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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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逢

    江楚待那韩知县写完信颤颤巍巍的交给自己后,俩脚一溜回房关门,正准备提笔,鬼使神差地瞥了眼桌上的画春晚塘笺,抽出一张也写了封信。他出了府门走向街对面那卖糖画的摊子前,要了两张,从怀里掏出钱,夹带着两封信一块递给了摊主。

    夜晚的信鸽把信拉在了江楚脑袋上。信上说抚州知州向东北行去,将驻留于安城雁回客栈。

    而韩知县的信若是真送到了宫里,那回京受审只不过是时间问题。韩知县唯一担心的是韩书良,这个打小就在家里闲不住的娃。他思来想去,正好书良也一直想蒙头闯闯,不如托给江楚,同时请江楚在韩书良面前掩下这档子事儿。

    江楚应下来,去韩书良那只是一句话,“跟我走吧”,那小子半个字儿都没问直接拾起行囊。六个人翌日一早上了路,巧的是,韩知县那一“秤砣”一“竹竿”同一方向,这可省了江楚的功夫。期间江楚有意无意旁敲侧击,但那俩只要谈及跟铜矿沾点边的任何问题,要么含糊其辞,要么缄默不言。

    期间他们行过小镇,小镇最东边有一宽桥横跨溪河上,直通对面的相峙而立的山门。进了山门,有条山间长路,偶有挑担男子或提篮妇女行过。

    这条长路中,路旁有个破庙,大门半虚半掩,里面没有什么别的人,但却烧着香火,堂里有个弓着背矮瘦的老头。再行进,是一村子,看上去还算安宁。

    抬抬头,太阳已经在脑袋顶炙烤了。韩书良又热又饿,在一旁轻声哀嚎。江楚耳朵被他磨得疼,看看周围,想看看能不能找人家歇个脚。见一妇人在茅舍的篱笆前院,用竹竿打着晾晒的衣服。

    江楚下马上前攀谈,满脸良善外加柔和声语,两句三言就让妇人笑着把他们迎了进去。韩书良凑上江楚身边,歪着脑袋,勉强能够到江楚耳朵,“扶玦兄,魅力真大啊!”

    “哎你……”江楚看着一溜烟蹿走的韩书良,无奈摇头,无意往左边扫了一眼,隔壁那家大门紧闭,小院前长满杂草,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

    妇人端了些缺口的碗碟,一一排在院里的小桌上,又给他们搬了几把吱嘎响的老凳子,“你们在这等俺会,俺这去灶上给你们弄点吃的昂!”

    江楚把目光拉回来,看着围坐在小木桌前,个个瞪着大眼等着吃饭的几人,脚底一转去了厨屋里。

    低矮的土门,门檐上还挂着已经耷拉下一半的红横联。他低下头,挤进了土门,这屋子里拥挤的环境一眼尽收。他才在开缝泛沙土石地上,年长的油渍粘在地上黏住了灰尘,乌一片黑一片,每走一步都带出了鞋底的粘黏声。

    “大娘,我们这初到村子,还得麻烦您为我们做些吃的。”江楚边说边挽起了袖子,把下裳拉起系在腰间,“我给您搭把手,不然实在过意不去。”

    妇人剁着案板上白菜,偏着头见他还真有些样子,笑问道:“你这一身大公子家的样子,这事儿你能干吗?”

    “(浅笑)大娘,我就是长得白净了些,干起活来不耽误您的。实不相瞒,我这手艺,还算能说得过去。”江楚觉得打进屋子的光亮突然一暗,看过去见是武毅晟打算进来帮帮忙,“武叔,这儿有我就行了,您去坐着吧。”

    妇人起初还有些疑虑,可江楚一上手,她就发现这人干起这些事儿来十分有序利落,一点没有大家公子啥也不会的拖拉样。这本要半个钟头的时间,硬生被江楚缩短了大半。

    江楚端着菜低头侧身挤出土门。韩书良见江楚弯着袖子系着下裳这一身行头,“扶玦兄,你这是?”

    “人大娘一个人准备六个人的饭菜,你得让人家忙活到什么时候?”江楚摆好菜,看着书良含笑道,“你就擎等着吃吧。”

    韩书良抿抿嘴,“扶玦兄教训的是……(抬眼看着江楚)那我现在,能吃了吗?”

    妇人从后面断了白米饭过来,“快吃吧快吃吧,可别饿坏了!”

    六人落座,各自扒拉自己的碗,韩书良坐在西边,抬抬脖子就能看到隔壁那家院子,突然开口问道:“大娘,那家院子里草都长得快比人高了,一直没人住吗?”书良抬眼扫了眼妇人,见她面色稍顿,“我就好奇问问——大娘您手艺真不错!”

    只是他不知道,他吃的那盘菜,是江楚做的。

    妇人:“(怅然叹息)旁边那家,之前一直住着一对父女。父亲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但哪知道养大了,养的是个不孝女。”

    书良扒拉干净最后一粒饭,用手揩揩嘴:“怎么说?”

    “她父亲给她找了个大户人家,那以后的日子可以说是衣食无忧后生不愁,结果她呢,怎么都不肯答应,非要找后村一户无父无母的卖鱼小子,最后还得她爹以死相逼啊!这姑娘后来是同意了,可谁都没想到,那姑娘心狠手辣,出嫁那天把所有迎亲的人全杀了!”

    江楚收拾过几人吃完的碗筷,一边听着妇人继续说道,

    “后来啊,她爹我也没见着过,就剩个屋子在这。”妇人看着那家屋子回忆完,见江楚收拾好了碗碟筷子,“哎呦公子,俺来就行了昂!你们坐着歇着!”

    江楚从怀里掏出些碎银,跟妇人打了声招呼,撵着几人上马溜了。六人这么一路向东进了安城。没有人在意刚刚村子里那大娘嘴里的话,权当是个故事,穿耳过了。

    几人东打听西询问,终于是在街头远远的眺见了雁回客栈。视线顺着十多级台阶而上,这雁回客栈足足五层,体积庞大,大红幔从楼顶就拖到了一楼,上袖大牡丹花纹,在余晖下格外鲜艳。客栈分左右两座阁楼,相对而立,中间通过悬空的几座木廊相连接。

    江楚突然拽住缰绳,怔在了原地。但他并不是因为这庞然大物而愣怔。

    两座阁楼的木廊间,一女人横坐于阑干靠在柱子上,玫金薄纱内衬,象玉白衫外披在雪肩旁,金绸褶裤轻掩着上下耷拉着的小腿,玫金披帛飘荡空中,白发自额中侧分,凌乱垂然。

    女人像是心有通感般偏头望去。

    自街口一直绵延至客栈,中间往来千百人,可江楚一眼陷进了木廊上的那双丹凤里的琥珀瞳。自木廊放眼长街,来往人熙熙攘攘花红柳绿,可南昭卿一眼醉在了骢马白衣的天青眸。

    这两眼之间一线连,自此周围万千风景都失色。

    江楚费劲挪开了眼睛,整个人突然不自然了起来,对这雁回客栈竟无端有了退意。这一条长街他恨不能有十条街长,马蹄每一步都走的十分沉。

    几人进了东楼,来往小二酒坛饭菜举过头顶,穿梭在客人之间。江楚像泥鳅一样在熙攘的客人间穿行,向着楼上而去。身后几位则“借过借过”、“让一下让一下”、“对不起对不起”。

    江楚在前踏着红木台阶,突然肩膀被人一撞,对方立马拱手抱歉,江楚伸手去托他,对方瞬间松开拇指,将夹着的字条落到江楚手中。

    “西楼三层北面第五间。”纸条上如是说。

    三楼的客人降下不少数量,酒桌还有空余。江楚带着韩书良在三楼里转悠,看看能不能发现可疑人士,武毅晟带着另外三个找了个位子坐下,点上了菜。

    江楚一步一脚,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方才在街口看到的南昭卿,后者便是在三楼之间相连的廊桥上。他一边想碰上,却一边又怕碰上。三层客人明显少了下去,酒桌还有空余。

    江楚视线一扫,脚下突然一顿。身后的书良咣一脑门险些镶进江楚背里。

    “嘶……扶玦兄你……”书良顺着江楚的目光寻去,看见了慵懒倚着柜台,手里转着发簪的南昭卿,而对方恰巧也扫见了江楚,看向他们这边。

    “(鼻息微微加重)书良,走了。”

    “哦……哦好。”

    俩人回了位子,书良发现他们只要了菜,却忘了要酒,屁股一抬向柜台走去。南昭卿还倚在柜台旁边,似乎在等什么。

    书良走至柜台前,偷偷瞄了昭卿手里转着的簪子,觉得神奇,余光察觉对方似乎正在看着他,眼皮子小心往上一抬,正好对上她柔和的目光。

    昭卿开口轻柔问道:“你名叫书良?”

    “啊……昂!姐姐你怎么知道我……”

    “(浅笑)方才听到的。”

    书良喔着嘴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眼坐在那边的江楚,转过脑袋来问道,“姐姐你和扶玦兄认识?”

    “扶玦兄?”昭卿眺了眼江楚的背影,想想他几年前就该是加冠的年纪,停下了手上的簪子,挽起头发用簪子定住,淡声道,“算是吧。”

    “姑娘,你要的房间。”出声的是个红衣女,二十三左右的年纪,一身红袍利落,黑绸带系在腰间,袖子缀暗金图纹,红色的指甲捻着一块木牌,递给了昭卿,举止间却都是成熟女人的风韵。

    “谢了。”昭卿接过木牌,眉目在书良身上逗留一眼,“叫我南姐姐便好。”说罢转身上了廊桥,向西楼走去。

    书良把目光拉回来,看着红衣老板,“姐姐,给我来……”他回头数了数那桌子上的人头,估摸了估摸,“十坛酒。”

    “看你一副小书生模样,喝的了这么多?”那红衣掌柜弯眼笑问着。

    “当然不是,给他们要的。”书良说完,偏身指了指江楚他们的方向。

    “你那朋友怎么年纪轻轻一头银发啊?不过倒是气度不凡,很多姑娘追吧?”红衣掌柜笑眯眯的问着书良。

    “(笑)姐姐眼光不错,但有没有人追,这可就不是我知道的事情了。”书良捎捎头,“不知姐姐芳名?”

    “芳名谈不上——我叫胡月。(托着腮轻叹)姐姐我是个残废,腿脚不好,这辈子怕也碰不上什么良人……”胡月话音刚落,廊桥那边走来个带刀侍卫,唤胡月过去,“小书生,拿着这些酒回去吧,姐姐还有事忙。”

    夜幕沉沉,月上柳梢,客栈里的酒香与喧嚣倒是越发欢快了。江楚在三楼柜台那要好了房间,抬腿却是行往西楼的北面。他在远处靠在栏杆上,有一眼没一眼的扫向那第五间房。

    短短半个时辰,那间屋子前前后后竟进去了五个人。一人走了过来,在他身边驻足,胳膊一抬搭在了栏杆,耳朵上一直金色燕子在发丝里隐约,这人便是吴博了。

    “待会从那间屋子里面出来的人,盯好他们的行踪。”江楚说完,俩手交叉撑过头顶,伸了个懒腰转身去了。

    排排灯火在墙壁上映亮了整个廊道,廊顶系垂下的纱幔悬在半空中。廊道两头男女各立,各自信步,隔着纱幔不约而同的抬了眼,就是你瞧见我我看见你,步子又不约而同的沉了下来。

    江楚跟昭卿两人低着头擦肩而过,那一瞬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木桥上,春雪携着红梅,在料峭寒风里,将二人陌路擦肩而过的世界,画到只剩红白。

    昭卿顿了步子,红唇微启,终是轻声道:“江楚……”

    江楚轻叹了口气,也停了步子,冷淡道:“有事?”

    “(苦笑)没事……很多年没见了。”

    “不见不是很好么,心不烦,也不乱。”

    “这样么……”昭卿迈了步子,可两步又停了下来,“扶玦,是你的字么?”

    江楚推门的手一顿,又落了下来;“(吐气)是。”

    昭卿勾起嘴角,笑的发苦,“和你人一样,真好……天色不早了,好梦。”她说完,慢慢推着门,抬腿迈进了屋子。

    江楚在门口立了片刻,仰起脖子吐了口愁绪,偏头向着昭卿方才伫立的地方看了一眼,发现她就在他隔壁,甩甩脑袋也进了屋子。他放空了脑子,往床上倒头一躺,熄灯的心情也没有,直直盯着床帐。

    他就这么慢慢的,合上了眼,却全然没注意到,这屋里的香炉,飘出绿幽幽紫烟,勾着他入了满是杀机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