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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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里

    衙州城有条水宁老街,在街口向内望去,街道宽一丈左右,相当拥挤,地面是横砌条石,两侧店铺众多,且多以砖木构成,黑瓦铺顶,配雕饰木窗,成小楼状。

    街内游客络绎不绝,不少异邦人在此行商,走于街道中,步子快了必踩身前人脚踵,步子慢了,必被身后人踩脚踵。

    京枕桥与沈付情吃过仙婆带回去的早点,便溜到了这条街。他二人寻觅半天,终于是在街那头找到家琴铺。铺子内不小,四周摆满了琴,中间一大桌横在中间,红布铺在上面,再其上便是各式各样的古琴了,沈付情就在这店内转来转去,时不时敲敲琴面,拨拨琴弦。

    店内一老一少,老的是老板,少的多半是他亲儿,顾客让他们应接不暇,忙活了半天才注意到到京枕桥二人。

    “客官,您要什么样的琴?”小伙子满脸质朴笑容迎来。

    “要你们这最好的伏羲式。”萧宋的古琴以仲尼式为主流,少有伏羲氏。京枕桥方才转了几圈,伏羲式虽有几张,但他一个外行都觉得质量不过关,索性直接要最好的。

    “呃这,客官您稍等。”小伙子明显经验不足到,凑到自己老子身边念叨了几句,不一会老板就堆满了精明商人该有的笑容迎了过来:“客官要最好的伏羲式?”他见京枕桥点了点头,给儿子一个眼神,示意他接待好客人,“客官跟我来。”

    二人跟着老板一块进了铺子里屋,老板示意他们稍等,自己在里屋深处翻了半天,找出了五张琴,琴上还积着尘灰,看上去很久没有拿出来过了。老板把五张琴整齐的摆在他们面前,吹了吹上面的灰。京枕桥开扇拂去尘灰,让付情自己去挑。

    五张琴规格基本一致,只有中间一张偏细窄。付情弓着手指,用指关节敲着五张琴的琴面,又凑近了端详,发现竟然全是古桐木所做,琴面平滑且扁平程度正好,三张为冰纹断,两张为流水断。

    五张琴的有效弦长皆为常制,弦距也是规矩,能下指。琴徽三张为银制,一张玉制,一张石制。单从这些方面看,五张琴皆为上等。

    沈付情又从右往左挨个试琴的散音、泛音、按音,一遍后,沈付情心里有了已有了所选。

    她走到了最边上的一张琴旁:“我看这张就不错。古桐木做的琴面,银制琴徽,音色又好。老板,价钱?”

    “五百贯。”老板见她喜欢,更是笑容满面,这价格自然也就跟着涨起来。

    “这么贵啊?可是,我们身上只有一百贯……”沈付情看起来满心遗憾,但她却很满意老板口中的五百贯。价不高怎么配她身份?

    “这姑娘你是懂琴的,你应该知道这现在都是仲尼式,上乘的伏羲琴市面上可没几把,我可都是珍藏的宝贝,价自然是高。”

    可不是珍藏的,灰都落一层了。

    “枕桥,我看刚才隔街那支商队的鹤鸣秋月式挺不错的,材质还是棺椁老木,金制琴徽,价格二百贯,跟那商队说一声把琴留下,我们回去凑凑钱。”付情说完,转身就拉着白堂往外面走。

    这些琴都是好琴不假,积灰却已经说明了它们很久都卖不出去了,她可不信老板能就这么放他们走。她心里敲着鼓,但脚下的步子一点都不能乱,左脚就要踏出里屋,老板终于叹了口气:“二位等等。”

    “老板还有事?”京枕桥转头淡定摇着扇子。

    “那张琴是我这里最好的琴了,价格就这么高。但是其他琴……一百贯,一百贯你们拿走!”老板像是做了个大决心,低垂着头哀叹着气。

    沈付情转身装作不满的样子,嘟囔着:“这些琴也要一百贯…”在另外四张琴前转了三转,拿起第三张:“就这个吧。老板,麻烦您装好。”说完就要付钱。

    “说好了,我出钱。”

    “那…却之不恭!”沈付情接过了装好的伏羲琴,转身就出了里屋。京枕桥从随身行囊中约莫着掏出了十两黄金,递给老板,最后怕不够,又掏了一两出来。

    老板双手接着黄金,发现自己好像才是被忽悠的那一个。京枕桥走了三步突然驻足,回头向着屋脊上望去,可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他皱皱眉头旋而又舒展开,追上沈付情去了。可就在他走后,那屋脊后面缓缓探出个头戴兜帽的脑袋……

    江楚回秋棠坊时,发现坊外有官吏带着两个下手,手里端着纸笔,在问着院墙边蹲坐着的一少年什么。再近点不难发现,这像极了以前的采诗,是朝堂上新下的政令。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

    江楚见那少年挥挥手,遣发走了那官吏,自己便向他走去。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给那少爷牵马的那位。那少年看见地上人影过来,抬眼就见江楚一身白衣公子样,连忙一拍屁股就准备起身弯腰,嘴里熟练道:“呦,官人好!”

    江楚一把摁住他肩膀,“坐。我不是什么官人,穿的干净些罢了。”

    少年眯着眼笑道:“您别胡说,看您这样,身份就不一般。”

    “就算身份不一般又如何,你就该这样,点头哈腰?”江楚在他身旁坐下。

    “不然呢?像我这样的,生来就算贱命,只能干些给人点头哈腰的活。有钱人想骂我们,我们得受着,头上的人想骂我们,也得受着,您说我们不贱谁贱?”少年冲他笑笑,从墙根边一堆野草里薅起根枯了半边的,在手里捻着,然后扔出去。

    江楚侧目望他,发现他只是脸上泥灰多些,因为一直干着粗活糙了些,五官却出奇的正,就是嘴角莫名带着一股痞气。

    “为什么在这客栈给人当杂役,没想过别的路么?”

    “为啥?没钱呗!”少年把背靠在墙上,“别的路,不是没想过,也走过。我爹娘一直想让我好好念书,然后当个官。但家里穷,书都是我爹了打猎,回来换了别人折角缺页的老黄本,字儿都看不清。考了四五次,连乡试都考不过,还把家里考了个叮啷咣当响,我还学个啥劲?”

    少年又薅起一根:“再说了,我也不想当官,当官的有几个好的?我可不想跟他们穿一条裤子。我啊,就想学点本事,闯荡江湖去!您想想,那竹林里的剑客,还有山林里的隐士,多自在啊!”少年把手中掰断的草扔出去,咧嘴一笑,牙齿格外的白,却突然一叹气,“但是也只能想想……”

    江楚没答他这话,盯着少年薅的那坨草,自己手也不安分起来:“方才那些来民间采言的官吏,你为什么把他轰走了?”

    “他们问了,我说了,皇帝老儿就会看吗?诶不对,这新皇上好像挺年轻哈?”

    少年半开着玩笑话,偏头扫了眼江楚,才发现这个人跟他见过的所有达官贵人都不一样,“行,就算皇上真的会看,那真的能传到皇上手中吗?”

    江楚又薅了一撮草。简单两句话,却道出了少年这般年纪不该经历的一些东西。这人看上去跟韩书良差不多一般大,可性子却明显沉稳大截,心境也老成不少。

    “你对萧宋就这么失望么?”

    “萧宋?嘿,早在几年前就烂透了!”少年拍拍手,然后搭在膝盖上。江楚在他身边沉默下来,只有薅草的手没有停下,一边薅一边扔,再想薅的时候发现墙根那一堆草已经被他薅的一干二净,就把手上仅剩的那根叼在嘴里。

    这玩意的手犯起贱来就没个下限。地上被他扔成一片的草要是能说话,估计早就开始问候江楚祖宗十八代了,搞不好还决定等江楚入了土,一块去他坟头上蹦跶。

    江楚拍拍手站起来,又把手递给了少年。

    少年一怔,缓缓伸出手,然后突然缩回来,笑道:“别闹了您,我这样的,别再脏了您的手。”少年刚准备抬屁股起来,却突然发现自己身体跟失了重一样飞了起来,站定才见他以为的这官人收了拉起他的手背在身后。

    江楚这浑身都是洁癖毛病的东西今个可真算是破天荒了。

    江楚:“姓名。”

    少年:“宋,宋里。”

    “宋里……如果我跟你说,富贵平贱并不重要,那在你看来是不是无异于达官贵人嘴说着不爱权势?”

    “是但不完全是,说句您可能不爱听的,我觉得更像是屁话。”

    江楚扬了扬嘴角,耳朵里转了转他这话糙理不糙的话:“你说的对,生活就这样,把你从自我安慰与遥不可及的理想中剥离出来,再给你迎头痛击。”他拍了拍宋里肩膀,“但是有时候你是谁并不重要……”

    江楚背着手往前走:“得看你能做什么——”等半边身子已经转进了客栈的大门,又倒出来一点,侧过脑袋叼着草对他扬扬嘴角,“回见。”

    江楚进了坊,又坐在小船上一阵漂,却无意听到个消息——四鼎楼拍卖会。他回了定的屋子,把邵岭涯从屋子里推出来,直到一处空旷静谧的角落,确定了四下没人后。

    江楚胳膊肘搭在邵岭涯靠背上问道:“广纳四海,鼎宝而升。说说吧?”

    邵岭涯:“看来大人已经听闻‘四鼎楼’的动静了。”

    说到这在衙州屹立了很多年的“四鼎楼”,平日说白了就是个规模超大的酒楼,但每年夏季四鼎楼都会举办场拍卖,拍卖的东西都是从四海捞来的宝贝,况且拍卖会上的东西有时候远不止什么乱七八糟的武功秘籍,因此这种大规模拍卖会每年都会吸引不少势力的目光。

    这“四鼎楼”说是干拍卖行当的,但也是江湖一方大势力,就是江湖上一些明标着的强势势力,也不敢轻易招惹。

    邵岭涯:“四鼎楼那一年一度的拍卖也快到了,应该就是过一阵子的事。而且听说,这次他们又捞回不少宝贝,尤其是一个东西,顶仙丹。”

    “顶仙丹……唔,这东西,诱惑力可真不小啊。”江楚摩挲着下巴,“舍弃他们没把握拥有的东西,祸水东引,从而得再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真是高明。”

    江楚曾经自顾自的吐槽过江湖上这些奇奇怪怪的丹药。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能花一生经历去研究这东西。这江湖丹药很多起初根本没有材料配方,也不知道是哪些白胡子道士坐在丹炉前,左抓一把右拿一堆的塞进那五个锅大的炉子可劲烧。

    首先,你不知道能不能烧个东西出来,其次,就算烧出个东西来了,你压根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江楚很好奇这些炼丹的,到底是身边有一堆不怕死的人帮他们试药,还是他们本身就不怕死,自个儿尝个鲜。运气好的,名闻江湖,各大势力向你求药,甚至愿意护你养你;运气不好,那不好意思,俩腿儿一蹬你这辈子也就过去了,下辈子从头再来也未必不是个好汉。

    所以在江楚眼里,炼丹的制毒的,都是疯子。

    邵岭涯:“麻烦的不是这顶仙丹,问题是它引来的势力。最近我的眼线发现了‘桐语’的人。”邵岭涯看江楚面无表情,就跟没听他说话一样,“而且不止‘桐语’。我的眼线还发现了一方势力,凤湖山庄。”

    江楚微微皱了眉,挺起的胸膛突然一松气,沉了下去,双手扶着轮椅背,平起宽肩,把邵岭涯往回推。邵岭涯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在乎,又偏偏脑袋低声道:“顶仙丹可不是山上石头一抓一把,那些几十年没个动静的江湖老妖怪们,说不定也盯着这东西。”

    “你说这个做什么?你也想去竞争竞争?咱有那资本去拍这烫手山芋吗?”

    邵岭涯抿了抿嘴,手背拍着手心道“这问题是,就怕这东西落在我们敌方势力的手里,那对我们很不利的!”

    他漫不经心道:“你要是真不放心,就托枕桥去看看,反正他在这秋棠坊也没什么事儿。”

    “他啊?这么大个秋棠坊都不够他逛的,人又不知道跑哪去了。哦对大人,上次在饶城您看见的杜万材,还有我说的玄姑山南麓堤坝决堤的事情,可能有别的猫腻。”

    江楚敲着他轮椅靠背一言不发,等着他下文。

    “那边我也派人查了查,堤坝决堤可能不是天灾所致,十有八九是人为……”

    江楚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事儿并没上心,反倒问道:“对了,铜矿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不好说,根据这几天得到的线索来看,流通有异常的,不止铅山的铜矿,也不止是铜矿,绝不是假币那么简单的事……”

    “就算不简单,难又能难到哪去?撑死了不就是谋反么,只不过是谁的问题。”

    “大人!还没查清楚呢……”

    “八九不离十。小说话本里不都这么写的吗?”

    “大人您……不是不让您猜,您下次自己偷摸猜行不行?别让我听见!您本事高,我一个残废可还怕掉脑袋呢!还有大人,您怎么能把玄宿剑扔给一个书生呢?”

    “琨霜我都扔了,它有什么不能扔的?在我看来都是剑,不过是比正常的结实点。”

    邵岭涯还想说什么,才发现已经到了房间门口。江楚不想多走那几步的劲,脚对着轮椅屁股一蹬,蓦然松手,邵岭涯直接就这么送着滑了进去。

    江楚俩手相错拍了拍,突然见这廊道上走过来两排人,让出了窄窄的一条道儿,把他夹在中间。看着行装,竟然是宫里的人。

    江楚抬眼望着那头欠着身子缓缓走来的人,光看装束就知道是个太监。那太监走到两人面前,微微抬头笑道:“老奴是王上身边的朱公公,见过黎公子。”

    江楚怔了一下,发现这公公居然有些面熟,他在片刻间挖了挖回忆,这才记起七年前自己夜刺长乐殿,这老公公也在场,他就是好奇,怎么七年了这东西还活着?

    江楚作揖回礼道:“见过朱公公。”

    朱公公对着江楚又是一笑,嘴角有些臃肿塌拉的肉挤兑在一起:“老奴奉王上旨意,来衙州召宁王回京,并请黎公子一并进京面圣。”他侧开身子,“宁王殿下已经准备动身,公子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