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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水月

    ——景炎三十八年秋,岳崖学府

    如果把南昭卿表面的强硬、孤傲、清冷扒干净后,底下剩的,就全是知性与温柔了。江楚想,她的大雅风度是与生俱来的气质,而那份清冷是份人格面具,但都抹不掉她这骨子里的温柔脾性。

    她在别人眼里似乎总是要带着生来的孤傲,站在最风光处,接受别人的倾慕。但她在江楚这里,他知道她站在山巅上,根本看不清别人的仰视与倾慕,有的只是独自承受的风霜雨雪。

    所有人都可以是她的朋友,但没有人会是她的朋友。她和他一样,看上去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一个清狂下的清寂,一个孤傲下的孤独,却是殊途同归。

    日月就这么一天天的倒换着班,七月流火的日子也只剩下了尾巴,夏天褪尽了热气,迎上了金色的秋凉。而秋闱也将在泊州的江舟城进行。

    秋闱前,学府支了笔不小开销用在了酒肉上,在膳堂里摆了几大桌子的宴席。十来桌小的拼成几张长桌,学府前后百十来学生凑出几堆,像极了某些地方风俗的百家宴。昭卿在江楚身边坐下,当真是捡了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好位置。

    一条长桌饭菜酒肉备两份,左边一份右边一份,南昭卿好死不死坐在了中间,这挨不上一勺那碰不到一筷,索性翘着腿托着下巴发呆去了。

    她耳边响起声响指,是江楚拖着手要了她碗筷去。那一顿饭,江楚实实在在当了次男妈妈,在她吃饱之前,屁股基本上没在椅子上落过。

    昭卿微微扬着头看着他,他背着头顶上的灯光,眼睛却亮堂。耳边是他不断轻柔的询问声,问她有没有忌口的东西。最后到她碗里的大多避开了辛辣与凉冷,问他为什么,他说不刺激肠胃。

    昭卿想,可能是那夜自己病发,让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误以为是肠胃的顽疾。虽然针对旧疾的方向错了,可对感情的方向却没一点偏差。她记起自己当年半死不活躺在沈家商船上,因为沈付情有个疼她的爹而酸楚,如今眼前竟也有了疼自己照顾自己的人。

    她轻轻摁在江楚胳膊上,笑道:“够了,谢谢……”见江楚稳稳当当坐下来抿了口酒,问道:“如果当初那杯青梅酒再端给你,你还会拒绝么?”

    “(笑笑)当然不会……”他歪歪身子对她悄悄道:“其实没几天我就后悔了,我怎么知道你南昭卿的一杯酒那么难讨。”

    “那你当时为什么拒绝我?”

    江楚抿着嘴笑笑,摩搓着大腿轻轻喉咙,压低声道:“较口劲呗……”他被昭卿轻轻捶了下胳膊,却笑得乐呵,而后他又接着问道:“咱就说你刚刚说的那个如果,能不能不仅是如果?”

    昭卿愣了一下,合着这小子还惦记着自己煮的青梅酒呢!她托着下巴觑着他,挑眉笑道:“我考虑考虑。”她见江楚笑笑偏过头去,自己也打下眸子,盯着自己用勺子搅着的汤,“上次那事,对不起。”

    “嗯?”江楚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那事,怎么又提?不是说了翻篇了吗。”

    “只是觉得,缺你个正儿八经的道歉。”她搁下勺子双手插在腹前,靠在靠背上看着他,“我很好奇,你是那样说的,是不是也真那么想的?”

    江楚手上一顿,也搁下筷子靠在椅子上,“那不然呢?这世道逼着女子走向烟花柳巷,又要遭世人唾弃。世道给尽了男子宽恕与机会,对女人却只剩了深闺女红,好像她们生来就该这样似的,都哪跟哪的道理。”

    “那你觉得,要是女子有了与男子平等的机会,会比男子更优秀么?”她鼻息长了些,继续道:“好像世人都觉得男子比女子更优秀,就算女子不甘,久了也慢慢认了。”

    “世人从一开始就觉得男人比女人优秀,他们带着这种观念进行资源倾斜,这对女子本身就不公平。用观念造成的事实来佐证或反驳观点,并不合理。”

    昭卿不觉翘了嘴角,但她并不打算就此罢休,言语是可以骗人的,她很想知道黎江楚到底是哪种。

    “可要是我就是他们口中的那种女人呢?”她眼皮子一掀,说完竟有些想躲闪江楚的视线,却又被她自己强按下去,直直扎进了他眼里——她就是想在那里,扒拉出哪怕一点蛛丝马迹。

    其实她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她希望这句话被席上嘈杂的声音盖过去,让江楚抓不到分毫,因为她保不准江楚会不会因为这话对她产生别的情绪,就像是没底的赌博,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会输得有多惨。

    可她却又暗暗希望江楚将她的话听到一字不落,就像是明知道这不好却依然要任性撒泼告诉他,我就是这种杂七杂八的货色。

    江楚刚想开口说什么,偏偏身边丢了眼力见的何鸪搡了他一下,“诶黎兄,别光顾着聊天了,再不吃可都凉了。”江楚偏过头去敷衍地点了脑袋,可就这一瞬的意外,让昭卿什么都没能从江楚眼里挖出来。

    当江楚转过脑袋来还想开口的时候,南昭卿已经拖着下巴笑着随口搭上了席上的玩笑话。她想也许有时候她就是这么差劲,本来的温暖被她一句话烧到什么都不剩。而他俩在那晚的席上也再没说过一句话。

    她自己撕裂的美好,终究只能自己吃一记闷哼。

    第二日,杨先生站在学府门口把学子们一个个目送下山,最后看着江楚和萧也韫,拍了拍他俩肩膀笑了笑,而后捋着胡须示意他俩大胆行去。他背着只手,眺着二位少年的背影,突然吟道:“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

    ……

    他们是秋闱去了,南昭卿却掐着这点时间下山办事儿去了。白殊阅前几日写信给她,组织上有了新命,行动地点在山底下城县的酒楼里。

    酒楼里莺歌燕语花红柳绿,实在是晃得昭卿眼疼。她翘着腿坐在方桌旁,左手拨着珠串,右手捻着茶杯微微晃着里面的茶水,全靠着一张耳朵捕获着楼下的乱局。白殊阅与一男子在二楼逮人,剩下俩在一楼堵路,牢笼已经围起,全看困兽如何挣扎。

    “姑娘,你这还有别人吗?”三个男人缓缓走来,一个开口问道。

    “坐吧。”昭卿眼睑没抬,拨珠的手指却顿了一下,而后继续拨下去。

    “怎么来着酒楼却只喝茶啊?”当头的男人坐下来,“这样吧,我与姑娘萍水相逢也算有缘,不如我请客,饭菜酒水任姑娘挑。”

    昭卿抬眸扫了他一眼,又垂下去轻轻吹开浮沫,浅笑道:“今日不喝酒。”

    “呵呵,喝茶还是喝酒……”他前话徐徐吐出嘴,身后站着的两个人已然挪了步子绕到了昭卿身后,“由不得姑娘!”话音一落,他突然从袖子里抽出把短刀向着昭卿喉头割去,身后俩人同时抽刀下劈。

    昭卿将手里的茶杯抛飞,稳稳坐在椅子上抬脚蹬向桌腿,好让桌沿抵住那人前胸以卡住其攻势,又顺势借力带着椅子一起后滑,在身后俩人落下的刀刃间避闪。

    昭卿坐着木椅在地板上划出四条长痕,在椅子停下瞬间左脚撑起身子,右腿顺势向后一点让重心后移,旋身抬手接下空中的茶杯,一收一松手腕一翻,将茶杯连同茶水一齐送到了身后的桌子上。

    那俩人一记落空转身再攻。当头一人欲抽刀出鞘,不料直接被昭卿一手顶了回去,拔刀不成他便撤手直拳,又被她摊手外格抽臂击肋。另一个杀过来,却被她抬膝截腿顺势挨了一脚侧蹬。

    俩人打车轮,一个挨招换另一个再上。

    昭卿后撤避开一刀下劈,擒腕翻折缴了对方手里的刀,一把攥住刀把扬手一抽直接把旁边迎上来的抽晕了过去,自己则顶膝高抬一脚朝天直接蹬在了身前人的下巴上。

    口水混着血水自他口中喷出,在空中泼出抹弧度。

    刚刚那被桌沿顶到前胸的,此刻缓过了劲,双手一撑桌面将自己上身撑起,同时双腿蜷缩,而后在双臂与桌面间的空隙中发力前伸双腿,像极了压缩至底后弹出的弹簧,竟将自己整个人横在空中飞蹬而出。

    昭卿连手都懒得抬,侧开身待那人整个身子在自己面前横飞过一半,抬起右腿腿一脚鞭在了他腰上。她借着余劲旋身,身子向后倾倒的同时,还未落地的右腿摆开裙脚,整个人恰好坐回椅子,左腿也顺势翘上了右腿。

    而那位整个人登时侧飞狠狠撞在了栏杆上又抬了回来,在地上滚了两圈还没来得及起身,一把大刀已然插在了自己脑袋边上。

    南昭卿手腕搭在刀柄上,又端起那一滴都没洒的花茶,“说过了,今日不喝酒。”她抿了一口便搁下了,倾了倾腰一把擒住男人手臂发力一折,让他手里的短刀脱了手,自己则一把接住,用刀面轻轻敲在他脑袋上,示意他别乱动。

    “眼力不错,跟楼下那窜逃的一伙?”

    “你们是什么人?”

    “(用刀面又轻轻敲了他一下)净问些没用的……东西呢?”

    “(咬牙)不告诉你!”

    “行,那就留着和阎王说吧。”她没再发问,自己坐在那徐徐喝净了一杯茶水,白殊阅跟其他几个也绑着残党过来了。四个人都不肯交代,只好连人一起带回去交差。昭卿跟白殊阅俩人端着胳膊在后面走,体力活全留给了那仨男的。

    那仨男的也不愿背不愿抬,三根绳子栓四个人,在满酒楼的围观下,硬生生拖着走了。后面俩路过雅间门外,里面是乱糟糟的动响,男人的欢声淫语,与个姑娘撕裂的哀嚎——听上去不像你情我愿。

    白殊阅一句话不说抬脚踹门而入,昭卿端着胳膊站在门外,瞧见地上趴着个衣不蔽体的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五六,一副刚被蹂躏过的凄楚模样,自己便迈进了屋子后撩一脚勾上了门。

    白殊阅把短剑抽出来,又收了回去,抄起凳子向着那衣衫不整的男人砸去。

    昭卿没管那边一声声惨叫,解下外衫蹲下来披在那姑娘身上,帮她裹紧了紧,再把她搀了起来。那姑娘踉跄着起来却站不太稳,浑身都在颤抖。昭卿柔下眉目,一只胳膊搂住她轻轻揉揉她脑袋,温柔一笑。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那边缩到墙角的男人抱拳举过头顶,连声求饶。白殊阅看了眼手里砸到就剩个腿儿的凳子,对着男人补了一脚,便把手里的凳子腿儿扔掉,才发现那凳子腿的棱角在手心里杠出几道深痕,险些嵌进肉里。

    昭卿搂着姑娘往外走,白殊阅跟在后面,那墙角的男人却喊道:“你们等着,我一定去官府告你们!”

    白殊阅:“呵,找得着我们再说。”

    那男人却又吼道:“你以为是你们救了她吗?!她没钱给她爹治病才甘愿找我的,你们把她带走我看谁给她钱!”

    昭卿察觉怀里的那妮子僵了一下竟真停了步子,便轻轻捏了捏她胳膊:“你爹的病,姐姐出钱,没事的。”

    “她已经脏了!除了我我看还有哪个男人愿意要她!”那男人最后一句嘶吼,吼到昭卿整个身子突然一震,瞳孔晃了三晃,那晚席上的情绪又蔓了上来。是啊,她已经脏了,还有哪个男人愿意要她?

    ……

    秋闱一完事,学府里的学生算是松了口大气。后院的学生在霍匡的准许下,一起操办了射艺赛。想在萧宋参军,射术必须过人,因此这射术,是后院每个武生的基本功。黎江楚本来不打算掺和这东西,可霍匡连拖带拽硬是把他拉到了后院。

    霍匡拉江楚,江楚这贱坯子便拉上了萧也韫,两个前院的文生杵在那里,与后院一水的刀枪剑戟格格不入。近百武生分好了组,一组一组进行比试。黎江楚、萧也韫、好巧不巧的分在了最后一组。后院武生这射术没什么太大看头,都是看家的本领,而黎江楚与萧也韫才是大的看点。

    是出彩还是出丑,一试便知。

    霍先生走到江楚身边,一把揽住他肩膀,手指悄悄指着后院的那帮汉子们:“诶看见了昂,都在呢。给我丢人没事,别给你爹丢脸啊!”

    “(笑)丢了人我爬回去见我爹。”

    萧也韫看了眼江楚:“你先?”

    “(笑)萧斋长先请,我学习学习。”

    萧也韫听惯了他的屁话,久了倒也没觉得什么。他握紧长弓,取了一支箭,两支箭,三支箭,四支箭。他弦上撘一支,手里再夹三支,而后引满弓弦,“嗖——”

    四矢在顷刻间接连而出,箭矢荡起风卷,吹起他额前青丝。瞬息四矢已贯侯,如井之容仪,便是“井仪”。后院的武生们看了都不经挑眉,想不到这平日一身温文的人,射术竟丝毫不落下风。

    江楚凝望着箭靶,缓缓道:“执笔能挥下千秋,心志却全在这弓上生平。也韫,或许你不该是个墨客。”

    萧也韫回头看着他,笑道:“如果可以,我宁愿焚尽平生鲜血,铸在边塞城关。但……”他没再说话,言语皆付淡淡笑意中。

    江楚转身向后走去,取了三支箭矢,两支夹在耳朵上,另一只搭在弦上,微微眯眼,在弓弦即将拉满前松了手,而后立马取下一矢,搭在弦上拉满了弓,最后取下另一支搭在弦上,手指旋拧一道劲,瞄着前一直箭的尾巴,松开了手。

    三矢连射,笔直的排在空中,一支比一支快,却又刚刚好,第一矢刚精准中鹄的,第二支箭矢立马顶着第一支的尾巴将其撕裂,卡在了第一箭的中间停下的那一刻,第三矢立马紧随其后,箭簇旋拧瞬间贯穿了前两支箭,三支箭一起贯穿了鹄的。

    此三箭一出,后院的武生们瞬间惊掉了下巴。各个举起手来帮彼此把下巴托上,可手一放下巴又掉了下来。那被霍匡一并请来的杨先生,在远处捋着胡子连连点头,霍先生一手叉腰一手搭在杨先生肩头,满面笑容。杨先生皱着眉头摆摆手,把霍先生的胳膊扒拉下,“哎哎哎,拿开拿开!离老夫远些,有没有个当先生的样?”

    萧也韫:“参连”。他背着手看着江楚,江楚也看着他,俩人就像是灵犀一点,在周遭的喧嚣中,会心一笑。江楚看了眼周遭,才发现最应该在后院的南昭卿竟不在这。

    ……

    江楚是最后在湖上的小舟中找到了她,他脚尖轻点一跃上了小舟,小舟顿时在湖面一起一伏,荡开一圈圈波纹。他拂去船头的浮灰,而后盘腿坐下。昭卿看着他的举动,蹙了蹙眉。他这以前让她感冒的行为举止,今日却如此扎她的眼。

    江楚:“找你好久了。”

    昭卿拨着珠串,一颗一颗,声音清脆,“找我做什么?”

    江楚看她一眼,盘下腿坐在船头:“感觉你……不开心么?”

    昭卿眼睑颤了颤,敛目笑道:“我不清楚。”

    “下午有时间么,陪你走走?就像上次你陪我一样。”

    昭卿沉默了很久,开口问道:“然后呢?再吵一架?”

    江楚被她这句话塞了一下,“怎么会?我们……总之其他什么的,都好。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昭卿笑了笑,眺着远山,“江楚,我觉得我们还是……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吧。”

    江楚喉头顶了一下,他滚滚喉咙问道:“顺其…自然?”

    昭卿手指间的珠串顿了顿,“那天我们就坐在那里,你说第一次在学府见到我,我在小舟上梦寐。记得吗?”

    “记得。”

    “那记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喜欢一个人在舟上,不知去路,也不知归途。”

    昭卿偏头看着他,“对啊……有时候一个人……”她吸了口气,而后道:“也,挺好的。”

    江楚怔在船头,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突然想笑又没笑出来:“不知去路,不知归途……”说完他头也没回,点开湖面涟漪三点跃上堤岸,携风负手离去了。昭卿望着他背影,咬着嘴唇眉目露苦,拇指摁着珠子,狠狠陷进了肉里。

    ……

    “不是江楚,能不转了不,十来圈了。”萧也韫撑着下巴坐在桌案前,看着江楚困兽似的转来转去。

    “我最近做什么荒唐事了吗?”

    “没啊。”

    “我不就去了趟江舟城,还是去考试的,我……怎么回来她就……”江楚翻了翻袖口,走过来盘腿坐在萧也韫旁边:“什么叫走一步看一步?什么叫顺其自然?”

    “你先缓缓……人家说的是顺其自然,又不是把你直接关门外面了,往好处想想,可能你们只是还需要些时间。”萧也韫把手搭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拍。

    “那,那什么又叫,有时候一个人,也挺好的?”

    “可能她……”萧也韫思忖了片刻,对江楚认真道:“不对江楚……感情里面的人没脑子,你现在别随便信你自己的感觉。让我想想……”他真的好好想了想,“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就我对她的一些了解。也许,可能,我觉得,她的过往有些复杂,或许她心里有结。”

    江楚望着他,似乎在等他下文。

    “南姑娘比你早来学府一年多,对哪个男子都一样,你是唯一的例外,所以你先别怀疑她的情感。另外我说,可能是她心里有结,是因为南姑娘的举止和心性有些不匹,大家女子不娇容易自强难,再知书达理的姑娘也难见她身上的一股韧劲。”

    江楚直了直背,昂起脑袋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便示意他继续说。

    “所以我想南姑娘不接受你,不是不愿,而是对她自己心里有个内指的东西,让她不敢接受你。这不关乎你的问题,是她自己需要迈过一道槛。”萧也韫话到此处,又补了一句,“当然这些都是我个人看法,剩下的……看你自己。”

    黎江楚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她在席上问自己的问题,面色恍然,刚准备理理思绪,却听门外有人喊道:“黎兄!杨先生找你!”江楚一怔,起身拍拍屁股向屋外走去。萧也韫望着他背影,又叫住他道:“江楚,听我一句,别多想也别冲动。在这个时候,别伤到自己,也别伤到她。”

    ……

    杨先生闭着眼坐在桌前,一把一把捋着胡须,听江楚敲门进来行过礼,才缓缓睁开眼示意他坐。

    “先生您找我?”

    杨先生看了他一眼,而后端起桌上茶壶倒了盏茶,推给江楚。江楚稍稍起身弯下腰双手接过来,“谢过先生。”

    “你和也韫,一个德性。”

    江楚愣住了,半晌问道:“学生不解,还请先生明示。”

    “(莫名一笑)你们两个,看着都一身的风发意气踌躇满志,可你们和这学府其他人都不同,他们是不知天高地厚,到了该到的年纪,有了些张狂,自然也有了什么少年志气。”

    “您言下之意是?”

    杨先生看着他,颇有深意问道:“边关很苦吧?”

    江楚一怔,“您……”

    “(笑笑)不用惊讶,霍匡嘴里藏不住话。”他想给自己倒杯茶,江楚却接过去给他倒了一盏,“说你和也韫一个德性,是因为你们两个看似都明朗,身底下却都带着些暮气。可你们两个又不一样。也韫他是生来的清愁,而你是经历了很多这般年纪不该经历的,可你又没有出口倾倒,自己憋成这样的。”

    江楚瞳孔抖了抖,把手里的茶水搁下,不得不心叹,杨先生一语中的。可他却不懂杨先生欲意为何,这几句话把他脑子说了个稀里糊涂,愣是不知道醉翁之意到底藏在了哪杯酒里。

    杨先生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平时看着悟性高,到了这事情上到愚钝了。”他顿了顿,轻声道:“霍匡说你太喜欢自己消化,什么都自己吞了咽了。那妮子也这样,可有些事情,有些问题,没法自己消化,懂了吗?”

    ……

    昭卿靠在床头上抱着胳膊,两眼空空泛不起一点神来。沈付情侧过身来撑着脑袋:“思顾,思顾,思顾!”

    “嗯?”

    “你怎么了?一整天都跟个闷葫芦一样。”沈付情往昭卿床那边凑了凑,而后压了压声音问道:“你和黎公子怎么了,以前杨先生上课都挡不住你们偷摸说话,怎么今天中间好像成了王母划出来的天河了?”

    “没怎么……”

    “信你鬼话,你俩一定有矛盾。你看在我沈家也算救过你一条命的份上,跟我说句实话,你是喜欢他的对吗?”

    昭卿直起背,伸手把头发撩起来而后又靠床头,再次抱着胳膊沉默了会,“嗯……”

    “(来劲)哎那你和我说说,你喜欢他什么。”

    “不清楚……也许是他待人随和温柔,像寒冬的火温暖但不烫。也许是他骨子里的清狂,恣意但不乖张。也许是他孑独下的阴郁,破碎深沉又……那就是种感觉,说不清楚的感觉。”

    “啊?”沈付情前两句都听得明白,唯独最后一句顺不过来,因为她从没见过那样的黎江楚,索性抛诸脑后,“我感觉他也喜欢你,为什么你们两个不说开呢?”

    昭卿笑而不答,笑得又涩又苦。

    ……

    江楚被萧也韫与杨先生那一番话顶着,打算明儿找昭卿好好聊聊,万没想到,昨天好歹还能并桌坐,不过是谁也不搭理谁,今儿直接连人都看不着了!江楚把能问的人都问了一圈,最后在沈付情嘴里得到了一个可能性的答案——在山上。

    黎江楚真就在山上找了一天,从晨露找到了暮露。

    四丈高的瀑布,携着日辉一起洒下来,湍成帘幕,涌着一方清潭,昭卿就坐在潭边的一块卧石上,把映在瀑布上的日辉,坐成了银月清辉。

    瀑布声震到江楚有些耳聩,但眼睛还算好使,远远眺见了昭卿的背影,叉着腰喘了口气,走近些唤道:“昭卿。”

    昭卿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把脑袋转了回去,继续盯着一潭清水。可江楚看见她眼睛又干又红,走过去,在她几米远处挑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半晌后开口道:“你,刚哭过…”

    “(清冷)和你没关系。”

    “……愿意和我说说吗?”

    “不愿意。”

    两句话给江楚堵没了下文,就是再给他张嘴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倒是昭卿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扔进了潭里,问道:“你说,如果一桌珍馐掀开来,底下是沟渠里的糟糠,你还会喜欢吗?”

    江楚知道她意有所指,“它们本来也是桌上的珍馐。”

    “我问你的是,你还会不会喜欢?”

    这话真把江楚噎住了,若肯定,总觉得显虚伪,像哄骗;若否定,估计沟渠里的剩饭菜都得被端上去再掀一遍桌,那真就什么都没的说了。江楚沉默了,昭卿却苦笑道:“你不会的。”她幽幽叹了口气,“不会的……”

    江楚没说话,瀑布声很大,却盖不过她细丝般的话语,待秋风卷了半黄的落叶,侵入身体的丝丝寒意让他回了神,才道:“夜凉,和我回去吧。”

    昭卿理了理嗓子,没看他,冷冷道:“走吧,自己离开,趁我还能和你好好说话。”

    江楚一口叹息从鼻腔长长顺出,双手撑起身子向她走过去,“行吧,不愿回去那……我就在这陪你坐着。”

    “站在那。”昭卿一眼一语止住了他,又别过脑袋,“就站在那,别再过来了。”

    “若我不肯呢?”

    “你想试试看么?”她望着没有停下的脚步,一点点蹙起眉,倏然挥袖出剑指向对方,“我让你,别再过来了。”

    “是因为那晚你问我的那句话么?”他没得到昭卿的回话,只能继续道:“你若有怨有气有恨,怎么发泄都好。我就在这,我都受着。”

    “我说了这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事……”

    “但你不用自己扛的。”

    “那谁和我扛?你吗?”她脸上带着自嘲讥笑,“那你为什么不早点闯进来,在我扛不住的时候帮我扛下来?现在你在这了,(咬牙微狠)我不需要。”

    江楚皱了眉,阴握长剑出鞘横架身前,“要么我站在这,你过来把怨恨火气都发出来。要么准许我向你走去,你自己告诉我你想说的。”

    “(咬牙)你别逼我!”

    江楚见她紧了紧剑,不松口也不松手,便抬腿继续向她迈去。她手里的剑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合上眼踌躇片刻,眉头一缩抬眼锋寒,提剑跃步,半月弧挥砍而去。

    江楚变握立剑一格,清脆声立马炸开。

    昭卿:“你就非要这样么?非要来寻我?”

    江楚:“我当然要寻你,我别无他法。”

    “我不用你来找我!”她环回一剑,震脚送肩拧身斜劈,“我就是在躲着你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江楚撤剑架臂再挡,“可我没法任着你躲下去。”

    她回剑翻腕上撩,剑势带起身子点跃而起,踏空白云盖顶劈下,“那这就是你想要的吗?非逼着我,逼着我们剑指对方?!”

    江楚阴握长剑负于身后,苏秦背剑架挡后背的,挡住她劈下的剑刃。剑与剑擦出花火,呲呲啦啦的金石声又脆又坚。

    昭卿借力鹞子翻身,脚尖点地后旋身稳重心,手腕一翻平展长剑挥去。江楚上拦又下截,见她一记青龙出水,便抬剑一挑而后压腕一别一勾,“我想要的是你把想说的说出来!我们这样什么都解决不了!”

    昭卿抛剑换手,剑花一旋力劈华山,剑刃相对撞火花直接溅出一尺高,“解决不了又怎么样?至少我可以一直躲下去!”

    江楚眉心一皱,长剑突然卸劲一拧压力反振,随即扬剑一挑将她挑退几步,“好,那你看着我,说你就愿意一直这样躲下去,躲到我们天各一方再不可能相见!那我现在就走,永远不碍你的眼!”

    “我……”昭卿半蓄的攻势被他一句话止在了半空,最后不攻自破卸下劲来。她怎么可能一直躲着他?她做不到。她颤着红唇,再没能抖出一个字。她沉下肩膀,长剑顺着一起耷拉在身旁,“算我求你,让我一个人静静不行吗?”

    江楚见她这般,扔了剑软下声来,“我怕你自己静下来,就真离开了……”

    昭卿身子几不可见的颤了一下,抬起眼望着他,那又干又红的眼,再次泛了一线水光。她偏开头不去看他,“我离开了你会在乎吗?”

    “当然在乎。”

    她退了几步靠在树上,有气无力道:“打我爹在我七岁那年走后,再没人管我疼我。后来我遇到个人,能给我我心里最缺的东西,然后,是婚约,再然后……”

    她压了压情绪,好把哽在喉咙里的话,清楚地顺出来,“然后他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丢得那么轻松……”情绪压了一半放了一半,让她的话也变得呜咽含糊,“江楚你告诉我,那,那我,我算什么东西?”

    “……”他没说话,身子却不自觉紧了紧。

    “我是在意你,我真的……可我越在意就越害怕,我,我怕哪天你也,你也和他一样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她一直绷着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随着这一句话一起决了堤,“我真的,我真的受不起再一次了…你看我一头白发,可它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江楚浑身都在抖,感觉心像是被人攥在手里一样,捏到他喘不过气,他看着那一下一下耸着肩的昭卿,心里又酸涩又心疼,他才发现,自己下巴上蓦然挂了一滴泪,落在了他手面,“可我不是他,你认识的我,也不是他对么?”

    “(昂起头顺了口气)是,你不是他,可人是会变的江楚。我不确定他最开始爱不爱我,就像我不确定以后的你,还会不会爱我。”

    他沉着肩与步子,向着她缓缓走过去。

    “对不起我不想伤你,我也知道你不是他,但是我——”

    他伸手轻轻握住了昭卿的手,可却被她一怔后猛然挣开。她连退几步喊道:“你别碰我!”她看着江楚错愕的眼,垂下脑袋,“别碰我……我,我脏……”

    江楚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我脏!你听见了吗?!”她蹲下身子,把脸埋进腿里,抱紧了自己,“我当初以为我这辈子就是他了,我怎么会知道我成了他腻了的玩物?”昭卿把自己死死埋在腿里,好让自己封闭住,只听得见自己,强作这就她一个,“你干净到连自己都嫌弃,你怎么可能不嫌弃——”

    她突然被抱住了,把萧瑟的凉秋,都隔了出去,也把她那最后一个“我”字,化在了嘴里。她抬起头,“江楚你……做什么?”

    江楚蹲在她身前,看着她被泪洗了个干净的脸,弓起手指揩去她眼角一滴,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手指轻轻挠着她后脑,耳语道:“做我该做的。”

    “可我真的……”

    她的泪顺着面颊滑到下巴,滴在江楚脖子上,又顺着滑进了他胸前。江楚感受着那滴滚烫,又抱紧了她一些,“我知道我知道,可那不重要,何况这本就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她把脑袋埋在江楚怀里,声音轻到正好能让江楚听见。

    江楚轻轻揉了揉她后脑:“因为,我选择爱你,就选择爱你的一切。你要真是自己口中的糟糠,我就做盛着你的沟渠。”

    昭卿微微攥拳捶了他一下,没再说话。江楚抱着她,能感觉她那毫无规律的啜泣与抽动。她好像在他怀里哭了很久,慢慢没了动静。可能是哭累了,安静到像是睡着了。她真想就这么睡过去,他的怀里真的……好暖和。

    江楚听她没了动响,便想稍稍松劲看她一眼,不料她又把他抱紧了些,带了丝乞求般道:“别走……”

    “不走,我就在这里,哪都不去。”

    ……

    二人是第二天清早回的学府,昭卿没去学堂听杨先生讲学,托江楚向他老先生告了病假,但她只是需要些时间,调一下自己的情绪状态。江楚则一整天神思游离,杨先生叭叭的东西他是一个字都被听进去。

    那夜十五,月亮格外澄亮,将恣肆飘散的三两片碎云映出了模样。夜已经很深了,但昭卿睡不着。她靠在床板上,盯着手里的玉佩发呆。那玉佩是昨晚江楚给她的,说是打小就跟着他。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昭卿是这么和他说的,他却笑着说,要她做自己的玉。她想也许这东西贵重,自己不该收的。但她收了,就像是有了特殊的凭证,证明她在他那,会和别的姑娘不一样。

    沈付情翻了个身,把自己翻醒,正眼看着昭卿那琥珀眸子也暗黑的斋舍里盈着微光,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问道:“思顾,你怎么还不睡啊?”

    昭卿偏头看向她,没有出声,只动了动嘴唇,说的是,“睡不着。”她突然掀开被子,下床换起了衣服,悄悄出了门去。

    夜很静,连男女斋舍间的园林,都少了很多声音。这个时节,晚风尽是凉意,她有些后悔出门没披外衫,但她不愿再回去。她向男斋舍那边望去,她不知道那里面会不会也有个人,和她一样晚夜难寐。

    她向那边走去,远远站在院门口,望着那安静紧闭的斋门,希冀从里面听到任何她熟悉的声音。但她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隐隐熟睡的鼾声。她心头有些空落,转身向着那边的眠云湖走去。

    眠云湖不同于前院的清河湖、后院的半月湖,一片杨柳岸,与满湖的秋荷睡鱼相望。广寒下杨柳旁,一方草地一卧石,一少年月下素衣,手臂枕着卧石抵着脑袋,衣袂跟着披散的白发一起随风飘摆,如月下颓然酒中仙。

    昭卿顿了步子,一怔转而一喜。

    江楚望着如镜的湖面,天青眸子放空千里外,不知在想什么。

    “看什么呢江楚?”他耳边突然一阵暖风,扇得他心头一颤,他偏头见是昭卿弯着腰,凑在他耳边,手指勾挽起头发,笑吟吟看着自己。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江楚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见她衣衫单薄,把自己外衫解下披在了她身上。

    江楚:“睡不着,出来透透风。你呢?”

    “和你一样……”昭卿端坐着身子,慢慢靠到了他肩上,“你肩膀有姑娘靠过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

    “我希望我是唯一一个。”

    “会的,我答应你。”江楚看着湖中风月,“(叹息)就是没有酒,可惜了这般风月与佳人。”

    昭卿直起腰板,扫了眼天上风,镜中月,“一定要酒么?”她看江楚挑了眉不解的望着自己,把他的外衫塞回到他怀里,站起身垂眸望着他,“你的竹箫呢?”

    江楚满心疑惑的看着她站远了些,清辉洒在她身上,又泼满了地,如金玉摔坠。湖风轻轻拂动她单薄衣衫,描绘出衣衫下朦胧的身躯。

    江楚似乎突然反应了过来,从腰间取出了竹箫,抵在唇下缓缓吹动。

    星河倾倒在湖海,秋荷在云边漪漾,圆月探出镜面,盛开丹桂满芳。鱼醒了梦,跃惊天际波纹,荡叠了碧空。竹箫飒飒,漱着杨柳,素纱泛星,雪发摆云,她在风里,似游龙惊鸿,若翻海云雨,自此繁花凋敝,草木零落,山河失色,日月无光,余下一点清辉,只偏偏映亮了她。

    江楚在那一瞬感觉,江与山,天与地,不过是她一人罢了。

    他的箫停了声,她的舞也作了歇,而后天是天,湖是湖,风是风,月是月,杨柳依旧,万籁归寂。

    昭卿撑着并拢的双膝,半蹲在江楚身前,双眼泛着微光,“喜欢么?”江楚神思从九天外游了回来,对着她那眸子,不愿挪开半丝半毫,“嗯。”他示意昭卿近些,自己好帮她披上衣服。

    昭卿跪坐在他身前:“(笑)希望没辜负你眼里的风月。”

    江楚心头一颤,那多情眸子里映出了对方的脸:“你,就是我眼里的风月。”他把衣服绕在昭卿身后,又给她披上,鬼使神差的在她耳边问了句,“我能,拥你入怀么?”

    昭卿眉目一诧,眼里的清酒荡了荡。她知道,江楚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便真的是属于自己的了。她承认自己的孤独,从没有人能走近自己的孤独,她也不愿让别人走近。但他就这么蓦然闯了进来,让她这十几年来头一次感受到被人疼爱的温暖,滚烫着身体的每一寸。

    他是明月,她是寒山,从此寒山上照了一轮明月,明月下多了一座寒山,月与山间,是江水绵绵,滚滚不息。

    昭卿轻轻敲了敲他肩膀,笑道:“你昨夜抱我的时候怎么不问?”江楚感受着身上袭来的温度,喉咙一滚,身子有些僵住,却听耳边轻柔一声:“抱呗,又不是没抱过……”

    湖水被风滚过,没了平静,惊醒了湖底的鱼,躁动着莲叶与花荷。

    “诶!那边两个,什么人?!”这斋舍的管事儿先生大半夜倒是负责,可偏偏就看见了那缱绻的二人。

    昭卿一惊,手一推着江楚肩膀,慌乱把自己从他怀里拔出,结果脚下多退了几步,一脚踏空,身子向湖中坠去。江楚赶忙拔地而起,两步上前抓住昭卿手腕,可脚下失了重心,反被昭卿一齐拽进了湖里。

    湖面荡开波纹,碎了那镜花水月的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