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环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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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所念与所行

    “冕主在上,请聆听我的忏悔。”温莎·安柏跪立在神像之前,挺直着腰杆、合十着双手,“我等命似草芥、悬如危卵,惶惶不安中自生敬畏心、知足心、善良心,从此领悟教义而得知——世上的一切人和物最先是属于您的……”清晨的阳光透过琉璃墙照下,温暖少女的身心,“我等来自于您,皆是您的子民,日后也必将归去,回到您的怀抱。”

    “温莎小姐真是虔诚啊。”马瑞克·科林斯——赤峡领的主教、滩涂城教堂的管理者、冕主在人间的光荣使徒——见祷告结束便走上前来,他扶起温莎,满脸慈悲地安慰道,“主听着一切、主知道一切,安柏大人的事情祂也自有安排。”

    温莎微微颔首,某种令人害怕的可能却掐住咽喉,使得她难以呼吸,也吭不出半点声音,‘如果主这次真要带走兄长,就像带走父亲和母亲那样……’

    “……小姐……温莎小姐。”马瑞克喊醒了恍惚的温莎,他沉重地问道,“不知安柏大人如今情况怎样?”

    “我不知道……”温莎迟疑地摇了摇头,“药喝了好几天但依旧没醒,黑袍女士说是失血过多……”

    “这些女巫就该被活活烧死。”马瑞克冷哼一声,复问道,“那弗伦多大人还说了些什么吗?”

    “弗伦多?”温莎怯懦地问道。

    “是啊,”马瑞克笑眯眯地说道,“实不相瞒,这座教堂年久失修,我由此还向安柏大人请愿过,希望他能拨款重建,如今……我也是很为难啊。”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不过我可以去问问。”温莎急忙应道,只是她看着眼前洁白的石膏神像和华美的五彩琉璃、望着周围肃穆的拱形石柱和昂贵的白银器皿,一个想法涌上心头,‘主说,质朴方可归真……这里真得需要重建吗?’

    “如此正好、如此正好。”马瑞克欣慰地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温莎小姐了,冕主在上,愿我们敬爱的安柏大人能够尽快醒来。”

    “冕主在上,”温莎不再多想,轻声许愿道,“愿兄长能够早日康复。”

    告别马瑞克,温莎走出了教堂。骑士贝里·诺特和侍女珍妮弗·弗莱正在门外等着自己,但他们的身边却多了一个意外之人——荒野猎人吐鲁波克。那高大的身躯投下压抑的影子,走到他的面前,就好像羔羊跳入恶狼之口,温莎生怕对方突然暴起,便连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而死人般的魔眼更令她毛骨悚然,‘被魔眼盯上的人必遭遇不幸……’恐惧与愤怒此起彼伏。

    “阿莉雅小姐很担心您,她派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吐鲁波克闭上了眼、低下了头。

    “……多谢。”从牙缝里挤出这句感谢后,温莎埋首走在前头,“我们走吧,兄长差不多该喝药了。”

    “是。”

    吐鲁波克安静地跟在身后,始终不远也不近,温莎还发现,他的每一次落脚都格外小声,“吐鲁波克?”她试探地喊着。

    “我在,小姐。”吐鲁波克面无表情。

    “你也信奉冕主吗?”温莎也听过荒野猎人的故事,但相比起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她更喜欢母亲讲的爱情故事——公主总会遇到她的王子或骑士,好人们总能得到幸福的生活与结局。

    “很抱歉,小姐。”吐鲁波克摇了摇头,“我们相信大自然存在规律,相信世界万物各行其道,相信生命无常与终有一死,相信有关命运因果的古老律法,相信先辈子民代代相传的知识与武艺……却唯独难以相信这片大地的主人是高高在上的太阳。”

    “原来如此,你们只信奉你们自己。”温莎总结道,连她自己都被那冷冰冰的态度吓了一跳。

    “不,我的小姐,我们信奉着另一尊神明。”吐鲁波克看着温莎的眼睛,沙哑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是祂既不会思考,也不会回话。”

    “那如果……”又一次,温莎偷偷看向他,但畏缩的视线只看见了厚底长靴,“如果冕主可以打救你所爱的人呢?”

    “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吐鲁波克突然道,“但养育我的人是一位虔诚的教徒。”

    “他……”

    “她死了。那天是初雪,天色很亮,我给她送早饭,却发现她已经醒不来了。”

    一阵哀伤席卷了温莎,她的眼角不由得湿润起来,“我很抱歉……”

    “不用难过,小姐。她走得很安详,我亦没有了遗憾。”

    他们来到了红树堡,二楼的正卧里只点着一盏灯,略显昏暗的环境中,一夜的阴凉逐渐被闷热潮湿所取代。珍妮弗拉开布帘又推开窗,晨风吹动沉滞的空气,阳光则吵醒了趴在床边的阿莉雅·安柏。守夜的少女面容憔悴,一缕调皮的头发还钻到了她的嘴里,“姐姐。”她轻轻唤道,显得比往日脆弱许多。

    “天亮了,阿莉雅,去自己房间睡吧。”温莎扶起妹妹,细心地捋顺对方散乱的头发,柔声劝道,“珍妮弗、吐鲁波克,送她回去。”

    “是。”侍女上前接手,护着恍惚的阿莉雅走出房去。

    温莎鼓起勇气,告别道,“愿冕主保佑你,吐鲁波克。”眼神却始终飘忽着不敢对上。

    “愿祂也保佑您,温莎小姐。”吐鲁波克颔首示意,“您的兄长不会有事的。”

    看着那高大的身影带上门扉,温莎终于松了口气。

    “温莎,”贝里喊着她的名字,那声音像是蜜糖般沁入心尖,“你还好吗?”

    看着他那深情的目光,温莎抿紧嘴唇侧过脸——快乐与哀伤交织,编造出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原本美好的真心仿若也成了罪责与污点,‘冕主在上,请原谅我这个不洁的人吧……’温莎想要使自己的表情与语气都严厉起来,“不要在我的兄长面前这样叫我。”话语出了口,却带上几分哭腔,那泪珠滑落动情的脸颊,好似高山上的雪水消融流下。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贝里一把拥入那初长成的少女,心痛地安慰道,“冕主在上,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哪怕丢掉我的性命也……”

    “不!不要!”温莎的手抵在了贝里的唇上,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进男人的眼中,“我不要你发那样的誓言……我不愿你那样……”

    情到深处,贝里挑起温莎的下巴,低头一吻。许久,两人依偎,便只剩温存。被抱在怀里的温莎枕在爱人的胸膛上,倾听那有力的心跳,安静地享受着此刻的美好与幸福。

    敲门声响起,惊醒同林的鸟儿。逃开的温莎赶忙擦去泪痕、整理仪容,“请……请进。”

    来者是财务总管弗伦多·科恩。“温莎小姐,”他的视线扫过两人,直令温莎胆颤心惊,生怕被看出什么破绽,“还有贝里·诺特骑士。”

    “贝里……诺特骑士,”心虚的温莎想要支走贝里,便吩咐道,“麻烦你去看看黑袍拿药来了吗?”

    “是,温莎小姐。”

    “贝里。”向门外走去的贝里却被弗伦多出声叫住,温莎的心也不由得猛然吊起。

    贝里面不改色,他自然地问道,“弗伦多大人,有什么事吗?”

    “……”弗伦多看着对方,“卡尔文的事情,我很遗憾。”

    “他是为保护安柏大人而死,如此便没有什么可遗憾。”贝里眉眼低垂,转身退了出去。

    温莎看向了病床上的“安柏大人”——他去时健健康康,来时却满身刀口、血流如柱,如今缠着绷带、昏睡不醒,偶有几声呻吟也不过是噩梦中的呢喃——‘这已是万幸、这已是冕主大发慈悲……’触目惊心的她无法相信劳伦特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起码她和阿莉雅还能再见到兄长最后一面,“弗伦多,还没有我弟弟的消息吗?”

    “我已让黑袍用寒鸦送信,相信不久就会有回音。”弗伦多皱眉道,“但我估计,格雷大人是很难回来了。”

    “是嘛,我不是很懂这些……”侍女珍妮弗端着一盆干净的热水回来了,温莎示意她放下,然后亲自为劳伦特擦拭起面颈和手足,“我只是希望,格雷也可以来看看他,和他说说话。”动作轻柔而细致,避开了每一处伤口,“我知道,劳伦特还是很爱我们的,或许听见了格雷的声音,他也就愿意回来了……”眼圈更红了,温莎揉了揉,“我还真是没用,什么都帮不到他。”

    弗伦多静静听着,突然问道,“温莎小姐,你这几天有去教堂作早祷吧?主教大人有说什么吗?”

    “是的,我从来不敢怠慢,母亲常常教导,祷告虽小,日积成善。”温莎想起了今早和马瑞克的一番对话,如实回道,“主教大人说起过教堂重建一事,他托我问问你。”

    “我明白了。”沉吟后,弗伦多转而劝道,“您还是要注意一下身体,我看您和阿莉雅小姐日日夜夜守在床边,实在担心你们会吃不消。”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温莎表面上点了点头,心中却自有想法。

    看着珍妮弗把凉掉的水端出去,弗伦多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郑重其事地递给了温莎。

    “这是?”温莎接过了信函,上面没有落款,但封口已被打开。

    “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将它交给您,温莎小姐,您是安柏家族目前唯一能拿定主意的人。”弗伦多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道,“这是我在玛瑞克·胡尔身上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