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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

    ——景炎三十九年深秋

    边城柳外尽芜败,关前战火满纷飞。戍边在定军关的数万将士打了两个月的憋屈仗,戈断矛裂,粮草尽缺,再不来援军,可就真得呼天抢地求神明了。边关是不好过,此刻的京城也一样难安。

    青楼画阁,绣户珠帘,却难见雕车竞驻,宝马争驰;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却不闻新声巧笑,按管调弦。整座皇城呈现前所未有的凄清凋敝,在如血的红夜的笼罩下,显得分外阴森。

    此刻皇城的凤阁龙楼内,寒露与血雾交织在一起,弥满了座座宫墙。

    对铜宫灯把一个人与一群人映在了宫墙上,凡长剑所及之处,血如泼墨,连一声呜咽都不曾有,都径直栽倒在地没了声响。宫灯倏然一晃,映着黑袍兜帽下的江楚,那戴了面具的脸。

    他身后满是横七竖八躺得安详的具具尸体,这些夜巡禁军,站在天子脚下啃皇粮拉皇坑,都是人前装的大爷人后真的孙子,酒囊饭袋又怎么拦得住此刻杀红眼的江楚?

    江楚踢开脚边长枪,握紧手中长剑,舐去嘴唇溢出锈血,一人之势却如洪水猛兽般再次向着宫里的某个方位奔去,而被他杀出来的血路绵延的终点,直指长乐殿内的赵康帝。

    北方平辽有势如破竹的铁骑,东北东暻有摧枯拉朽的海军,西北珈琅有琳琅珠宝葡萄美酒,西南云理有玉峰秀水暮霭洞仙。可窝在中原的萧宋与他国都不同,靠的是荒淫至极的国君与奸佞至顶权臣而声闻于他国境域。

    赵康帝在位如今已是三十九载,在金迷纸醉的凤阁龙楼里醉生梦死,从未有一日专心国政,可谓是国不富裕民不强盛,军不锋锐马不精良,民兵起义三年一小五年一大,这都已然成了惯例。

    而与此一同成为惯例的,还有每两日的长乐殿宴饮。

    几年前正月,江楚被父亲带进宫里一次,去拜见那皇帝老儿,而那次拜见地点恰在长乐殿。如今他凭着记忆再次踏上前往长乐殿的道路,可这次,却是要杀那皇帝老儿的!

    他现在脑子里浮现的,是在千万儒生的圈围外看到自己那耄耋恩师被斩首于刑台,声声泣诉交织犹如暴雨雷怒;是在落日如血的古道上望着自己那金兰挚友命丧荒丘,烽火狼烟下声声难续的苍凉断箫。

    这些都在恨火里被烧到愈发清晰,蚕食着他每一分理智,直到快变成个疯子。

    他今日要为自己鸣,还要为那些报国无门落魄失意的,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数不清的清官、贤臣、忠将、良士,以及这世道的不平而鸣……

    他行至一处转角,半步子迈出去又立马缩了回来,转角那边是条大道,四队夜巡禁军来回交错。他现在是疯子但还不是没脑子,他很清楚,在这般宽敞的环境下,他根本做不到让四队禁军同时“闭嘴”。

    他昂起头看了眼高墙,如果走壁翻过去,墙那边的情况他一无所知,说不准就是自投罗网。

    他探出一丝脑袋去又赶忙收了回来,有两队禁军正往转角处走来。他思忖片刻,当机立断决定往回绕道而行,可他耳朵却突然一动,身后隐隐传来的整齐脚步声正一下一下踏在他的耳道中,愈来愈清晰。

    这下好了,他现在完全卡在了直角上进退不得,宽窄两道上共三队禁军同时向转角处巡来,只要眼不瞎,他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他心顶到了嗓子眼,匆忙扫了眼四周环境,立马俯下身子,借着宫灯与宫灯下的阴影掩掉身形。

    可他脑子是动了,腿脚却没完全听使唤。这一俯身,无意踢到了宫灯底部的石头,碎石磕磕铿铿滚了出去……

    “什么人!”窄道里的禁军纷纷攥紧兵器放慢步子向宫灯处踱去。江楚咬着嘴唇,心里把自己剐了一遍。他屏死了呼吸,紧紧手中长剑,两权相害取其轻的道理他现在还明白,两腿绷紧正准备发力而出……

    “不好了!西丽门与北华门被人带兵围起来了!”

    江楚像只兔子弹出去又被人拽回来一般,两头的禁军都因这突来的一声乱了脚步匆匆离去。可他不敢松下心,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见那宽道已无人迹,仅有秋风扫落叶,他这才敢长舒一口气。

    他在衣服上擦去手汗,缓过神来才陡升疑窦。他入宫刺杀可从未与人谋,是谁敢带兵围宫,让他钻了空子?

    他是不知道,可这皇宫里的禁军可清楚。

    北华门外,殿前司都指挥使带兵镇守;西丽门外,马军司都指挥使带兵镇守。两边防着的,是那本该扑在前线征战的霍匡霍将军,带回来的一水将士。

    边关打的有多苦,戍边的将士们清楚,而为了守住疆土可以不要命的将军更清楚。在沙场如脱缰野马一骑当千的霍匡正是后者,虽然没读过几年书,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他还有所耳闻,只不过如今是真真切切体会了个够。

    他从边关带兵策马扬鞭,堪比羽檄急传八百里飞奔,将皇宫西北两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可他却跟自家人玩起了声东击西,带了一队人绕道东升门大破宫门而入。

    而他的目标,恰恰也是长乐殿里的赵康帝。

    估计那皇帝老儿怎么也想不到,一夜将会摊上两个瘟神。

    长乐殿内,虎背熊腰又活似个弥勒佛的赵康帝歪在那龙雕金座之上,猪脸枕在龙头扶手上,腮帮子立马摊开一片。他伸出舌头把手指间捻着的葡萄裹进嘴里,没一会“噗”一声,葡萄皮带着口水在空中划了个弧,啪一下落在了玉阶下。

    玉阶下,宫女们伴着长鸣不绝的钟磬声一舞霓裳,皇帝老儿闭着眼优哉游哉地又端起琼浆玉酿,向着殿下陪他欢歌宴饮的宰相王剡道:“这皇宫上下内外大事小事,有爱卿在,当真是让朕省了一百个心啊。这让你劳心劳力的,是该好好赏赏你。”

    王剡端起杯子扯着嘴角笑道:“王上严重了。为王上分忧,乃是老臣——”

    “臣霍匡在殿外叩见王上!”

    霍匡是直接冲进皇宫内的,该下马的地方是一点没下,直至长乐殿门楼外,閤门官还没来得及吆喝一嗓子,已经被他一拳干到两眼迷糊强制睡眠了。

    王剡嘴里的“分内之事”还没吐出来,就被下马跪在殿外的霍匡一声高呵敲了个稀碎。殿内的宫女乐师也因他霍匡一声呐呵吓到鼠缩在龙雕宝座之后。

    赵康帝眼皮动了动,却没睁开眼。他身边站着的朱公公欠着身子往殿外瞥了瞥,又看了眼气定神闲好生安详的王上,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臣霍匡求见王上!”

    朱公公皱了皱眉,抬眼看了眼王剡,发现对方也看着自己,便立马谄笑点了头,弯着腰踱到了殿外。他站在玉墀上俯视着跪在下面的霍匡,掐着嗓子问道:“霍将军不在前线作战,倒跑到这宫里来喧哗,是要闹哪一出啊?”

    霍匡斜都没斜朱公公一眼,扯开嗓子对着殿里继续吆喝:“臣代前线十万将士叩见王上!恳请王上向前线支援军备粮草,臣等为国家万死不辞!”霍匡说完两手伏地直接哐当一脑门砸在玉墀上,惊得朱公公肩膀一颤。

    朱公公:“霍将军,有什么跟老奴说便好,老奴会代将军向王上禀——”他后话还没顺出口,却瞧见那远处的黑夜里匆匆忙忙跑来个传话的内侍太监。

    传话的刚穿过门,就拿出了雄鸡报晓的嗓力:“王上——王上不好了!霍匡带兵把北华门围住了!”他急趋着步子,漆黑的夜里没注意,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了个踉跄又顾不得身后,还没分清手和脚便继续往里爬去。

    他抬眼往里一瞧,金殿里映出的光正好照着那台阶下排成一堵矮墙似的将士们。合着他信还没送到,围宫的人已经在这堵着了。这么一看,宫里宫外全是酒囊饭袋!

    这太监还没稳住身子,骇得前脚绊后脚又摔了个踉跄,赶忙扶扶帽子在台阶前扑通一跪。

    朱公公睨着霍匡那张饱经边关风霜的糙脸,却对那传话太监道:“老奴平日怎么教的你这狗奴才?深夜喧哗成何体统!惊了王上拿你是问!”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他哐哐两脑门一砸,而后歪头看了眼跪在旁边的霍匡,“呃,霍将军带兵……带兵守在了,北华门与西丽门外。”

    这传话的方才隔着远,吆喝的啥他朱公公听不清,现在这一说,瞬间让他浑身一颤,“霍匡!你想逼宫——”

    “霍匡!你想逼宫造反吗?!”马蹄急奔在宫砖之上,打远传来的厉呵撑霆裂月回荡在这殿外,硬生生把朱公公的后话夺了过去。

    来者是黎长洪,当朝上柱国,与霍匡一样本该镇守在边关抵御平辽铁骑,不成想这仗打的正热,屁股一转身后的霍匡居然带着人直逼皇城来了。

    霍匡一向莽撞,在边关撒了多少年的野,除了黎长洪没人管得住,这要是弄不好,人没战死边关先在自家皇宫里掉了脑袋。这可急的他黎长洪屁股着火一路从边关披星戴月,到京城十几天的路程,硬是被他赶成了三天,比八百里加急还要急。

    黎长洪连马都没勒直接跃了下来,十步并五步上去拎起霍匡甩手就是一巴掌,响得让上面的朱公公连退三步,赶忙下来拉住黎长洪,“哎!黎大将军有话好说别动手啊!”

    黎长洪一胳膊顶开朱公公,指着霍匡鼻子骂道:“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带兵逼宫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霍匡半边脸已经红了,方才那一巴掌把他鼻涕打了出来,甚至连脸上刚愈合没多久的伤口又打裂了开。战场上的七尺好汉竟瞬间红了眼:“将军!前线什么情况您该比我更清楚啊!请兵求援讨粮草,要点东西他妈的跟当孙子一样!可我们明明是给自家打仗啊!他枢密院一道军令就这么难下吗!”

    黎长洪看他这一脸委屈样,滚了滚喉咙压着声道:“这事要说也不是你来说!这里我压着,赶紧让你的人去,把外面的兵撤了!慢一步军法处置!”他说完看了眼方才被自己一肘顶到胸痛的朱公公,拱手作揖,拂袖迈上了台阶直往殿内走去。朱公公抚着胸膛赶忙弓着身子跟上。

    霍匡抹去快挂到嘴唇的鼻涕,咬咬牙,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让人去宫外撤兵,随即又稳稳当当跪在阶下。他斜着眼看着那俩膝盖悄悄往边上挪了挪的传话太监,却突然听后头远远传来几声歇斯底里。

    “贤臣暴毙朝堂之上!”江楚侧身躲开杀上来的殿前侍卫,反手一剑让其瓜裂脑落。

    “忠将血洒边关城墙!”他又一剑挑飞身前刺来的长枪,抬起一脚踹开侍卫。

    “逼死我恩师!害死我挚友!我今天非要你们血债血偿!”

    江楚像是喉咙里塞了块锈铁搭了几根弦,那声音就被嘶嘶哑哑从嗓子里磨拉了出来,已经辨不出本音了。霍匡站起身看着那一路杀过来的黑袍蒙面人,身后那大殿里的俩狗东西到底也是自家人,刺客当前,该护的驾还是得护。

    江楚对长乐殿的记忆有些模糊,多绕了好几条道,靠着长乐殿内飘出的钟鼓歌舞才找到了这里,这让他本就满心的恨火多轰了一层怒意,催得他满身腾腾戾气向着大殿杀去。可他狂奔直突的步子却突然刹了个大满。

    因为那站在他前方不远的人,他太熟了,他要管那人叫声“霍叔”的……

    殿内,那皇帝老儿总算是睁开了眼觑了跪在殿阶下的黎长洪一眼,而后缓缓开口道:“黎长洪,外头那霍匡是你的人?”

    “回王上,是……”

    “(嗤笑)一个个不在前线打仗,反倒闹到朕这长乐殿外了。你们是怕朕无聊,想给朕整出花的瞧瞧是不是?”

    “王上,平辽十三万大军与七万铁骑,前线十万将士已坚守两月之久,可后备军援迟迟不到。再这样下去,我等就是拿血肉之躯铸死在城墙之上,也挡不住平辽铁骑的践踏啊!”

    赵康帝端起酒盏把琼浆玉酿倒进嘴里,“不是说了么,王相在为此操劳了。”

    黎长洪皱了皱眉,看了眼那边自顾自吃着东西的王剡,“可,已经一个多月了,就是来回两趟,也该……到了吧?”

    “放肆!”赵康帝突然把酒盏狠狠摔在了殿阶下,酒盏弹起来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安心躺下,“你是在跟朕说话吗?!”

    站在一旁欠着身的朱公公赶忙在托盘里又取来酒盏斟满了酒给赵康帝端到了面前,“王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王剡把玩着手里的金盏,抬眼看着黎长洪笑道:“都说你黎长洪麾下的神行军是战场上的一柄利剑,怎么,就这么几天都守不住了?”他把金盏搁下,“先是霍匡又是你,我看镇乱是假,来这给王上唱红白脸上眼药是真吧?”

    黎长洪浑身一颤,差点把后牙槽咬碎,抖了抖嘴唇压下火气道:“王上,霍匡带兵驻于宫外绝无谋逆之心,乃一时糊涂之举。”

    王剡:“糊涂之举?是不是哪天你黎长洪带兵把这皇宫围了起来,也能说自己是糊涂之举?”王相鼻子嗤哼一声,“你擅离职守又治下不严,自己都保不了还想保别人?”

    朱公公听着王相嘴里那跟刀似的讥讽,无意偏头一瞧,透过黎长洪望向殿外那广台上,一人正提剑杀来:“呃黎大将军——”

    黎长洪:“臣等为将者皆赤胆忠心为家为国,虽罪该万死,也请待边关战火平息,臣愿请死罪,亦必军法严惩下属整肃军纪!”

    朱公公:“黎黎黎将军……”

    黎长洪这才停了话,略带茫然地看向朱公公,发现他正眺向外面,手还往外面指了指。黎长洪回头一瞧,眉头倏然紧锁,死死盯住了殿外的刀光剑影。

    江楚一横剑面,拍昏了霍匡最后一个下属,终于迎上了霍匡。就算是自己的“叔”,江楚杀到这里,也回不了头了。

    霍匡脚尖勾挑起地上的长枪,右手稳稳攥住枪柄,寒芒指向“刺客”而去。

    江楚偏头避开刺来的枪尖,不料对方长枪突然横扫,自己只能立马歪下身子,靠左手撑地支起身子,同时抬起右脚踢在枪杆上。长枪受力上抬,霍匡瞬间中门大开,江楚立马稳回身形向杀入内线。

    不料霍匡借力向后腾翻,长枪在空中划出个圆弧后,反倒顺势如龙而出,指冲江楚胸膛而去。后者立马平剑格挡身前,枪尖径直点刺在了剑面之上,强劲的力道生生把长剑压弯半寸。

    江楚脚下发力一转,侧身错开枪尖,用腋下夹住枪杆,顺势攀附而上。霍匡一时间抽不出长枪,立马抬起右腿搭在枪杆上狠狠往下一压。江楚只能放开长枪,在瞬间迸发而出,拉近敌我距离。

    霍匡抽枪绕背横扫而出,力劲敲在江楚架防的长剑上,直接将其震退几米。江楚甩了甩被震麻的手臂,扫了眼脚边的长剑,扬起一脚直接把它踹向了霍匡。

    霍匡挑枪击飞刺来的长剑,不料对方竟于瞬息杀至眼前,长剑挥砍而下。他立马横枪架挡,与对方形成上半身僵持,便试图从下半身寻找突破口。

    可他接连几腿还未抬起就被对方几脚截了回去,接二连三的被对方截击,反倒让自己的下盘失稳,对方抬起的截脚顺势变为横蹬,直接把自己踹退。他还没反应过神,对方已然再次攻来。

    江楚上中下三路齐攻,引其不断格挡又顺势卖露破绽。对方果然上当,长枪劈头盖脸而来。他抬剑架挡,随即手腕翻转旋剑卸劲,剑刃贴着枪杆直奔霍匡的先锋手。他见霍匡先锋手一松,立马用剑面与手腕绞住枪柄一别,瞬间完成缴械。

    霍匡震惊在原地,回神来对方剑锋已经指在自己喉头了。

    江楚把长枪踢远了些,平举着剑一边对着霍匡,一边向汉白玉台阶走去。他这才觉得视线余光里的光亮暗下去不少,低头一看是一道长长的人影被台阶割裂,一直延伸到他驻足的脚下。

    而抬头一望,大殿门外立着那如山峰一般的人,背着大殿内打出来的光,只剩一双锋锐的眼死死盯着自己。

    江楚瞳孔猛然一颤,他这下真走不动了。因为那人是黎长洪,而他叫黎江楚。这一上一下,一父一子,隔着面具近在咫尺,却要刀刃相向。退回去么?身后长乐殿已经被赶来的步军司围死。继续冲上去?那可是自己亲爹啊。

    黎长洪:“宵小之辈胆敢夜闯皇宫,我倒要看看你有何本事!”

    江楚嘴唇微张,不自觉想喊一声“爹”,可这简简单单一个字到了嘴边又被他咬着舌头吞了回去。他爹是忠君之臣,万不允许此等忤逆之事出现在自家门下,更何况他夜闯皇宫意欲刺杀皇帝与宰相,这一声“爹”要是出去了,九族都不够他赵康帝斩的。

    他呼出口气,面具下的眉眼瞬间锋锐,脚底发力踏阶而上,同时将剑绕背递至左手。他现在一身本领都是在边关泡了十几年他爹手把手教的,右手剑式一出必露端倪。他只能跃步而上以左手剑式点刺而出。

    虽左手剑式江楚不惯用,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一招落败于他爹之手。

    黎长洪在江楚出剑瞬间,仅是微微侧闪,随即抬手立马擒住了他手腕,而后紧跟左肘击肋,江楚手里的长剑立马脱手。黎长洪顺势反身顶肘,江楚只能顺着他防止被折臂。黎长洪见折臂不成,便用肩做支撑点,腰马合一,用手擒住江楚领子直接把他狠狠背摔在地上。

    江楚被摔到两眼一黑,喉头瞬间漫上了铁锈味,耳朵瞬间只剩下了嗡鸣声。等他缓过劲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俩人擒压住肩膀,跪在了大殿上。

    黎长洪站在他面前,用手指轻轻挑起他下巴,三指又缓缓向他脸上的面具取来。那一刻,黎江楚将自己的心跳听得越发清楚,他爹的手每近一寸,心便跳快一分。

    终于,黎长洪的手指钳住了江楚脸上的面具。他慢慢取下面具,却取到一半陡然僵住了手,瞳孔缩如麦芒,脚几不可见地倒退半步。面具无意勾下兜帽里的几缕发丝,而那发丝,是白色的——整个京城只有黎江楚一人少年白发,在京城更是人尽皆知。

    而那几缕白发间一向澄澈明净的天青眸子,此刻爬满了猩红血丝,如同食人野兽般,在憎恶里掺了愤苦。黎长洪记得,大半年前见到他,还是个朗朗清风的少年,可如今他只剩了满身的腥血暴戾。

    他真的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的经历,让他的儿子变成如今这番自己都快认不出的样子。

    心疼悔恨与内疚交织在一起,在他内心四周肆意绞杀,痛到他无法呼吸。

    他那一瞬的五味陈杂,在眉头微锁后又立马平缓开来。他把面具轻轻合回江楚脸上,又神鬼不知地把他落下来的几缕白发顺进了兜帽里。

    殿外的霍匡一直看向大殿内跪着的“刺客”,总觉得方才其施展的剑式有几分熟悉,又好奇为何刺客手下留情,直到他那在战场上洞察千里的眼精准捕获了黎长洪眸子里一瞬的晃动,他倏然有了个让他又惊又胆寒的猜测。

    黎长洪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已然又是那般锋锐。他转身对赵康帝拜道:“王上,歹徒已被擒压,臣这就带下去处理,还王上一个安宁!”

    赵康帝闭着眼翻了个身,摆了摆手悠然道:“赶紧拉下去杀了吧……”黎长洪再次作揖一拜,松了口气,“臣遵旨。”

    “慢着!”那方才一直观赏着金箸瓶的王剡突然开口,让刚松下弦的黎长洪再次紧绷起来。

    王剡:“黎大将军,这萧宋百年来可从未有人夜闯皇宫行刺啊,今日碰了个新鲜,总得让我们也,开开眼吧?”他戏谑笑着,晃悠悠地绕过黎长洪,直直走到黎江楚身侧,而后弯下腰盯着他脸上的面具,缓缓抬起了手。

    黎江楚绷紧了身子,两侧的人似乎察觉到他要试图挣脱一般,加大了擒压的力道。他比谁都清楚,只要自己露出一根白发,甚至无需看清脸面,身前这老奸巨猾的奸佞便能断言刺客就是自己,而那个时候,这里不与他王剡一党的,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得死!

    黎长洪突然出声道止住了王剡,“王相,歹徒面目已被鲜血浸洗,狰狞不堪,黎某征战沙场数年仍感不适,若您亲自来取他面具,脏了您手是小,坏了王上胃口是大……”他见王剡僵住了手,却没有收回来的意思,“若您执意要看,黎某愿代为效劳。”

    王剡把手缓缓收了回来,直起腰看着黎长洪,又看向宝座上熊着的赵康帝,突然一笑:“黎大将军思虑周全,不看便不看吧……”说罢他摆摆袖子准备往回走去。

    黎江楚闭上眼上吸一口气,徐徐呼出,转身伸手钳在了江楚腋下,刚打算把他“拖”下去。

    “歹徒夜刺王上,无异于将我朝威严践踏于脚底,若不及时惩治,给另有他心的人瞧了去,恐怕今夜将仅是个开始……”王剡突然顿住步子,对赵康帝拜道。

    赵康帝扭了扭身子:“那,王相意下如何?”

    王剡:“我看,不如就在这长乐殿内正法吧。”他转过身,看着黎长洪的背影,“嗯,黎大将军?”

    江楚心头一紧,同时感受钳在他腋下的力道明显加重了几许。他抬眼看向他爹,发现他爹面部几乎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他爹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里面消散了怒火,勾勒上了柔和,仿佛在告诉他:“爹在呢,不会让你有事的。”

    黎长洪手指搭在剑柄上慢慢攥紧,缓缓抽出睡在剑鞘里的长剑,寒芒一寸一寸锋露,他咬着牙道了声:“好。”同时下了决心——既然他们要他的儿子死,那他为臣守了几十年的“忠”字,今日不要也罢!

    他浑身绷紧,就等剑锋出鞘那一瞬,不料殿外玉墀下突然惊响暴呵。霍匡在众人始料未及的呆滞眼神中突然拾剑而起,将长剑笔直扔向了王相。要说那王剡虽是文臣,反应倒也不慢,这如白羽离弦而来的一剑竟真被他躲了去。

    心有余悸的王剡连连后退,而宝座上本坐得安稳的老皇帝竟已经神鬼不知不知地抹了屁股溜到了宝座后,那姓朱的老太监这才反应过来,大喊“护驾!”宝座后的内侍与宫女们惊呼此起彼伏,哪还管得上护驾,撒丫子比兔子跑得还快。

    殿外的霍匡一击未果,挑起长枪拾级飞奔而上,竟是一枪瞄准了黎长洪刺了过去!

    黎长洪侧身一闪,伸手稳稳攥住刺来的枪柄,“你疯了吗?!”不料霍匡二话没说,跟战马撩蹶子一样向后猛地一蹬腿,一脚重重踹在了江楚的肩膀上,也踹散了江楚肩上的擒压。

    这一脚,让黎长洪彻底明白了霍匡的欲意。

    而被踹到滚了三圈险些摔下玉墀的黎江楚在缓过劲来后,也明白了他逢年过节都要拜会的“霍叔”要做什么。

    他黎江楚不是傻子,如果霍匡带兵逼宫还有转圜回旋的余地,那这般举动,他将必死无疑。几年前自己在边关差点丢了命,是霍叔策马扬鞭把自己从鬼门关里捞回来的,万想不到如今躺在阎王面前的自己,竟又是被霍叔抢了回来。

    黎江楚死死咬着牙关,咬到血顺着牙齿溢出了嘴唇,最后看了他霍叔一眼,转身在地上捞起一把长剑向着宫外狂奔。而那边,还有数万禁军在等着他……

    殿内的霍匡与黎长洪僵持在一起,剑刃与银枪柄错在一起迸出火花。

    黎长洪:“(咬牙)够了!现在停下我还能救你!”

    霍匡:“将军,寒芒已出,他王剡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他挑开黎长洪,脚下一迸枪过头顶顺势下劈,“我霍匡在边关野了一辈子,只服将军您一个,我惹下的祸,不能让您来背!”

    黎长洪一惊,赶忙撤身收剑,可,太晚了……霍匡垫步而上,死死擒住黎长洪握剑的手,对准了自己心脏而后……

    长剑刺破胸膛,在后背露出个狠厉的尖锋,鲜血顺着剑刃滴在了大殿上,一滴又一滴。霍匡看着瞠目痴然的黎长洪,翘了嘴角,而后将他奋力一推。

    长剑脱体,碧血横飞。

    只有这样,才能救下黎江楚的同时,让黎长洪免罪。

    黎江楚步踏飞星剑指北斗,如劲马遒风折百草,冲杀于步军司的枪林之中,却在洞门内突然回首眺望,那长乐殿里明晃晃的光下,那个虽狂野却忠义的模糊的背影,轰然倒塌……

    他扭过头来,在漆黑的门洞内,看到了自己的一滴泪光。他压下悲恸愤怒的心,点地腾跃而起,借交叉刺来的长枪一跃欲腾上宫墙。可前脚还未踩到墙瓦之上,黑夜中一人破空袭来,凌空一脚直直踹在了他江楚胸膛。江楚登时喷血倒飞而出。

    他还没来得及调整身形,背后长枪已然冲杀而上。双肩处撕裂的疼痛让江楚眼神一滞,那自后贯穿的枪尖如破土而出的枝桠,狠厉枪尖还沥着自己的鲜血,宣告着他生命的消亡。

    江楚眼神开始涣散,目光中一些都开始变得模糊黯淡。他用最后一丝精神,把的目光死死扎在了那站在宫墙上的,头戴乌纱,一身鎏金黑锦衣,剑眉飞扬眼似雄鹰,腰后一把蟒纹陌刀的人……

    “孤干贞心迥出尘,不随凡本共沈沦。还期鸾鹤重留迹,无奈风霜老此身。”——《秋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