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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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丁卯之变.血洗 6 血肉如泥,江山如画

    “诶?方才黄公和李公说后来招的新军,皇上又招兵了?”

    德胜门外,强敌已如秋草,危机尽去。心头轻松下来,群臣之中,给事中刘懋不合时宜的聪明劲又冒了出来。

    炮击之时,阵前东金的两蓝两红部迅速折损过半,现在的步兵方阵照样打得东金一排排倒下,冲锋的东金重甲与火铳方阵的距离越拉越大,加上此时骑兵亦是势如破竹,再不通兵事的文臣也看得出来,危局已去,胜迹明显。

    心里放松下来的文臣开始轻松的抚起了胡须。当想到英国公张惟贤等人与孙承宗的一番对话,看到刚才还一直凝眉看着城下军阵的英国公张惟贤,刘懋这个欠嘴的心中猛然一动,升起了疑问,还把疑问问出了口。

    其实不只是他,张惟贤也有极大的疑问。

    邓国公问他之前,他的眉头便凝的厉害,当时他的脑袋里一直回荡着一个念头:皇帝这是彻底抛弃武勋世家了吗?这是......要立威吗?

    他知道皇帝练新军,但是不知道有这么多新军。开始还没有发现,现在看到了这超卓的战斗力,看到了这些步卒面对箭雨和东金重甲时从未有过的镇定,再想想被派到城头的那些满桂、赵率教、袁崇焕、尤世威等人麾下的步卒,他猛然醒悟了过来——在城外结阵对抗东奴的步卒方阵全都是新军——皇帝亲自训练的新军竟然如此之多。

    如此之多的新军,为时近半年的训练,至少两次扩招,皇帝却未告诉任何一个与国同休的武勋世家!

    思及这些,张惟贤当时便陷入了惶恐之中。只是他没有像刘懋那样问出来。

    刘懋话音方落,孙承宗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转脸又看向城外。刘懋却是一个激灵,立刻闭嘴。

    “陛下自己招兵两万七千,训练改造满桂等人的军卒近六万人。此时在城外作战的,卢象昇的骑兵和所有的炮兵、步卒都是陛下的新军。眼前最大的战果就是新军炮兵和步兵打出来的,陛下就是要让我等看看新军之利、看看格物实学之利。陛下将来还要练更多的新军,要大兴格物实学。”孙承宗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意,扭头对众人说出了实情。说的时候,他没有再看刘懋。

    他知道现在可以说了,大局已定;现在也应该说了,应该大说特说,皇帝需要自己的臣子们清醒过来,只因皇帝想推行新政却不想多杀人。

    “呃......陛下既有如此之多、如此精锐之新军,为何不曾告诉我等?难道陛下居然不信任自己的臣子?”问题虽然尖锐,刘宗周语气却还是平和。

    刘宗周虽然刚直,但是面对大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胜局,心情还是大好,对皇帝练兵制器之能大感钦佩,所以这质疑的话说得还是很平和,并未如往常一般。

    周围的文臣武将、武勋藩王听得刘宗周之言也是屏息以待。

    那天深夜大军入城,满朝文武们并未看得十分真切,分不出部属,只能看得出军纪森严——无人喧哗、队伍严整——以为大部分都是满桂、尤世威等人部下,只是被皇帝亲自训练成了如此精锐的样子。当时还赞叹圣上练兵之能,他们并不知道皇帝居然自练了这么多新军。

    藩王更是根本没看到,他们最近都住在十王府里。如今眼见城下修罗场一般的战果,听孙承宗说皇帝自练的强兵就有两万七千,还要练更多新军,一个个都在无比的心惊中确定——皇帝要做的事,绝对是挡不住了;皇帝跟大家商量了这么长时间却不曾有雷霆之怒,显然是念着亲情;此战之后,必须立刻求见皇上,坚决缴纳田赋,坚决与皇帝合起伙来做生意,不管是赚还是赔。

    刘懋听了刘宗周的问话强行控制住了脖子,没有去看孙承宗,而是紧盯城外,打定主意不再插言。

    “陛下并非不想告诉诸位,只是,我大曌朝堂所议论之事,即便是军机大事,东奴也很快就知道的一清二楚,这并非我信口开河,而是陛下告诉我的。”孙承宗看着众同僚,淡淡地说道。

    “这怎么可能?我等对大曌忠心耿耿,怎会与东奴勾结?”诸勋贵与大臣齐声反驳。

    “陛下并非是说诸位与东奴勾结。可是诸位想想,有没有在酒楼歌肆之中高谈阔论?有没有在家中说起朝堂之事?你们的家人子侄又会不会在外面卖弄显示?诸位也都听说过东奴善于用间吧?陛下此举,就是要让诸位从此以后时时刻刻要有保密的心思——用陛下的话说就是要有‘保密意识’。”孙承宗扫视着众人。

    寒风中本就冻得脸发红,再加上战局翻覆的激动,此时倒也看不出谁是因为心中所想而脸红,但是孙承宗的话没人回答:大曌朝堂所议之事,往往还没有什么定论便已经市井皆知。

    沉默半晌,黄立极向孙承宗拱了拱手:“孙公,说到这保密,那陛下显然是要瞒住东奴。吾虽不通兵法,可也知道‘能而示之不能’,那圣上在朝堂上所说这铳炮、铠甲的打制数量,新军的数量,都是圣上为了示弱麻痹东奴的计策喽?”

    听了孙承宗的陈述,看看眼前这些新军和新装备的数量,黄立极终于反应了过来。

    “黄公明鉴,都是。”孙承宗言简意赅,也是微微拱手回礼。

    “东奴远在两千多里之外的辽东,陛下示假、示弱于朝堂,这岂不是鼓动东奴大举入寇,令我大曌边关受损?遵化诸城如今便是如此,这......”黄道周言语间面色不豫,显然是对皇帝如此做法不满。

    听到黄道周的话,孙承宗微微一笑,替皇帝辩解道,“五月之时,正当东奴围攻宁锦,黄大人还未至京城,当时陛下就下旨令各地督抚整饬防务、修缮城堞、完备烽火、谨防细作。前几日说到遵化和袁崇焕,陛下还说起宁锦大捷之时的坚壁清野,黄大人可还记得?”

    “......”黄道周捻须无语,眉头却依然紧锁,不豫之色未去。

    孙承宗看看黄道周,看看周围,想了想,接着扬声说道:“诸位大人、诸位王爷,不妨离老夫近一些,老夫也好将陛下诸般举措与诸位说得清楚一些。”

    他知道现在一切都可以说了,也知道皇帝学生想让这些人知道,希望这些人知道一切之后能明智一些,就算做不到明智,至少也要能被震慑住、知道大势不可逆——还是那句话,不到万不得已,皇帝不想多杀人。

    “皇帝仁厚。”想到这些,孙承宗心中由衷的称赞了一声。

    呼啦——一听孙承宗说的话,众胖子藩王以超乎想象的灵动挤到孙承宗身旁,将那些比较瘦的文臣挤得东倒西歪。那些文臣倒也顾不得这些,纷纷靠近孙承宗。

    “嗯。”孙承宗清了清嗓子,“就从陛下宁锦坚壁清野开始吧,虽然那时我还未到京城,不过后来在万岁山与陛下多有交谈......第二次扩军......将京城的大炮都调到宁锦......暗查晋商......辽东后金粮食本已昂贵......故意说少铳炮铠甲产量......隐瞒第三次招兵扩军,说少新军数量......至于为何不是主动出击而是诱敌深入,只因我大曌战马太少,骑兵太少,接受过陛下亲自训练的能战的骑兵更少。”

    孙承宗将皇帝前后一系列举措,所有举措背后一以贯之的意图,诸般举措背后的诸多牵扯因素,一一娓娓道来。群臣眼睛时不时地看向城下,脑袋来回摆动,却绝不插言,只是在震天的炮火声中静静地听着。

    “皇帝如此年轻,居然在几个月之内做成了这样环环相扣的一件大事,引动东奴来袭,取得十年甚至二十年未有之大胜,还一点没耽误国内之事,这......”听完了孙承宗的讲述,众人心念闪动,箭楼上一片沉默。胖子们的喘息声明显加重,在这城楼上的北风中都能听得见。

    在镇远侯顾大礼、隆平侯张国彦、武安侯郑惟孝、怀宁侯孙承荫、保定伯梁天秩、武进伯朱自洪、清平伯吴遵周、广宁伯刘嗣爵、忻城伯赵之龙、彭城伯张嘉猷、永年伯王明辅......一干公、侯、伯簇拥中,张惟贤眉头紧锁。

    旁人只当是英国公还是在为阵前的圣上担忧,只有张惟贤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当初可是自己和杨涟等人将今上从乾清宫抢出来拥立登基的,自己亲手为今上抬的轿子,怎么今上练出如此精兵却没告诉自己?练兵近半年的时间呐......

    他还是对皇帝什么都没告诉自己耿耿于怀。

    沉默之中,城下对冲的骑兵已经杀出结果。

    这一次的对冲,再不是像在塔山那样基本势均力敌。

    曌军实数近两万的骑兵,马有马甲,人有整块的铁壁胸甲,抗坚迎锐能力大增;新式骑兵铳精工打制的一尺半铳管和严丝合缝的纯圆铅弹确保了三十步的精度和杀伤力,整体装备上来说是攻防两端兼备;皇帝亲自训练、教育之下,粮饷充足,军纪严明,理想远大,体力战技与纪律性皆大幅提高;本已士气高涨,在目睹了排炮轰击和排铳射击之后,百尺竿头的士气在顶峰再进一步,令心神中的光芒都从双眼中迸射了出来。诸般种种综合造就的结果就是,无论是左翼的满桂、卢象昇还是右翼的孙祖寿、赵率教、尤世威、祖大寿,骑兵铳鸣响后东金骑兵便成排落马,随后便依仗着铁壁钢甲和马速抡砸,一波又一波的射击,一波又一波势大力沉的抡砸,曾经不可一世的东金骑兵如同枯木衰草,一排排被割倒,损失惨重,曌军骑兵自身在钢甲防护之下却甚少落马。

    骑兵一冲之下,两翼一举破阵,东金勋贵猛将德格楞和阿吉格尔尽丧。

    德格楞被卢象昇一刀两断,阿吉格尔被孙祖寿一枪封喉。

    ......

    “大汗,不能再打了,曌军的铳炮太犀利、铠甲太坚固了,再打下去就全军尽墨啦。”

    眼看着中路重甲步兵在曌军新式火铳之下尸体越堆越远,两翼骑兵被一阵击溃,不敢整队再战,幸存的骑兵向左右两翼的侧后方掉头逃跑,中路前去支援的正黄部和正白部被大炮轰散了阵型,前边正蓝部的大旗都倒了,身旁不时有被看不见的铁球打碎身躯的甲兵,就好像凭空爆碎一般,血肉横飞——紧随在红歹身边的萨哈里安拼命拽住红歹的马缰绳,拨转马头兜向东北方,向来时的行军路线狂奔而去,吉尔哈兰紧随其后。

    兜头转向的红歹在晕眩中看到,远处,鞑塔尔诸部在东金骑兵的侧后方早已经转向,显然是冲到半途便开始发现不好,掉头逃跑,完全不在顾忌刚才的灭族威胁——吃腐肉的秃鹫和豺狗对于死亡的嗅觉总是最灵敏。

    “啊......”红歹本如重枣的脸色中透出了青灰,歇斯底里中透出抑制不住的恐惧,放眼整个战场,东金旌旗十去其六七,可谓全线溃败。

    “完了,完了,我大金完了!”红歹悲声嘶喊,鲜血从鼻孔中淌下,身躯在奔驰的战马上剧烈摇晃。

    ......

    “传令,停止炮击,步兵以把总营为单位,追击东奴步卒。左翼骑兵全部追击东奴骑兵,右翼孙祖寿、赵率教、尤世威追击东奴骑兵。”

    “车阵,起阵随行于步兵之后。”

    “传令,城中满桂、孙祖寿、赵率教、尤世威、尤世禄麾下步卒,全部出城,向四野追击溃兵,清扫战场。”

    “传令,各地百姓有打死东金逃兵者,赏银百两。”

    一条条传下的军令中,没有对祖大寿的军令,因为他的任务早已预定:冲破东金骑兵阵列之后,夺取东奴马匹,之后带着马匹追上先行追击的骑兵——军议时便已经确定,此战必胜,必有追击——提供换马追击的马力。

    大军逐渐远去。

    德胜门外,肉如泥,血如水,暗红水泊倒映着青天白云。

    青天白云下,江山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