那里,你也替我告知一声,若他日再会,定不醉不归。”

    这般说过一会儿,又临别在即,不知何日方得再见,难免就伤感起来,两人遂拿来酒菜,自谦也不顾身子未愈,便同江虎子饮了个天昏地暗、酩酊大醉。倒叫丛凤儿、俞清嫣不明情况,回来后好一通埋怨。

    果然,次日自谦也不顾身子虚弱,就前去向郝阁、冯媛夫妇,及郝洁、乔为两口子辞了行。当然,不免被几人劝说一番,让其别回牟乳县。

    且郝阁、郝洁也相告了,两人在跟郝和、郝祥通家书时,当自己爹爹得知自谦也在蓿威州后,皆回信叮嘱着,千万要好生对待,以弥补他们所犯的过错,更是给俞大户、郝氏一个交代。

    自谦闻后,动容之余,便从此将这块心病彻底放下了,少不得也让兄妹俩,代自己再向两位舅舅告罪一番。但仍以俞四年纪大为借口,而好言谢绝了挽留。

    如此,再等回去后,就偷偷收拾妥当,遂于初九的清晨,趁着当日有船期,便决定往牟乳县去。且又顺路到货栈,同丛宗林打过招呼,并看了一下那憨傻后生。

    得知自谦要离开蓿威州,丛宗林顿然不解道:“自谦兄弟,你别怪咱说话难听,大小姐待你恁的情深,而你却这般不辞而别,岂不是伤了她的心么。更何况,日后你如何面对大少爷?”

    自谦苦笑道:“宗林大哥,就是我留下又能怎样,你觉着像我这等之人,果真会有福气,去同凤姑娘长守一处么?倒不如早些离开的好,省得误了人家,至于宗武大哥那里,想来日后他会明白的,”

    见其无奈摇了摇头,待顿过片刻,又道:“宗林大哥,其实我看得出来,你对凤姑娘的心思。且打小相识,更常年帮忙打理着货栈,你才是她应寻的男人,当把握机会才是。”

    丛宗林登时脸红,忙解释道:“自谦兄弟你可别误会了,咱一个粗人,虽说是同宗,但哪里敢对大小姐抱有非分之想。”

    自谦劝解道:“儿女之间的缘分,谁又能说得清楚,你不试一下,又怎知不会柳暗花明呢。”

    丛宗林遂低头不语,而自谦便也不再多言,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日后只能看其自己了。又见一旁的憨傻后生,乐呵呵地一副欲亲近他的模样,就笑道:“我要离开了,你于这里好好跟着宗林大哥,定不会有人欺侮你的。”

    谁知那憨傻后生一听,忙上前扯住他的衣襟,竟是眼中透着泪水,满脸的不舍。自谦不由感慨,怎知那时与其相处短短半日,却结下了如此一段善缘,也算是一场造化吧。

    这般想过,遂拍了拍他的肩膀,冲其亲可一笑。而后又对丛宗林抱拳说道:“宗林大哥,以后凤姑娘便拜托与你了,咱们就此别过。”

    言毕,也不待其搭话,便毅然提起行囊而去。如此,当于码头回首再望向货栈,和那诺大的蓿威州城,自谦不禁一声长叹,这里终不是他的归宿,就如同又一场梦境,等于驿站醒来,仍不得不踏上另一段旅途。

    只有静安所在之处,才是自己该往之地,虽前途命运如未卜,但终究还是要走下去,这便是他生来要下宿命。故而,方才会怀揣所念,于新年余温未尽时,再度孤零上路。

    就这般,等一路沧海漂泊,终在是夜正半,到达了牟乳县的地界。谁料此时,却突然掀起了滔天巨浪,因那船是行往皎青州去的,本须于赤心湾码头过上一晚。

    但如此前行不得,那船家便决定,就近在赤心湾之东三十余里处,一座名唤大周山的南麓海域,前朝废弃的旧码头停靠夜泊,以待避过风浪,等次日再说。

    而此时的自谦,尚于船舱在行周公之礼,梦里的他,正伫立赤心湾码头,当阔别两载之久,再次踏上故土,岂能不心生感慨。当望着远处的渔村迟心湾,及卧入赤心湾的母乳山,竟忍不住泪洒风中。

    又看向诸多酒馆、客栈之处,那眼神分明饱含着些许期盼,除了英子的身影,还有谁能令他这般。但任思绪如潮,也终抵不住,对鹰嘴崖的归心似箭。

    如此,待缓了情绪,惟一声叹息,便迈步直奔牟乳城内而去。这般,也就借着那幻梦虚境,方将“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的荒唐故事,演绎向了最终。正是:

    生来自承前尘因果,

    命里安能有违天意。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