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章二十六:玄帝
往北万万里,天与地与人皆白。世称:北境。
北境万灵以实力为尊,谁拳头大谁的地盘就大。除了北境魁首,世间唯一敢称帝号者:帝玄。因为他的地盘最小,终年只盘坐于一老龟背上,哪怕出手的时候也是如此。
可他的地盘也最大,因为不知多少年岁以前,帝者背龟于北境,号曰:所行处,皆疆土。
纵使你行为怪异、神神叨叨,看起来像个隐士高人,可只要你出了世,到了北境,也得按拳头的规矩来。
自然大打出手。以东向西,传说帝者出手九次,横推此万万里动荡之土。
因此北境疆域之大,小争或有,而大乱再无。
虽然冰封雪飘,常年苦寒,却也让百姓得以修养,于这乱世中勉强讨得口饭吃。
这么多年来,不论北境还是四方修士,无一敢向帝者出手。
毕竟老百姓可是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某种程度上更能笑言一句,谁敢动手就是要他们的命,这亿万生灵就是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因此一饮一啄,帝者倒也乐得于世中出世,打趣道:“修道一世何其乐,偷得浮生半日闲。”
直到青君的消息传出。
四方云动,北境帝玄无波澜无声息,反而遁入空门。
又有消息称,在北境极北听到了绵延不绝的龙吟。
但那里上下全是雾,满满的填充在海天之间,谁敢一探究竟?
更何况龙之一字极显尊贵,那可是万灵中与巨人族不相上下的大族!
有诗曰:“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前一句说的是他们二族灵性可分天意九斗,后一句则是表达对开天那无上功业的尊敬。但也同时写出了他们身躯之庞大无边,一动一静之间即可分别昼夜。
但在万灵困于修道阻境而大打出手的今天,两大族都没有任何镇压乱世的行为,就好像消失了再也不问世事了一般,实在令人纳闷。
而自那件让这世道更乱上一筹的事情爆发后,亦是毫无表现。
所以传言中北境极北有龙吟出世,也压不下这么大的乱子。
至于有一些抱着捡漏心态的修者行走四方,倒是不足为意。
但再加上唯一称帝者反而遁世的行为,愈发衬托出,这承平久矣的北境也即将按捺不住浮躁的心思,隐隐表现出动荡的征兆。
至于那不见踪影的帝者,却是出现在了让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地方。
此时的他正身处龙吟之上,确切的说,传言中的龙吟正是他座下的老龟发出。
可此时那老龟全身渐渐云雾缭绕,见尾不见首,但细看之下,那尾部也冒出阵阵痉挛。
不多时,原本光滑的细尾却仿佛脱胎换骨,再见时,已是一根桀骜麒麟尾!
怎地有如此时所罕见的变化?
再听那云雾中的龙吟渐渐微弱,就连背上帝者也忍不住抬起眉毛定睛看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到两只朴色微微弯曲珊瑚状的峥嵘八杈角缓缓自云雾中探出,再往下便是世间不见许久、集万灵之长的龙之首。
帝者白须略挑也是忍不住喜道:“成了。”
便见到那龙首亲昵地蹭了蹭帝者的道袍,而那宽大的袖子中传来嘶嘶声,一条滑不溜秋的小黑蛇钻出,也是亲昵的绕上龙首。
云雾尽散,帝者才看了看那熟悉的亭子,叹息一声仿佛为什么而可惜,慢悠悠地从另一只袖子中取出一份质地温润的玉书,不住地摇头自语:“就为了这个,值得吗?”
言罢,他扬起玉书就想扔向周遭的海水中,但想了想又好似不忍,只好把这块上书“水精之子孙,衰周而素王”十个字的玉书留在这亭子中央的石桌上。
然后便抚了抚那小黑蛇道:“如今小大蜕变已成,你们便自此北海经四海游九湖历千百山之地。顺带让你小二也享受享受这份磅礴浩大的龙威。毕竟圣贤传曰:‘行万里路’嘛。”
小黑蛇顺从地拱了拱帝者,接着,便将余下藏在袖中大半的身躯悉数缠绕上了龙首龟背的“小大”身上。
从此四方有了龙蛇起陆、龟蛇戏水的传说。
玄帝望着这从小看到大的灵物,心中充满了溺爱。
倒也没有太多不舍,毕竟相逢是缘,而缘有尽时,相离才是常态。
想他道玄这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别离,早已习惯了。
纵使不舍又能奈何,说到底,还是实力太弱了,在这大世中不够看的。
想到此处,他不禁自嘲一笑。
修了一辈子,不过是大只的蝼蚁,不过是大个的争渡人罢了。
终究还得靠老天爷赏脸吃饭啊。
你说对吧,青辞。
哪怕相隔万里,他依然还能第一时间知道青君的状态。
那是青君神游北境留给他的魂灯,灯亮人存、灯灭人亡。
大战之时,他守了一整夜,看着那忽闪忽灭的灯光,纵是他古井无波的内心也频起波澜。
不知多久,他没有如此憔悴过了。
倒不是熬了一夜的缘故,而是牵挂这最后的挚友的安危。
不消参战,他就能够想象到那场战斗的惨烈。
青君飘摇不止、灯灭三次,状态诡谲不可名状。
时而那火焰急缩成米粒大小,时而那火焰猛涨仿佛地火喷发,时而火舌摇曳身姿鬼魅,时而五彩斑斓多色交替...
离得近些,仿佛还能听到其中传来的灵魂的嚎叫,那般迷幻,玄帝的双眼几乎都要被闪烁坏了。
他久久地沉默,他不关心过程,他只在乎结果。
这结果不是青君胜了没有,而是青君究竟活下来了没有!
他道玄这一生征战,数的过来的战友全死了,唯一剩的,就是当时把只剩半条命的自己生拉硬拽回阳间的青君。
世人皆知青君之名,而不知他青辞本名。
这也是自出道以来,青君往往单以一个“青”字自称。
后来成名久了,世人缀以“君”字聊表尊敬与仰慕。
哪怕是同时代的自己也是后来才知晓。
当年,锋芒毕露的少年天骄们自负无敌、互不服气,而其中就数他和青君最执拗最高傲。
那时两人虽然不曾真正交过手,却在私底下不知有多少次暗斗。
彼战胜了什么什么成名久矣的老前辈,此就要更胜一筹去战胜资格更老的前辈。
心底虽也英雄相惜,仰慕各自的风采,但自古以来就是武无第二,两人之间若不分个高下,那是怎么也不可能真正拉下脸面去结交对方的。
直到二人殊途同归征战异域的时候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却在后来突发意外,最后也只有他们二人千辛万苦逃回神州。
而后玄帝养伤了大半年,其间青君也同样销声匿迹。
待第二次重逢的时候,玄帝发现青君已经大变模样,那曾经自命无敌、不可一世的天骄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谦谦有礼、温润如玉的君子。
实在令他惊奇,甚至他都忍不住想要交手一番,以此检验这是否是真正的青君。
这样的蜕变令玄帝感到佩服,他们作为同时代最强悍的天骄,可以说引领了一个时代的潮流。
而作为标杆之一的玄帝又被青君所折服,所以完全可以说,青君独领一代风骚。
数桩事件发生以后,玄帝也变得沉默寡言、少于言辞,他为了追求这份平静从容,愈发专心于道,不问世事,只有偶尔地与青君交手磨炼,更多的时候都是消失在这个聒噪的世间。
整整十年,任凭他天纵奇才,也沉没在时光中打磨了如此之长的时间,才真正洗尽铅华,返璞归真。
虽然那时的他们都还没有真正达到境界的巅峰,可是他们欠缺的只是最后水到渠成的过程罢了。
而也只有真正尝试向青君靠拢的玄帝,才真正震惊于青君的经历。
究竟是怎样的半年,才能让青君做到自己十年才完成的事情?
玄帝纵使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通,自己整整十年的耽于问道、痴于战斗、专于问心,才能勉力达成的境界,在青君面前简直连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而之后两人在原本道友的关系上更是亲上加亲,直到那时,玄帝才知道威压一世的青君,本名竟然是如此的婉约、秀气。
若非过了那个浮躁的年纪,青君是注定要被大肆嘲笑一番的。
难怪当时的青君总是高冷地单以一个“青”字行走人间,原来是这个原因。
不过每每想到,二人还是会下意识地对视,忍不住地回忆起那段少年时光,不约而同地勾起嘴角满怀笑意。
但心底的那份沉重,那次征战的过往却始终压在心底不曾展露,哪怕互相都心知肚明,却依然无人开口主动谈论。
其实玄帝还想问问那半年里青君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其实有很多的疑问。
但是玄帝能感受到青君心中埋藏的东西比自己的还要多出很多,包括那次征战,半条命丢掉的自己,在沉睡之后究竟是怎么样被青君一路拖拽回来的。
要知道,那几乎是必死之局啊。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那样的记忆依然还会出现在自己的梦深处,往往在长夜里打坐时,都会被牵扯回那样的一个修罗场去。
十年洗礼,其中那份记忆的功劳不可磨灭。
那样的恐怖与惊悚,实在难为世人所述。
所以玄帝对于青君的敬佩只多不少,究竟是怎样的毅力与智慧才能造就这样的男人?
但他从来没有主动开过这样的口,他忍住问的冲动。
因为玄帝清楚,青君一定会主动开口告诉自己事情的起始,起码是青君知道的一切,只不过而今不过时候未到而已。
但他又有预感,那份答案,可能沉重到自己接不起,可能需要自己付出一切来偿还知晓的代价。
后来,他的女儿不知所踪,青君的儿子不知所踪,第二代的天骄们几乎全都销声匿迹。
在神州其他各族强者苦寻无果的情况下,他寻到了青君,虽知来意,但二人皆未开口。
他在等青君,在等青君的决定,在等青君的答案。
可他终究是没等到,那也是同样难熬的夜晚,他在青君道阁踱步了一整夜。
最近的时候,鼻尖已经贴到那扇古朴的雕花木门前,是那种古老但生命的气息唤醒了自己,否则他很可能忍不住夺门而走,去寻找、去报仇。
他隐约能感受到背后藏着的是同样幕后黑手。
他知道,青君心中承受的不会比自己少。
在浑浊的世间,一个清醒的人一定比昏沉的人痛苦。
至于具体是十倍还是百倍,则没人知道。
因为清醒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而直到那一夜,青君突兀的出现在自己掌管的北境。
看着那真切的神魂,玄帝默然,他已经知晓了青君的来意。
可当那苦苦追寻的一切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玄帝说不清楚那样的心情。
五味陈志,有久违的好奇、有丁点的恐惧、有长久的默然、有交错的纠结、有磅礴的战意。
青君同样的沉默,这一次是他在等,他在等玄帝做好最后的准备。
哪怕玄帝对于真相的渴望已经太多年,但青君不知道他是否有被时光磨平意志与棱角。
哪怕玄帝在北境的九次出手极其雷霆霸道,青君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有一如当年的桀骜与狠辣。
什么是当年?
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是于微末中敢逆天而战的勇气、豪情、愚蠢和可笑。
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是舍生而取义者也。
沉默,漫长的沉默横亘在两位相交近两个甲子的至交好友之间。
一夜无言,直到东方破晓,天之既白。
玄帝这才真正明白答案背后的重任。
熬了一整夜,他却精神奕奕。
我在!
玄帝低喝道。
这声我在,就仿佛陈置许久的宝甲战盔悉数抖尽岁月在无形中落下的灰尘,从内到外的复苏与清醒。
这才是真的灵魂所归。
青君严肃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一些,他欣慰自己的老友初心不改,他感激自己这一路能有如此陪伴。
他朝玄帝点点头,也不说话,就这么一睁一闭之间,神念就已经将那些骇人听闻、足以掀起无边巨浪的真相悉数传达给了玄帝。
倘若不是这一整夜的沉寂,恐怕纵是玄帝的修养也要被这突如其来的答案所震慑。
玄帝朝他点点头,心如止水的背后是岁月打磨的坚定。
君但言无妨,某虽不才,亦颇知忠义二字,家国天下,任凭驱使。
青君深不可测的双眸中,有那么一层感激越发浮现,越发明显。
请君与我一程赴汤蹈火,为万世谋。
愿随君舍生取义,在所不辞,无上荣光。
这大概就是文字的魅力,短短几句寥寥数字,就能让模糊不见的心彼此映照。
好一个为万世谋!
两位古今不波的老者胸中突然就这么被万丈豪气所充盈,似乎无尽河山,苍生黎民、万世时光就这么被具现在眼前,具现在方寸之间。
他们就是这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的主宰,一念(可)浮沉、只手(间)遮天。
他们简直恨不得下一刻就披甲上阵、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心情激昂,挥斥方遒,豪气万丈,意气勃发
一如当年!
真诚、无畏。
但也有别当年!
因为如今力量在手,不再是一无所有下的疯狂,而是无敌后的不忘初心!
震动山林的大笑声延绵不绝,从北海传至南方百万大山,从东皇传至西方人迹罕至处。
整个天下都好像传遍了,每个人的耳畔似乎都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地听到经久不息的大笑声。
怪事怪事,实在怪事。
怎么能有人可以笑得这么开怀!
怎么还能有人一边赴死一边如此坦然自适从容不迫!
哪怕他们的心中还各自藏了一些什么,也都绝不影响他们将为了这共同的目标毫不犹豫的赴死!
赴死!
十死无生!
无妨无妨,纵死何妨!
望着最终归于虚无的火焰,玄帝起身,向着东方躬身行礼,拜了又拜。
代神州,代天下人,代未来无数时光。
走好,青君。
不必等我,稍事休息,我速速就来。
玄帝坚毅的面容流出一抹笑容,原来欠的终究是要还的啊。
早知道当年不如直接把我撂在那个修罗场算了,把我拖回来原来是陪你完成你的追求。
既然如此,那我就陪你这最后一遭,我的老伙计。
神思发散之间,突然地,他似乎心有所感,他向着东南方望了望,低声喃喃道,就是这个小家伙吗?
真是惭愧,我们这些老家伙做不到的,就要都压在他的身上了啊。
你怎么能忍得下心来,我的老伙计?
要知道他也是我的孙儿啊,可在此之前你却不曾让我亲手抱抱他,如此也就罢了,可他还小,就不能多等两年?也让他稍稍享受一些童年和美好啊!
老不羞,老混蛋!
你也是,我也是!
环境恶劣的北境少见绿色,但是但凡能在这片土地扎下根来的植物,往往最后都能愈久弥坚,片叶可遮天。
玄帝坐在不知名的虬屈老树下,想要多等那个孩子一会,或者去接他一下。
他有些局促,刚刚那一眼远望只能看到一个大概,他内心其实多么希望能去抱抱他,他坐了又站、站了又坐。
可是时间容不得他去等待,事态容不得他去纠结儿女情长,他还有极为要紧的事情去做。
自青君那一战结束,他就必须马不停蹄的行动起来。
而他也不会管青君到底胜了没有,他来不及管,他更不屑管。
因为他清楚,青君是与他齐名的人族顶梁柱!
而他们又是无敌的代名词!
虽人族家业庞大,频有宵小辈出,然,但出人杰,必顶天立地,震古烁今!
青君不胜,实在有辱无敌,有辱斯文!
青君这下了一半的先手,就由我来为他下完!
纵然心有不忍,但玄帝还是义无反顾地上路了。
他不曾为那个孩子留下任何东西,庇护、宝物、感悟、地位,通通没有。
前路要靠你,要靠自己。
我们不过是一群终究要仰望你的失败者,我们能为你留下的,不过是些失败的经验、不值一提的破烂玩意。
不要重蹈覆辙,不要依赖祖辈
至于这最后的殊死一搏,也无颜妄称其为礼物,权且作为我们的自我救赎吧。为了这碌碌无为的苟活一世。
这一世,注定是我们亏欠你了。
但待功成,那便是天下人欠你的!
这般殷切得过头的希望,你如果埋怨我们也是应该的,但是为了这天下人,也还辛苦你试试扛起来。
至于最后,如果命运的担子太重,你实在担不起来,也无人怪你,我的孙儿。
玄帝双眼中的溺爱在转身之后再也不见,因为上了战场之后,过多的情绪只会耽搁他杀伐的速度。
而这一战,他要杀穿那些叛徒,他要战斗到自己的血液干涸、神魂覆灭。
不问能否有机缘叩问仙关,务必战至终章、战至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