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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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丁卯之变.作祟

    农历十一月十九,长江南岸,日暖风熏。

    碧潭中莲叶田田,微微摇摆,水中红鲤影动,悠游莲下。偶尔有哪条红鲤骤然甩尾,打在莲叶下的茎杆上,上方残存的莲叶便随着水花声摇摆浮沉。

    碧潭红鲤,水阁轩窗,虽非是大宋临安,却同样令人沉醉。

    只是此时,本该诗情画意的轩窗之中传出的却是隐隐激烈的争执声。

    “牧斋先生,距上次商议,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事态果如先生所言,不了了之,除了那些阉人到处宣讲,田赋之事再无进展。然,皇上一日没有明确收回成命,田赋商税便一日仍是悬于天下士绅头上之利刃,不知何时便会落下。此时连奴酋这等化外蛮夷都看不过眼,知道苛待士绅读书人乃是倒行逆施,此正是吾等天赐良机,正当借此时机规劝皇上明确收回成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次天赐良机,该当有所作为啦,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岂非坐视天下百姓重赋加身?岂非坐以待毙?牧斋先生......”

    “卢员外说的是,先有田赋暴政,后有晋商破家,咱们不能就这么等着了,咱们谁家中没有良田千顷,谁家在各地没有几十个商铺?钱公,咱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另一人深为赞同先前卢员外的意思,话也说得更为直白。

    那卢员外,看着胖乎乎、一团和气,一张脸时时刻刻都笑眯眯的,其实乃是扬州有数的大盐商,三教九流,手眼通天;商事之中,从不手软。

    旁边附和他的人姓江,同样是扬州的大盐商,同样是富可敌国。

    说他们富可敌国并非夸张,嘉靖年间,扬州盐商随随便便就出资三十万两白银,修筑扬州新城墙,将原本在扬州老城之外的盐运使衙门圈入新城之中,使之免受倭寇威胁。

    整个扬州地界,凡经商之人,家资无数十万根本不敢称富,不上百万根本不敢称大,只能说是小门小户,其中尤以盐商为最,家资千万者比比皆是,只因此时的盐业实在是暴利。

    一引盐四百斤,在两淮海边晒盐场,一引不过六七钱银子,而经盐商之手贩到内地,价钱便涨到了十几两银子,翻了十五倍不止。每年两淮出产的食盐是多少?约一百万引左右。

    去掉人吃马喂的成本,他们一年至少瓜分掉上千万两白银。

    后世有名的淮扬菜系,制作精细的精品菜肴就有一千多道,便是被这些扬州富商所催生出来的。试想,若没有豪奢的食客,哪会有一千多道精品菜肴?而这些菜肴多数是盐商自家的厨子为讨主家欢心,挖空心思琢磨出来的私家菜,在此时,根本就是盐商在自己家的日常饮食。其中,在淮扬菜中还算不上上品的长鱼宴便有一百零八种做法,所谓长鱼便是鳝鱼,一百零八道鳝鱼做的菜,一天吃十道,连吃十天都不会重样。

    彼世清朝盐税,康乾强盛时一年一千二百万两白银,其中扬州两淮能占六百万两;嘉道没落时一年也有五六百万两白银,扬州两淮能占二百万两。而大明呢?同样的盐场,朝廷一年能收上来的盐税不过一百二三十万两,最多时也不过一年二百五六十万两。

    流失的税收落到了谁的手里?很大一部分便落到了此时说话的这些人手里。

    以卢、江二人为首,此刻背虞山面尚湖的花园水阁之中,富商大贾、士子乡绅云集,人头攒动。

    他们中数人站于地当中,痛心疾首,慷慨陈词,完全不是吟诗作赋的气氛。

    这也正常:

    虽无什么实际举动,但却在乡间宣讲不停的田赋新政;听过了田赋新政之后,那些双眼越来越亮的穷汉佃户;悄无声息间突然破家的晋商,上千万两的银子,正在拍卖的田产、店铺,几千万两的资财眼看着落到了皇帝手里。这些都令他们惊惧无比也痛恨无比。他们,包括了大曌全部的士子、乡绅、官吏、商人。

    所有的惊惧与痛恨都潜藏在此时冠冕堂皇的慷慨陈词中,都掩藏在家国天下煌煌大义之下。

    “嗯......”听到江姓盐商说起晋商,牧斋先生终于出声,发出了重重的叹息。

    大曌的牧斋先生只有一个:钱谦益。

    “诸位员外与应社诸贤的担心不无道理,只是,这半年来,虽有田赋新政,实际征收之田赋却并未如何,倒是应了不了了之那句话。二来嘛,若是如前所议,百姓难免受些苦楚,吾......于心不忍呐。另外,地方官员,多非吾党......”

    钱谦益微微抚须,未尽之意不在宣之于口。他口中之应社便是张溥、张采等人成立的士子结社,还没有转变成未来的复社。

    “此事易耳,牧斋先生勿忧。”江姓盐商心领神会。

    ......

    红歹率大军于天启七年十月二十六打破长城隘口,十月二十七在喜峰口打出“曌皇无道,凌虐士绅”和“顺天应人,吊民伐罪”两面大旗。

    不只是被攻破的城池,也不止是京城附近,在红歹和范文程的有心操作下,两面大旗上的十六个字迅速传向北直隶、山东山西等地。

    而自从王战宣布了田赋新政,自从看到六月份的报纸、知道了田赋新政,知道了皇帝对于商矿的看法,尤其是晋商被一网打尽之后,南方的士绅和大商人,或者说大曌各地的大商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密切关注京城的讯息,都让设在京城的家族店铺密切关注,一有什么新的消息,立刻就被传回去。

    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将京城的讯息、确切的说是皇帝的讯息、皇帝又有什么“倒行逆施”的举动赶紧传递回江南,他们纷纷动用自己的力量,利用开设在各处的商铺、客栈、货场,布置快马轻舟,水旱并用,几乎近于真正的八百里加急,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将京城的报纸和大臣们传出来的消息送回江南。当然,他们为了尽快获取信息,一路花费的成本也高得多。

    此时在这苏州府常熟县的钱谦益宅邸中,正在议论的便是东金破口、杀入长城以内、打出“吊民伐罪”旗号之事。

    事实上,他们得到的报纸要比驿马车送到各地的快得多。载着商旅、货物和一摞摞报纸的四轮大马车,在现有的路况条件下,怎么也不会比匹马轻舟所行更快。

    所以,红歹率大军为大曌士绅“吊民伐罪”的消息在两天前,十一月十七,就已经被快马轻舟传回了江南,送进了常熟、扬州等地,钱谦益当然也收到了消息。

    此刻在他位于虞山脚下的大宅中,江南群贤毕至,士绅大贾云集。

    而且,在场还有许多并无什么巨大名望的士子,只因此来即使是没什么家世的士子,也皆能得到不菲的润笔,来者有份。是富商大贾请他们来的,这些富商大贾想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

    士子中领头的几个更是所得丰厚。所谓丰厚,并非仅仅是润笔银子,而是包含了将来踏入朝堂后的一系列操作助力。这也并非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大曌商业兴盛,江南商业氛围更是浓厚,贤士背后往往就是士绅大族,一体两面,密不可分。其金主族中亦每年全力培养子弟科举。

    此时,江南士绅的园林之中,文人雅士与富商巨贾便相得益彰。

    ......

    “牧斋先生,田赋虽未如何,但皇上此次对晋商下手,实在堪称......心狠手辣,只此一事便可看出,皇上的心机与手段,将来,非止田赋之事结果难料,便是我等之家业恐亦难保。”

    卢员外急于劝说钱谦益,再度开言。他知道,自己再有钱,不说动钱谦益和这几个书生,江南士林还是难以动起来的。

    “钱公,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天下大义,些许百姓受些苦楚也是值得的。”一位年约三十、薄唇高颧的书生说道,“至于那些阉党,有我士林舆论,又不需他们费什么力,只要到时向朝廷上奏疏便可坐享其成,他们不会不干。钱公试想,他们便没有亲族么?族中的良田商铺难道就少么?据我所知,各地阉党大员对于圣上的新政亦是多有怨言,早已形诸于口,何况还有江员外、卢员外等乡贤大力劝说。”

    薄唇高颧的书生说话之时与盐商卢员外微不可见的对视了一下,目光闪动之间显得颇为精力过人。

    “来之兄之言甚是,何况,便是没有我等,东奴难道就不抢掠了吗?朝堂昏庸,兵将无能制东奴者,东奴得以肆意纵横,此种情形,若不能饱掠,岂肯便去?”这位来之兄话音方落,旁边一位年约二十四五、细眉细目团团脸的士子立刻出言附和。

    “我等虽未去京城进行所谓论道,然我等俱有文章投递,虽获登载于报上,然时至今日皇帝却既未有只言片语回应,亦未曾相召我等当面辩论,显然是只想倒行逆施,故而对我等之忠言故意视而不见。此时若再不予以匡正,恐皇帝于邪路上愈行愈远,此亦我等圣贤门徒深可痛惜之事。”

    细眉细目团团脸的士子更进一步的说道。

    “来之兄之言乃是至理,那些阉党不会不配合。而且,真起了民怨,他们恐怕也未必敢瞒着不报。天如兄之言亦是实情,时世如此,复有何言?此时不能匡正圣上,制止倒行逆施,国事必将日益颓唐,百姓只会更受苦楚,无如今日趁势匡正圣上,百姓忍一时之痛,天下得长久之安。”

    “时世如此,与我等何干?我等不过是顺应时世,顺势劝谏一下皇上罢了,免得皇上执迷不悟,继续倒行逆施,危害天下。”

    “确是如此,我等实是为了天下万民。”

    细眉细目团团脸的士子被称为天如兄,与先前说话的来之兄在众人中显然颇有威望,出言之后,赞同者众。一时间,人人慷慨建言,个个忧国忧民,水阁内大义激扬。

    江南,应社,天如,这些名称连在一起,那只能是此时闻名大江南北的读书士子的学社团体:应社。天如自然是天启四年创建应社的创始人张溥张天如,来之自然是表字来之的吴昌时。

    二人旁边的几人,自然就是与张溥共同发起应社的张采、杨彝、顾梦麟、周锺等人。张采与张溥被此时士林称为娄东二张,吴昌时却不是应社的创始人,但他们的意见此时都是一致的。

    在座的士绅大贾也都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纷纷请牧斋先生早作决断。

    “来之所说阉党对于圣上的新政多有怨言,倒也非虚言。在朝的老友就听到过许多次,似崔呈秀、刘诏之辈,确实是常常宣之于口,尤以刘诏为甚。此等胁肩谄媚之辈,居然能在人前宣之于口,且被我那老友听见,可见已是十分不满。”

    听吴昌时说阉党亦是多有怨言,钱谦益微微点头,出言予以肯定。

    “牧斋公,既然朝中阉党都如此不满,地方上直面士绅的阉党行事艰难,恐怕更为不满,此时,正该决断呐。”卢员外闻言立刻跟上,再度劝说。

    “嗯......”钱谦益抚须沉吟,半晌不语,众人也都静了下来,都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既然今日群贤人同此心,那......便按方才商议的去做吧。地方官那里,申明利害,晓以大义。另外,行事还需小心在意,尽量避免伤了普通百姓,不要真饿死了人。”

    钱谦益见气氛都差不多了,士绅大贾人人苦盼,应社诸士子群情激奋,右手轻抚胡须,终于做出了决定。

    显然,之前他们商议了什么,只等钱谦益拍板决断,毕竟钱谦益是做过京官的,学识、威望与年岁皆高。

    闻听钱谦益的决定,人人大喜,纷纷称赞牧斋先生实是国家栋梁、国之大贤,称赞他纠正君王之谬误,力挽狂澜,有大功于社稷。

    他们中,没人认为大曌会亡。区区东奴,虽然凶恶,但只要抢饱了,终究是要离开的;对于东奴会不会就此占了大曌,根本没人去想,没人认为有这种可能;至于商议之事一旦施行会有多少百姓受害,也没有几个人去想,就算有人想了,也都觉得这是为了天下大义,是必要的。

    有的人觉得红歹愿意读四书,礼贤下士,优待士绅,还真是不错,只是也不好就此多说什么。至于心里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人人都确定,皇帝会灰头土脸,会焦头烂额,会需要调兵勤王,会需要钱粮、需要加征加派,进而,会收回成命——加征加派,怎能不靠天下士绅?就凭县衙里那几个人,想都别想。

    每一个人都踌躇满志。

    轩窗外,风虽还暖,碧潭水的凉意却已有些侵人,水中残荷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