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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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

    “大人,您能不能把帘帐放下,这天儿蚊虫多,我这一会已经三个大豆了!”

    江楚歪头看着邵岭涯,放下了帘帐,声音隔着帐子传了进去,“早些休息吧。”

    明个儿的太阳从山上爬起,江楚直接一个猛子扎进了仙婆的营帐,见仙婆已经起来,对着脸大的铜镜盘着头发,搬了个凳子坐在远处。

    “仙婆,我要去趟抚州。”

    仙婆顿了顿手,偏头问他:“你这才刚到没几天,怎么又要走啊?再说现在边关战事吃紧,你现在走,那王爷不找你事儿啊?”

    “殿下那边我待会和他请示,我就是过来跟您说一声。”没有问您同不同意的意思。

    “行,反正你啊,也没怎么听过我话。”仙婆盘好了头发,低着脑袋叹了口气,侧过身子问他,“我帮你备些东西?”

    江楚笑笑,撑起身子,“不用了仙婆,路上准备就行。”他说完起身走向仙婆,竟然像家人一样张开手臂轻轻抱了仙婆一下,在她耳边低语道:“七年了,还能见到您,真好。”而后向外走去。

    江楚是觉得仙婆待自己亲,可他总感觉与她之间隔着血缘的鸿沟,那是迈不过去的门槛。可过了七年,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失去的多了,再见到仙婆时,那道血缘的“门槛”居然被拆的一干二净,真觉得她就是自己血亲,自己在她身边窝着,竟有点做回少年的感觉。

    仙婆被他抱得有些稀里糊涂,耳朵又被他那阵低语挠得发痒,回神来看着他的背影,发现他已经全然不是几年前那个清瘦少年了。身骨挺,足以自己顶起一切困顿,肩膀宽,足以自己挡住一切风雨。

    她想起来,前天夜里江楚其实什么往事都没跟她说,只用了四个字轻描淡写了——“都过去了……”

    ……

    大早上安求客走过李将军的营帐,见帐门大开,李济在里面翻找着什么,自己好心一嘴:“李将军,找什么呢?用我帮个忙不?”

    “啊,不用了,谢谢。诶我那柄短剑去哪了?”李济谢拒,嘴里嘀咕着。

    安求客一愣,脑子里转了三圈想了想——坏事了!

    原是昨个叶知行在安求客面前摆弄他那削铁如泥的短剑,安求客当夜就要给他偷摸顺了去,没成想自个儿跟着这俩人屁股后面,半瞎子的他愣是把俩人背影弄混了,晚上溜错了营帐。

    偏偏李济也有柄短剑,竟是歪打正着无巧不成书,叶知行的短剑还健在,李济的已经被他不知道扔到哪个深山老林的犄角旮旯了。

    他趁李济找得正欢,自己连忙装聋作哑逃离现场。李济不是很在意那柄短剑,但安求客心虚,看见李济就生怕他突然提剑的事,便又自个溜到军营外,顺着他昨天扔的方向找去了。

    江楚出了营帐,转脚溜去城楼,把赵昱单独拉了出来,说不但自己要出去,还得带着武毅晟一起出去。那是打了好生一顿感情牌,说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算是把他泡软了下来。

    他转角往校场行去,路上碰见了士兵,说是逮住了敌方探子,江楚好奇歪头瞅了一眼,哪是什么探子,是安求客被人五花大绑的带回军营。

    军营外围的将士们没见过安求客,看他鬼鬼祟祟,误当探子抓了起来,安求客也不好对自家人动手,只能乖乖任他们捆绑。江楚问起他,他也不好实话实说,只能打着谎说自个儿跑山上摸山鸡去了。

    真是龙虾钩织,当场瞎编!

    江楚要绑着武毅晟走,他也算半个将军,身在边关怎么能亲自离营,结果江楚叭叭出一顿理由,其一是什么自己重伤初愈,仙婆说不宜运气动武,缺个人贴身保护。其二是自己爹走了,自己内心大恸,总想找个经常伴在他爹身边的人,好好思怀一下他那过世的父亲。

    武毅晟想起他爹临走是托自己照顾好他,心一软也就应了。

    柳琰玉手握长枪杵在地上:“你怎么不找小爷我保护你?”

    “你?我怕要你保护我,你先给我送走了。说不定真出什么事情,你还得死我前面。”

    “嘿我这暴脾气!”柳琰玉发现,江楚那张温和的脸上衬着的一双清眸,看着倒是人模人群犯起贱来是一点不落下风!

    ……

    这从渠江关到抚州铅山,紧赶慢赶也要个六七天。江楚从小习武,体制筋骨远胜常人,身上那点破伤再经仙婆的手,早就好了。他把武毅晟带出来,是因为军营人多耳杂,有些事情,不好过问。

    “武叔,定军关沦陷的前后经过,您还记得清么?”

    “自然,怎么突然问这个?”

    “能和我说说吗?”

    “(沉思片刻)唔……这正月平辽一直没有动静,到了二月中旬,先王病重,传召边关,诏宁王回京面圣。宁王怕有人借机生事,带着你爹跟神行军一块回的京。而后没几天,突然传来先王驾崩的消息。”

    神行军是黎家军中单独撇出来的分支,从江楚他爷爷那辈组建起,为黎家军中精挑细选出最好的马兵,配与最好的马匹与最精良的轻甲,只要上阵便如长剑,顷刻间破敌盾甲,是平辽在吞并萧宋路上最难啃的骨头之一。

    黎家凭着江楚他爷爷当年拉起来的神行军,一直传到他爹手上,斩获的战功彪炳,一直盖过其他三家一头。

    武毅晟顿了顿,“听说,第二日满朝文武与万千黎民身着素服,在御街两侧目送金龙棺椁。可偏偏出了乱子,各坊各巷杀出乱军,所过之处血光漫天,一路直冲当今圣上!”

    “三皇子赵晃……”江楚见他点头,又追问道,“那叛军,什么来头?”

    “乱军当日也着素衣,乍眼看与寻常百姓并无不同,民间传言都说,是江湖势力。当日要不是宁王一直舍命保护皇上,现在那金銮宝座上可就是——”武毅晟突然闭了嘴。

    黎江楚虽然是黎家人,但到底不搅朝堂的浑水,有些话可以说,但不代表他武毅晟可以说,更何况他真不知道,若是赵晃那天死了,该谁来坐这皇位。

    “京中暴动……只为了刺杀王上?”

    “刺杀王上只是开端,事发后第二日,皇城周围的地方军队联合起兵谋反。”武毅晟叹了口气,有些话没有说。皇城兵乱,让几十年的神行军顷刻间零落山丘,就算有幸活着的,也都是断臂残腿,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两只手。

    这场动乱动静很大,就是当时还在萧宋边境的黎江楚,也有所耳闻,听市井嘴里谈出的消息,皇城那阵子满是殃气,青砖白板的缝隙间溢着血,尸堆三步一小丘,七步一高丘,事后被拉到城外那几座山上埋了后,赶上清明的日子时,座座山上全是青烟。

    “您说,宁王回京之前,平辽没有任何动静。”

    “是,但第二日暴动开始,平辽便突然举半国之力发兵定军关。”

    “如此,地方谋反牵制住禁军,这样一来根本无法驰援定军关。”

    “不错,三家军力根本无法在平辽半国之力下守住定军关,宁王派人八百里加急,传信边关,待关后百姓南撤完毕后,便向渠江关撤离。京中兵变镇压后,宁王便带军火速驰援边关,但为时已晚,定军关城墙多面被攻陷,只有正面还在苦守。你爹——”

    “武叔。”江楚把武毅晟止住,他已经知道后面的事情了,他也不想再听一边父亲死去的事情。京城兵变,镇压后又快马赴边关厮杀,就是再久经沙场的壮年将军,也遭不住这样来回折腾。

    “您方才说,先帝是突然驾崩?”

    “嗯,先王虽然疾病缠身,也确实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但按太医所言,至少还能再撑一年半年的。”武毅晟其实也知道事有蹊跷,但他这常年驻守边关的副将,朝堂上的诡谲风云,他又能知道多少?

    “先帝驾崩前,可有下过什么旨意?”

    “当时我在边关,这些事儿都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只把差使四家将军的信物给了宁王,其余的……”

    “黎家军的符节在您手里吗?”

    四家军编制特殊。三衙统管禁军,但却无调兵之权,虽互不隶属直接对皇上负责,但调兵仍需枢密院下令。当年太子赵昆拉建时四家,便是我为了避免这种钳制,直属皇上,调兵遣将不靠与禁军相同的虎符,而靠四家将军手里专门的符节。

    然而,老皇帝的软弱昏庸无能无为,只是对外。四家军的符节虽然也一分为二,他持其一。但到底四家军是赵昆拉起来的,他顾忌四家一旦兵变,必危机皇权,便在三衙禁军中又拉出来左右御殿军,职同皇城司,既不归三衙统管,也不归枢密院调遣,以此权衡四家军。

    “不在。你爹……你爹在定军关外,把符节给了宁王。”

    江楚摸了摸鼻尖,眼神放空,理着思路。先王离奇驾崩,新王莫名遇刺,京中无由兵变,平辽突然举兵南攻。他突然觉得,父亲死的有些不明不白,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场阴谋里的一环。

    武毅晟见他不说话,反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些?我记得,你当初死活不愿接你爹的位子。后来被征翰林,自个儿拍拍臭腚死不接受,说什么不想淌朝廷的浑水,让你爹给你好生擦了顿屁股。怎么,后悔了?”

    江楚吐了口气,不知道是太阳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还是自己眯着眼:“今非昔比,有些浑水,不淌不行了。”

    “你把我从军营拐出来,不会就是问了这些事吧?去抚州只是个幌子?”

    “自然不是,抚州确实要去,有些事,我也确实想问。”江楚把手枕在脑后,伸了伸腰。

    江楚与武毅晟头一次来着铅山县,二人一路上边走边问路,费了不少功夫。这铅山矿产极丰,单是产铜量便能占到整个萧宋的三成,对萧宋的货币制造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铅山这庞大的矿产资源,使当地对地图这东西卡得尤为紧死。

    最后还是江楚混进了小赌场,好不容易搞到份残破地图。

    武毅晟怕边关再起战事,想着这边早完事早启回程。可江楚整日悠哉闲散,不管哪边是都不着急。江楚漫无目的在县城里面逛了又逛,说书的、唱戏的、卖花的、制灯的,全都被他光顾了。

    武毅晟上了年纪,不比江楚,差点累成了狗,他发现这居然逛街比打仗还累,决意要赶紧给江楚找个婆娘,比他还能逛,这样以后自己就不会受这折腾了。

    太阳大半个身子还在外面,武毅晟就催着江楚找客栈。

    没办法,长者为大,于是江楚找到了一家——酒馆。酒馆里暖亮的光打在青石路面上,烈酒的醇香把里面的笑语声一块带了出来,瞬间把武毅晟的魂儿勾了进去。

    这军营中正常是不让饮酒的,武毅晟那天看着安求客屁股墩窗户上一坛一坛的往喉里灌,安求客一个闲散江湖人,赵昱管不到,自己也只能干瞪眼的看他喝,现在这有酒馆,下了马就往里面冲,完全不像方才那身心俱疲的人。

    江楚一个人拴好两匹马,慢悠悠的迈进了酒馆,还没走两步就听有人唤他。

    “扶玦兄!扶玦兄!这里这里!”

    是韩书良。他大腿被桌子边别住,整个人半蹲半起,露着一口齐刷白牙,向他挥着手。江楚扫了眼在柜台前买酒的武叔,走向书良那桌,在他前边坐了下来,

    “书良,又见面了。”江楚看着书良一脸傻笑,“不是不会喝酒么,怎么在酒馆?”

    “我爹让我在这等人。不然我可不在这待,熏都能给我熏醉了!”

    “柳护卫呢?怎么没见。”

    “他在家养伤呢。对了扶玦兄,喝酒吗?我请!算是答谢你一小部分的救命之恩!”

    江楚一愣,没想到他账算得倒是细,还得掰开一部分一部分还,浅浅一笑:“你能请多少?”

    “你喝多少我请多少!”

    江楚还想逗他玩玩,结果武毅晟抱着三坛子酒奔过来,差点给他砸头上。书良很有眼力见的赶紧起身搭了把手,接过了酒。武毅晟这腾出了手,在腰后面擦着手上的汗:“这位小书生是?”

    “小生韩书良,不知这位大叔怎么称呼?”

    “叫我武叔便好。江楚,你们认识?”武毅晟拉开长凳,坐了下去,拔开一坛酒。

    “嗯,有过几面之缘。”

    “哪是几面之缘,扶玦兄救过我命呢!”书良就像是生怕人不知道一样,“对了扶玦兄,之前听你和赵大哥说要去饶城,我这还打算过几日去找你们呢?”

    武毅晟一愣,在心里把这“赵大哥”扒拉开,当下一惊:“你这说的赵大哥,可是——”武毅晟被江楚轻轻踢了一脚,“可是我之前的旧友……”武毅晟也不知道怎么吐出来这狗听了都摇头的话,心里求着宁王恕罪,这跟王爷攀朋友,他可真攀不起。

    “你知道我们在哪么?”

    “嗯……是不知道。反正我在家也待不下去,兜兜转转总能碰到。你看,现在不是应证我的感觉了吗——诶!二位!这里!”

    武毅晟顺着书良招手的方向看去,见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好似秤砣跟竹竿站在那边,俩人一桌都还算富贵的样子,“秤砣”叫钱难舍,“竹竿”叫贾忠义,便是韩书良要等的人了。

    书良:“扶玦兄,武叔,你们找好过夜的客栈了吗?若是没有,不嫌弃的话,就先在我家住一宿!”

    江楚与武毅晟相识一眼,皆是摇头说着不用不用,然后……五人一起去了回书良他家的路。江楚路上没说话,武毅晟也不说话,就听着书良跟那“秤砣”“竹竿”在言语上来来回回。

    原来,韩书良是这铅山县令的儿子,虽不是名门大家但也是衣食无忧,倒也难怪书良能出门游历。贾忠义与钱难舍是书良他爹的生意伙伴,不过是什么生意,可就没法从他们俩人嘴里偷出来了。

    就算这县令不过是不大的地方官,但按萧宋纪法,也不该有生意伙伴。官商勾结的问题,可大可小,全看掌刀的怎么判。

    五个人到了韩家府邸,门前两座含珠石狮护着红漆大门,大门上挂着衔环狮头,看门的阍人手握长棍挺着身板,看到韩书良,立马恭敬一拜:“少爷!”

    “我爹回来了吗?”

    “回少爷,老爷还没回来,应该还在县衙。”

    “奇了怪了,我爹这点不应该早回来了吗。”书良嘴里嘟囔着,回身对着四个人道,“几位快进来吧,马交给他们就好。”

    进了大门,江楚本以为该是整洁干净的大院,假山下游鱼戏着池水,佣人们来去匆忙。结果除了佣人来去匆忙,什么假山什么池水什么屏风都没有,迎面来的是扑鼻的药味。

    府邸的前院中间摆着个炉鼎,周围是一圈的太极八卦,最外面还刻着十天干十二地支,看得江楚直呼好家伙。

    可江楚发现,这美中不足的是,地上的十二地支与八卦,和八个方位的对应出了些问题,比如正北该是“坎”位对“子”地支,结果却弄成了“离”位对“午”地支,至于是不是有意为之,江楚就不知道了。

    江楚在院子里左顾右盼,发现这院子布局虽与正常大院没什么不同,但不少陈设却不像是一个七品知县的俸禄能弄来的。

    书良给四个人安排好了房间与下人,让下人们切莫怠慢。另外三个的下人都正正常常,偏偏江楚这个下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书良跟他说府上佣人少,实在是找不出别的佣人,好生一顿抱歉。

    其实江楚压根不需要佣人,更不需要大爷。那大爷站在房门口,等着江楚吩咐。江楚看他一把年纪,还给人当佣人,不是滋味:“大爷,您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可以。”

    那大爷歪着脑袋,眼睛斜着江楚,然后吼道:“你说什嘛?”

    “……我说!大爷您赶快回去歇着!不用惦记我!”

    “什么?你你——你说你要个姑娘陪着?你很寂寞?”

    “……”

    江楚在房里书桌上轻轻取下纸笔,眼睛随意一扫,竟扫见了宫中御用的笺纸——画春晚塘笺。

    这画春晚塘笺,作为宫中的御用笺纸,通常为公侯伯爵与部分中央文官所用,普通市面上根本不会流通,想要得到,有两种渠道:第一是黑市,黑市隐在市井之下,常年流通萧宋明令禁止的东西,可这御用笺纸本身用处并不大,较起寻常的笺纸不过是在更为复杂的工艺上再加“御用”二字,想来黑市也不愿流通这东西;这第二个,就是结识公侯伯爵或朝廷重要文官,在他们那里弄到这东西。

    难不成这身处天高皇帝远的铅山县令,身后还有别的背景?

    他怔了会,把这事暂时一搁,然后在白纸上写了一手漂亮的行楷,给那大爷看。大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弯弓似的脊背使劲往前伸,鼻子顶在纸面上瞅了半天:“俺,俺不认识这鬼画符!”

    江楚耷拉着那只拿着纸的胳膊,呼了口气,凑近那大爷的耳边:“我说!您回去洗洗睡吧!”那大爷这次可能是听清楚了,点着头说着好,留着江楚倚着门,顺了顺自己的嗓子,那是江楚平生第一次对人吼,还是对一个大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