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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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穷寇 6 对敌人仁爱,就是对自家百姓残忍

    长城城头的空心敌台借崇山峻岭的山势而巍峨,京城的箭楼却是凭人力的鬼斧神工而雄伟。

    远远望去,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上,拔地而起的一座雄城,宛似从天而降的一方方圆数十里的大印,以镇压万方之势盖印在大地上,雄城四周一座座巍峨的城楼就像是这方大印的一个个印钮。

    天启七年十一月二十三,巳时,西北方向的一个印钮上聚集了大曌最顶层的一群人。

    “孙公,此举......是否有暴虐之嫌?”德胜门箭楼一层,黄道周皱着眉头,看着城下说道。

    “呵呵呵呵......黄大人勿忧,此事圣上已有论断。”孙承宗轻笑着说道,“这是陛下出城之前在军议中便交待下来的,目的是震慑敌胆、振奋人心。对于此种做法,军议当时也有将领提出疑问,陛下说‘不惩恶便不足以扬善,人与人之间是如此,朝廷与百姓之间是如此,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

    孙承宗说的是实情,军议之时确是如此。

    孙、黄二人身边是众多的文武百官、勋贵藩王,听得二人的对话,都开始细思皇帝的话,没人插言。

    皇帝不在京城,一切由孙承宗主持。虽然孙承宗并不是首辅,但大家都明白,此时并非一般的理政之时,而是战时,孙承宗被皇帝任命为阁老,又主抓军机大事,隐隐然沟通文武、协调诸部,眼前所为,绝非可以轻易批驳的。所以就连首辅黄立极此时也自然而然的以孙承宗为主,没有任何不谐之举。

    此时的京城德胜门外,远远的就能看见,官道两旁有一座座尖锥形状的小丘,无数的老百姓从城门里不停的涌出来,流向那些小丘,小丘附近已经有厚重的人群驻足、逡巡。这些人似乎想再靠近小丘一些,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前面的想向后退,后面的还想再向里一点,彼此挤挤叉叉。他们顶着北风,棉衣厚实的背手从容,棉衣单薄些的或抱着肩膀,或抄着手,互相之间时不时的凑近了交头接耳一番,脸上表情惊诧,手上时不时指指点点。

    此时若是有人走进人群去看,必定会悚然大惊:那些小丘是一堆一堆狰狞的人头!这些小丘是人头京观!

    人头京观足有四十余座,每座一千首级。每一颗首级都是脑壳光光,只有脑后有铜钱大的一块头发,梳成一条细小的发辫,正是大曌俗称的金钱鼠尾。这些首级在颈项断口处蘸了厚厚的生石灰,生石灰吸干了水分,加上寒冷的北风吹拂,首级的面目更显狰狞。

    除了京观,最接近城门的地方还有一些两人高的木桩,上面的尸首衣甲明显更精美华贵,木桩的下面钉着木牌,写着尸首的名号。

    两天前,孙承宗在箭楼上将战况战果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东奴大败亏输、伤亡惨重,再也回不来了。当王战大军发起追击、连车阵都起寨拔营之后,孙承宗立即派出京营,又征集了一些民夫,出城清扫战场,剥下铠甲,收集旗号,辨认东奴高官,砍下首级,掩埋尸体。整整忙碌了两天,于是就有了这些人头京观和木桩悬尸。

    德胜门之战,王战统帅车阵不停的追击,并未留下任何新军打扫战场,不知道东金都死了哪些贝吉列,亲眼看到的只有孙祖寿大枪挑死了东金镶白部的主将,猜测应该是阿吉格尔,也知道卢象昇斩首了一员镶黄部主将,但却不知道是谁,卢象昇自己也不知道是谁。

    如今这些人都被东金俘虏辨认了出来:瓦克达死在了德胜门前的炮火之中,镶黄部德格楞是被卢象昇斩首的,镶白部阿吉格尔则被孙祖寿挑于枪下。萨哈里安也死了,死在了保护红歹逃跑的时候,不知道被哪一发铳弹打死了。王战训练过的军人,已经没有了抢人头的习惯,萨哈里安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被马蹄踩得身体都变了形,好在头颅和衣甲还能辨认,被俘虏的东金军将认了出来。孟固尔泰也死了,上回在宁远,他的头盔被击中导致昏迷不醒、七窍流血,侥幸活了过来,变得越发暴躁,这一次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被越顶轰击的大炮打碎了半截身躯,比腰斩还要惨。

    此时悬在德胜门外木桩上展示的尸身就是这些人。尸身上方的木桩顶上还捆着他们的大旗。

    京观,悬尸,震慑敌胆,振奋人心。

    无论是东奴还是北虏,孙承宗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再回来受震慑了,但是自家的民心士气绝对可以振奋,而且皇帝推行新政的阻碍者也一定会受到震慑。他明白,皇帝学生希望这场对东奴的作战能形成足够的震慑来解决问题,皇帝学生不希望通过对内的大肆杀戮来解决问题。

    他明白,可是许多大臣不明白。

    对于立京观和悬尸这种看似野蛮的举动,许多大臣颇有微辞,觉得此举颇为显得朝廷暴虐嗜杀,黄道周与孙承宗的对答不过是这些天当中的一幕而已。

    “其实陛下还说了一句有意思的话,窃以为不失精辟,但有些俚俗,不知诸位大人想不想听?”看着众人的表情,孙承宗面带笑容,接着又说道。

    “哦?孙公请说,愿闻其详。”黄立极颇有些好奇,不顾身为首辅应有的深沉,没等刚才与孙承宗对话的黄道周再开口。

    “呵呵,陛下说......‘模棱两可和稀泥,最是危害国家法度,最是坑害国家、坑害百姓’。”孙承宗说完便微笑捻须,看着众人。他那戟张的大胡子被捻在手指中,颇有几分不羁戏谑之意。

    “和稀泥?这......是何意?”黄立极听不明白。

    “嘿嘿,当时我也问陛下这是何意,陛下说......‘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国法依天理人伦、世道人心而立,乃是以明文确定的道理。既然如此,则一切当依法行事。不能谁穷、谁看着可怜谁就有理,不能谁死了、谁看着凄惨谁就有理,必须是谁依法谁才有理。举例来说,一个穷人抢劫一个富翁,富翁反抗而打伤或打死了这个穷人,不能因为这个穷人受伤或死了就判这个富翁赔钱甚至赔命,富翁遭受抢劫,奋起反抗应当无罪,穷人违法抢劫,即使他穷、即使他已经受伤了、死了,也应该被判有罪。若是因为这个穷人穷、又受了伤,就判他无罪,反而判这个富翁赔些钱给这个穷人,救济怜悯这个穷人,这就是和稀泥、坏国法。推而广之,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寇掠我大曌的,就是我大曌的生死仇敌,其罪当诛,我等当毫不犹豫地杀死此敌人,绝不可和稀泥而滥施仁爱。对敌人滥施仁爱就是对自家百姓的残忍不仁,此乃天理’。”

    孙承宗一字一顿,将皇帝所阐述的道理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复述之时面色严峻,再无一丝戏谑。

    他复述完,周围众人都不由得随之严肃起来,悚然细思。

    他说的都是战前一夜的军事会议上的对答,当时虽没人想到会有如此大的战果,但是张春对皇帝京观之议还是有些异议,故而王战当时就有了这般回答。当时的张春就像现在的群臣一般,表情都一样。

    “呵呵呵呵......看来陛下确实是在读《论语》,而且已经读到了阳货和子路。”半晌之后,黄立极面上凝重尽去,微微点头,捻须微笑。

    “哈哈哈哈......黄公果然大才。黄公所言不错,陛下当时确实也说了‘乡愿,德之贼也’。”孙承宗开怀大笑,张开手缓缓地抚过大胡子。

    “如此说来,圣上此举乃是读书之后有所得而来,非是一味的蛮狠。圣上是愿意秉持圣人之道来行事的。”一旁的刘宗周也双眉一扬,精神抖擞地把话接了过去。

    刘宗周不怕皇帝对圣贤书理解有偏差,有偏差了可以纠正,他只怕皇帝不读圣贤书。如今皇帝明显是读了《论语》并且是按照上面的道理在行事,他自然是非常高兴。

    周围诸人闻言,有人仍然眉头紧锁,却也有许多人纷纷点头,虽然看着那些京观还是忍不住的反胃。

    众人正说话间,刘若愚从楼梯上冒头,踏进了箭楼一层。他手中拿着一叠报纸,略一扫视,直奔孙承宗。

    “孙公请看,报纸已经印好了,您看看,若是没什么问题就刊发了。”刘若愚毕恭毕敬地将报纸递给孙承宗。

    他此来出自王战的安排。王战开战之前就已经交代他二人,尽快将这场大战的情况刊行天下。

    孙承宗接过了报纸,展开细看,群臣也纷纷凑过来。只见报纸上居然有两幅图,一幅描绘的是铳炮轰击敌阵,一幅描绘的就是现在城下的京观与悬尸,两幅图都将德胜门城楼作为背景,立体感十足,将一切都栩栩如生的展现了出来。这两幅图配上最上面的大标题,还有下面按照皇帝的要求、文辞直白浅显的文字内容,立刻使这份报纸图文并茂,通俗易懂。

    “不错,不错,可以刊发。”孙承宗细看之下频频点头。

    “刘公公,这两幅图是谁画的?”黄立极看着这两幅风格初见的图画问道。

    其余众人也静静等着答案。他们对于直白浅显的文字倒是没提出异议,他们都已经习惯皇帝的要求,而皇帝要求这报纸必须让市井百姓都能听懂。

    “回黄公,是开战之前圣上简单几笔勾勒出了草图,这两天画匠以之为蓝本画出来的,工匠刻制成版。”刘若愚向黄立极躬身施礼,没有任何身为皇帝身边人的骄横之色。

    “开战之前勾勒出来的?......”黄立极闻言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的捻着胡须,周围群臣也是凝眉思索。

    看着黄立极等人的样子,孙承宗微微一笑:“黄公,战果已经统计得明白无误,报纸也已经印好,圣旨当可以发出了。”

    “哦......当发,当发。”黄立极被孙承宗提醒,连连点头,“事先拟定令九边出击的圣旨,又留下了这两幅大胜的画面,圣上这是料定必胜了呀!”

    他的惊叹传遍城楼。

    “料定必胜?九边出击?”闻听孙承宗、刘若愚与黄立极的一番话语,无论是事先知道还是刚刚知道预留圣旨之事的大臣,都是同样的惊叹不已,同时对于九边同时出击也有些担心。

    孙承宗与黄立极所说的圣旨,是皇帝出城亲征之前的安排。当时王战就以必胜之态拟定了关于后续行动的圣旨,告诉几位阁老尚书,大胜之后迅速统计战果,待皇曌时报也印出来之后,立即将已经拟好的圣旨传谕九边,令九边军镇出塞扫荡,就连扫荡的战果与奖罚也都已经在圣旨中明确。当时也有大臣在心中嘀咕,难道就一定会大胜?现在,群臣中有人口中就问了出来。

    听到问话,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孙承宗身上。他们知道,虽然黄立极仍然是首辅,但军务方面,主要还得看孙承宗。

    “诸位大人,圣上确实料定此战必胜。对于九边出击,诸位大人也不必担心,随同圣旨发往九边诸镇的,还有崭新的镶铁棉甲和铁面甲。府库中原有的镶铁棉甲,都被重新检查加固了一遍,都镶上了本就该有的铁板,只不过这回不是铁板,而是西苑的百炼钢板。边关将士此番出击不说是刀枪不入,至少是刀枪难入。除此之外,还有百万两皇曌契钞,到了便立刻发放。契钞拿到手,军属便可去县城的军荣商行兑换粮食。圣上对自家的儿郎,爱惜着呢,九边将士的士气必定高涨。”迎着众人的目光,孙承宗胸有成竹地说道。

    “原来如此.....”众人不由得喃喃自语。

    “圣上还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并不是汉武和唐皇好大喜功,非要令这梦里人成为河边骨,而是若连无定河都失守,关中、中原便再无安宁,随时会遭受草原的入侵。敌人会以黄河河套养育的战马入侵中原,屠戮中原百姓。这种入侵,数千年未曾改变过,所以,有为之君,不得不为,只有彻底消除入侵之源,华夏才能长久安宁。为了给华夏亿万百姓换得这种安宁,总要有人牺牲。’”众人喃喃自语中,孙承宗接着复述王战的话:

    “圣上又说,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将将士们训练好;让他们穿上最坚固的铠甲,用上最犀利的铳炮;让他们的家人吃饱穿暖,让他们为国家民族牺牲后,家人衣食无忧、得到应得的优待。”

    说到这里,孙承宗也是微微叹息。没办法,再好的铠甲,也不能保证不死人,当初皇帝说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免不了叹息。

    看着孙承宗,听了孙承宗转述的皇帝的话,群臣一时也是叹息不已。他们也知道,堆京观的时候,新军的士兵也被抬回来不少,最精良的铁壁甲也还是避免不了伤亡。

    城楼上一时静了下来,只有穿窗而过的呜呜风声。

    “孙公,我等也不是反对,只是边军毕竟还没有经过圣上的训练,比不过圣上的新军,能打赢吗?如此大举出击,会不会折损过重?”御史刘兰摆明态度不再反对,但对于九边还是担心。

    “刘大人放心,圣上说了,当初的田赋新政是其一,如今的铠甲是其二,契钞、粮米是其三,德胜门大胜是其四,仓惶逃回草原的鞑虏将恐惧传播开是其五,有此五者,边镇必胜。”

    “嗯......有此五事,士气此长彼消,装备此长彼消,确实是必胜,圣上英明。”刘兰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向天拱了拱手。

    “嗯......”余者众人也纷纷点头,放下心来。

    看着众人的样子,孙承宗越发的为自己的学生高兴,想起了皇帝学生在军议中确定此战一定会胜利、安排胜利后九边出塞之事时引用的那位教谕的名言,于是献宝般说道:“对了,黄公,陛下在军议最后对诸将还说了一句诗,说还是从陛下极为尊崇的那位教谕的书中看到的,窃以为极好,实为两国相争之至理名言,追求的是彻底的——”

    “孙公快快道来。”听闻又有那位教谕的诗,张瑞图十分急迫地抢话,打断了慢条斯理的孙承宗。

    其实不止张瑞图,所有人都对经常从皇帝嘴里说出来的那位教谕的名言非常惊艳,如今听得又有了,自是十分急迫,都眼巴巴的看着孙承宗。

    喜悦之中,对于张瑞图的打断,孙承宗也不以为忤,徐徐深吸了一口气,洪钟般的声音笼罩德胜门箭楼: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