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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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别离

    汉建兴五年,早秋原野之上,一队人马正在天水郡南部的官道之上迤逦而行,为首的约莫五十几岁,着一身灰色兽纹锦袍,披薄甲。

    左后侧有一紧跟着的青年,不过二十七八岁,穿一身银白圆片甲,配着蓝灰斗篷与同色单衣,身量高大,眉宇间似有愁绪,但依旧英姿勃发。后面则跟着两三人,并未穿戴盔甲。

    又是一年一度的秋季巡查,太守马遵,参军秦统与功曹梁绪,主簿尹赏,主记梁虔几人,照例从冀县出发,如今天色已晚,几人打算至南部的西城县驿站住下,正抓紧赶路。

    一路过来,只见白骨露于野,人烟凋敝,百业不兴,秦统痛心而又无力,只得紧锁眉头,不禁想到:这偌大的官道建成之初,也曾有往来客商,络绎不绝;自张骞凿空西域之后,不论是汉军出征,还是外国使臣觐见朝贡,皆要从这河西走廊出入,因此沿途驿站,周围慢慢地变成人口云集之地,各种珍惜货品,外国香料乃至各种消息齐聚馆驿,热闹非凡。

    如今有些不是年久失修,盖于黄沙之下,就是因为商路被狄人切断,早无人住,他们竟然要到县城附近才能勉强找到能住人的驿站。

    只是天下混战,那些深陷于权利斗争的政治家们哪里还愿意来为此事拨款。自己就算是想修葺,也是有心无力,更何况,修建这些驿站的那个朝代已经不复存在。

    傍晚时分,几人到了西城之外,一个老驿吏颤颤巍巍地走出来,查看了他们的公文后,帮他们拴上马,给他们指了几间空屋。

    秦统道了声谢,老驿吏却似乎有耳疾,只是摇摇头,嘴里嘟嘟哝哝地去干自己的事了。

    太守马遵倒是收到一封书信,是刺史张既寄来的,说是自己在西县县内,听闻马遵来巡查,邀他去城内相聚,因此带了个亲兵便去城中赴宴。

    入秋了,天黑的早,秦统就坐在桌前,批了一条外袍,给家中写信,看着桌上如豆的烛光照着自己持笔的袖口,想起赵元知道自己常常披挂盔甲,又难得购置新衣,在衣服的肩上肘上袖口都缝了补丁;想到自己的女儿常常扯着自己的衣袖喊“阿爷”,归家时被那小手一牵,便也不再觉得劳累;想到母亲陈年旧疾发作,卧病在床,却仍拍拍自己的手臂,道:“在其位,尽其事,只是莫要太过操劳了,你的路还长着呢,不必为我挂怀”。

    满腹心事到头来也没落下一字,秦统只得收拾了信纸胡乱和衣睡下。

    天还未亮,秦统被砰砰的砸门声吵醒,感觉事情不对,赶忙披衣起身,开门见是另外三位同僚,面露焦急之色道:“参军,有探马来报,蜀军突然北伐。南安,天水,安定三郡许多县城吏民望风而降,如今诸葛部已经到了西县城下了,咱们身边不过几个亲兵,这可怎么办”

    秦统也一愣,连忙问道:“你们可告知太守了?”

    三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昨夜太守在城中饮酒,估计是提前听到风声,连夜和刺史跑了,现在怕都到了上邽了”

    秦统知道西县是一座小城,只有一些老弱残兵,城墙又久未修缮,就算自己冒险进城,也根本没有一战之力,无奈道:“能作为城池据守的不过只有上邽县与冀县,看来我们也只能向这两处去了”。

    四人面面相觑,确实也无他法,只好火速上马,奔上邽而去。

    几人奔逃一天一夜,方至上邽城下,上邽城门紧闭,显然是已经做了战前准备,秦统心中暗暗舒了口气,想着既有准备,自己进城之后便可马上开始部署。

    他和城下卫兵传了话,告知身份,便等城门打开,谁知城墙之上突然剑弩齐射,秦统一头雾水,虽然勉强躲过,但剩下三人是文职,又没有铠甲,均负了些伤。

    城墙之上,太守面色也有些发白,身边卫兵向城下喊道:“秦统小儿,你对朝廷心存不满,竟怀有二心,勾结蜀汉,作为内应,策反周围县市,太守已经识破你的诡计,如今是不可能被你骗取上邽的,你们速速离开,不然弓箭伺候”

    秦统真是有冤说不得,只得调转马头,向冀县奔去,那三人也不敢再与秦统同行,只得暂时藏在附近的山林之中。

    秦统星夜兼程赶到冀县,结果冀县也是一样的说辞,这下秦统彻底傻眼了,如今自己的妻儿老小都在冀县,且不说若是把自己当作反贼,魏军会不会挟持他们,若是城池落于蜀军之手,怕是……

    秦统在城下来来回回,交涉多次,守城的参军早被一夜之间的变数吓得魂不守舍,任他怎么解释,根本不敢打开城门,甚至换上了硬弓手威胁秦统。

    秦统为挡前面的几轮乱箭,手臂也已经负伤,加上又奔袭了两天多,又急又气,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怕自己倒在城墙底下被射成筛子,只好拼上最后一份气力催马向南边的树林中去。

    直到密林之中,秦统勒住了马,抬头望天,见阴云密布,直压在心头之上。

    他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己已是孑然一身,走投无路。自己苦读二十余年,满腹经纶,一身本事,如今别说护一方百姓,连自己的亲人都生死难料,更何况自己还是被人构陷,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样的荒郊野岭……

    突然,远处山坡上有旌旗飘动,秦统也不知是城内追兵还是蜀国大军,只好向着反方向奔去,结果马两腿一跪,竟然把秦统从马前甩了出去,秦统又累又饿,撞在树干上,顿时昏了过去。

    此时的冀县城中,赵元只觉得心惊肉跳,坐立不安。

    冀县仓促应战,城中兵力空虚,只有县尉统领军事。他下令在城中各处强抢民夫送到城墙之上,各处皆是鸡飞狗跳,妻离子散,让人不忍直视。

    因秦府有私兵护卫,暂时没有官兵入内。

    正当此时,赵元派去打探的兵吏回报说:“城上之人都道姜参军乃是蜀军内应,前日来诱骗城门,已经被乱箭赶走。”

    赵元心下略一思忖,心道不好,如今秦统被构陷为内应,又孤身一人在外,定然无处可去。若是投蜀军,自己与庄氏乃是其亲属,如今城内兵荒马乱,没有人在意此事,一旦蜀军没能攻下冀县,两军对峙,自己与婆母女儿必然会被当作要挟,到那时,哪里还有活路可言?若是秦统死于刀兵之下,自己一家孤儿寡母就算不被问罪,又怎能逃过那些兵匪的劫掠?

    庄氏也知道魏国地方想必再容不下他们一家,两人只能收拾起包裹,遣散私兵,带着女儿,打算随着逃难百姓向南而去。

    石长生被官府强征了去铸造兵器,小福正身怀有孕,不论如何恳求,赵元都说:“小福,我们情同姐妹,如今造物弄人,已经毁了我们一家,不能再连累你们,若天意垂怜,我们会有重逢之日的。”

    小福满脸是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赵元在柜子中拿出两个匣子。

    赵元将匣子递给小福说:“小福,这个匣子里均是我出嫁前的一些首饰,若是官府又拖欠了工资,你可将它变卖了,也算我感激你这些年的照顾。这个小匣子里是我给父母的一封信,若是……你还能见到我……阿爹阿母……就帮我交给他们吧。”

    说到最后,赵元也已心如刀绞,心道:“爹娘啊,女儿若不能在膝前尽孝,只能希望你们能平平安安度过此生,女儿就此别过了”

    官道之上,黄沙扑面,周围农田均已荒废。路边有些与家人失散的正哭天抢地,尸首倒在脚边横七竖八,来人只能从上跨过,还有许多逃兵丢盔弃甲,神情麻木。

    庄氏与赵元均作农妇打扮,赵元推着一辆木板车,车上放着一些食物和衣服,坐着秦昭,秦昭从未见过如此场景,已经吓得呆了,也不出声哭闹。

    庄氏亦背着一个包裹,在路上蹒跚前行。

    赵元正咬牙前行,只听得身后惊呼一声,回头一看,庄氏向后倒去,赵元大喊一声:“娘——”却发现自己早被灰尘堵了喉咙,根本喊不出声,赶紧冲上前去拉她,两人一齐倒在路上。

    赵元低头看时,庄氏戴着蓝布头巾,人已经消瘦得透出灰白色,脸上痛苦与抱歉交织着,眼里却只是温和,轻轻说了句:“阿元,对不住了”。

    赵元将庄氏抱到车上,让她靠在包裹边,又披上自己的外袍。做完之后,自己也已经力竭,靠在路旁喘息了好一会儿,但想到今夜之前一定要到前面县城,又咬着牙,将一块包袱布撕开,把秦昭用布带绑在背上,她知道秦昭一定是害怕了,因为小小的身体一直在颤抖,但是自己已经顾不上这些,只得推着坐着庄氏的车向前方走去。

    几人在晚间终于到达西县城门口,门口老军倒是十分和善,对着门口等待等记的人们说到:“如今大军已经离开西县向北攻打了,因此有许多流民来到这里,按照丞相吩咐,暂时会给你们安排住处,提供饮食,等第一批伤兵下来交换的时候,你们可以随着一同到蜀国避难定居”又道:“不过城中粮食也不太充足,你们在城中也要守规矩,不可做抢劫,盗窃之事,否则即刻逐出”众人磕头拜谢,一一登记入城。

    如老军所言,城中粮食确实短缺,赵元每日都额外拨出一些给病重的庄氏和年幼的女儿,两人也只能勉强充饥,而她自己眼看就要没有力气了。

    她们出逃之时并未带多少贵重之物,一来是家中几人素来简朴,秦统也只是领着自己那一份薪水,从不收受下级供奉,又要养着私兵,并未置办什么金玉财宝。二来更怕路上有人见财起意,若是杀人夺宝,她们三人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因此初时赵元只得当了稍微贵重一点的锦衣,换取一些粮食,而后实在没办法,就一件件当掉自己的冬衣。

    过了几日,也是偶然机会,药铺因管账先生避难去了,要找识字会算账的人,赵元自然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领了一些薪水,几人终于能勉强填饱肚子,又把冬衣赎了回来。

    此时,秦统在蜀军驻地刚刚醒来,身上如同被车轮碾过一般无一处不痛,直到有小兵进帐才知道自己仿佛还活着。

    他开口低声问道:“现在是何时了,此地是何处?”

    小兵答道:“将军,这是汉军大营,你都昏睡三日了。丞相听闻你在天水时素有清名,治军有方,很想与你聊一聊,故将你救起。如今你醒了,我这就去禀报丞相。”

    秦统心中五味杂陈,抬手阻止他道:“我乃败军之将,本是应死之人了,虽不知你家丞相要做什么,但是他救我一命,我自应前往拜见”

    心下道:若他不过是要羞辱于我,我再自尽不迟。

    下了决心,见身上兵器只剩赵元所赠匕首,想到将要与她天人两隔,不知她日后该如何过活,心中一阵绞痛。

    他披衣,跟随着小兵蹒跚行至营帐门口,见帐中正在开会,便在门外稍后。

    帐中会议差不多结束,众人向丞相道贺:“如今三郡军民几乎望风而降,西县也有三千余户百姓将要迁往汉中,恭喜丞相出师得利”

    他听见一个有些疲惫的声音叹息道:“诸位谬矣,天下百姓皆是我大汉臣民,如今暂落入虎狼之口,让他们背井离乡乃是我之过失,岂能以此为功?”

    而后众人告退,纷纷出帐离开。小兵遂进去通报,又出来到:“将军,丞相说快请。”

    秦统撩起帘子,见到一人身着黑紫鹤氅,带着青色纶巾,如同苍松一般气质卓绝。

    他一手拿着油灯,背对而立,正细细的看着挂在大帐之中的地图,听到声音转身放下油灯,笑道:“仲纲,你来了,快请坐。”

    秦统不知他何意,只能行了礼在一旁坐下。

    只见那老人依旧微笑着,摇着羽扇,见秦统因伤未愈,很是口渴,为他倒了一杯水,温和的说到:“仲纲,汝尚且年轻,大有可为。且我听闻你在天水之时,治军有方,与狄人交战多次,未有败绩,又兼爱护民众,为官清廉,如此才能,若被埋没,我亦惜之。我已年过半百,急需一栋梁之材,不知你可愿与我一起匡扶汉室,还于旧都,还天下百姓一片朗朗乾坤?”到后面,那老人的声音变的坚定而激昂,仿佛还带着一丝怀念。

    秦统看见老人的眼睛正含笑望着自己,这哪里像一个老人的眼睛呢,这眼睛分明还是一个少年,依旧有意气风发的胆气,有着凌云之志的桀骜,却又多了些对芸芸众生的怜惜,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秦统想道:“或许,那大汉并不在那个跪在魏王的懦弱的皇帝捧着的玉璧之上,不在那被迫写下的禅让文书之中,而是在面前这个有着少年清澈眼瞳之人的肩上,在四百年来守护这天下苍生的所有人心中。”

    他走到他面前跪下,一字一句道:“丞相,统当尽平生所学,扶保汉室,讨篡汉之逆贼,以报丞相知遇之恩。”

    老人用羽扇轻轻托起他,显得十分欣喜,嘱咐到:“不过你还是先回帐歇息,把身体养好,这几卷兵书乃是我前些年所著,你可先回去细细观看”

    秦统谢过丞相,又听得他问妻儿老小现在何处,秦统默默良久,说:“原本皆在冀县,如今……失散多日……统也不知他们是否尚在人世。”

    丞相宽慰道:“我马上派人去寻,你不要过于忧心了”秦统点头,再次拜谢告退。

    秦统回到营帐之中,只觉得恍然如梦,自己的家信尚未写完,却不知能否再被她们看到;而自己本应死于此地,却又绝处逢生,遇到这样一位赏识,提拔自己的恩师。

    自己有官职,有家族,尚且落到如此境地,那么那些百姓呢,被军阀们看做如同草芥一样的平民,他们该怎样活下去?

    他知道那位老人,和奔波一生,最后时刻托孤给他的那位先帝,一定都有这样的一个梦吧。在那个梦里,百姓安居乐业,四方宾服,海内咸安。他今天才知道,能为这样的理想献上自己的所有,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一件事。

    不远处的营帐之中,灯火彻夜未熄,丞相正与一位将领长谈,他满怀期待,眉眼带笑,说:“幼常啊,今得仲纲,如得一凤,复兴汉室,后继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