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良脸上的神情丰富，在极短的时间内变了又变。

    有一抹煞气沸腾的扭曲倏忽而逝，无数道纵横交错的蛮横青筋遍布，稍后取而代之的是窒息，是空白，是被现实冲撞之后的巨大茫然。

    像是一只搁浅的鱼，抽搐，艰难地作最后呼吸，苟延残喘不外如是。

    全身的力量被迅速消耗，最后渲染在面庞上的是沉默。

    其实从王权的死亡到李长河的终结，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

    勉强建立起来的信心却又被无情地、迅捷地、不容反抗地打碎，每一次打碎都远比之前更加的稀巴烂！

    就连周围的空间都为余良这样的情绪所扭曲。

    青君看着周围忽明忽暗的虚空，心里同样百感交集。

    这就是种族征战的真相，这才是生存所带来的最无情的交锋。

    哪怕是不曾禁断仙路的天外天，要想成仙也绝非易事，哪个不是人杰，不是人中龙凤，谁不称王作祖，谁不威震四方？

    可王权死了，更强的李长河也死了。

    哪怕生前辉煌灿烂，哪怕与青君交手无数回合，可最终还不是这么消逝，无声无息地死亡，死在孤寂冰冷的宇宙，与永恒的沉默作伴，如何配得上他们的地位、天资、实力？

    死得那么狼狈，那么毫无反抗之力！

    今天因为自己算计筹谋了无数时光才能有这番战果，而且同样伴随着无数次险死还生，那么假以时日有更可怖的对手出现，神州又该何去何从？

    神州从来不是神眷之地，仙路禁断才是事实，没有任何幻想可以作！

    青君微叹，所以这就是自己一切作为的意义。

    他迈步，迟则生变，那些多余的念想还是留待死亡再慢慢感慨吧。

    君不见王权李长河如何赴死？

    昏暗的域外战场被青君轻踩出柳色的涟漪来，一点一滴，轻轻又清青。

    余良抬首，他漆黑的眸子中倒映出那个绿色的影子，那么风轻云淡，却又那么风华绝代。

    他已不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挺拔，他的身上沾染血迹，他的身形也因为重伤而稍稍佝偻。

    可是他迈步来的动作却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点在余良心头，无形间将他内心任意一点提起的斗志悄然化解。

    山河伏流，一泻汪洋。

    如此仙姿，令人动容。

    余良张嘴，无声笑笑，那么空洞而无力，挑错了对手，注定了失败。

    他的内心还是阵阵恍惚，难以置信的现实总是在冲击着他，可是每当他想要拿出仙强的担当和意志来与之对抗时，却又再一次被冲击，以至于他的精神总是晕眩。

    涟漪轻荡，柳风缥缈，生机悄声盎然。

    抚平域外战场的褶皱，同时抚平余良。

    余良收敛嘴巴，歪七扭八的姿势也慢慢转正。

    他的理智重新恢复，但却万万不能理解这样的情况。

    怎么，怎么会这样？

    可是感受着青君迈步而来的动静，他不能再分神，他只能抓紧一切时间来恢复自己。

    一步、两步、三步，一次、两次、三次。

    余良的体内无风起浪，很快由轻及重，荡漾起波涛，凝练出风暴。

    他在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

    深呼吸。

    直到青君来到他的面前。

    他九次吐纳勉强凑齐一次周天循环，睁开双眼。

    起身，伴随着的是内心早已平复的情绪。

    可是他的身上却酝酿出动荡的气势，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苏醒。

    青君笑了笑，负手而立，眼神雪亮，额眉间清风荡漾。

    余良眨了眨眼睛，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昂首，然后点头。

    对手，更加明白彼此。

    余良明白青君的意思，他不愿意自己如此狼狈的死去，比任何一个人更辜负仙道强者的责任，比任何一个人更辱没仙道强者的尊严。

    感激谈不上，毕竟是生死相向的对手。

    但是有景仰的情绪在心中升腾，这是一种自行惭秽，一种憧憬向往，为这样的风度所折服。

    假如说先前还有可能是青君的施舍和怜悯，他的行为立足于能够屠杀、虐杀自己的前提下，但是余良之后产生的动静，是他于此临危大变之际在仙道领域前进的半步。

    哪怕青君能够预估他只能前进半步，可仙道层面的争锋是实实在在的毫厘千里，一点悬殊都有可能造成巨大的偏差。

    无论青君是自信，还是尊重，都是余良从未见识过的气度。

    假如有来世，他想往生入神州，一窥如此种族！

    青君也点点头，时候到了。

    他噙着丝丝缕缕的笑意，很淡，负后的右手轻飘飘打出。

    余良不慌不忙，直到青君右手紧逼才猛地出手，乍然间迸发出极致的蛮力。

    一快一慢，一轻一重，形成鲜明的对比，却也如诗如画。

    这样的交手对于任何一个旁观者来说都是莫大的机缘，是莫大的享受。

    金石铿锵的声音作响，刹那间快速扩张，却又在下一瞬收缩，悄然无声。

    青君感受着这样的力道，笑意一点点扩大。

    气度谈不上，不过必胜的信念确实是，因为他的背后是神州。

    假如说他的战斗是为了大义，那么刚刚的一点小动作则是为了私心。

    作为更纯粹的武痴，他也期待着真正的强者，也期待着更强悍的对手。

    更何况，这是他的最后一战。

    他还是想要尝试、挑战一下，就像是王权和李长河不该如此悄无声息地死去，难道他青君也要如此黯然地死去吗？

    诚然，若来日历史有所记载，他一君战三仙的事实一定会震慑无数人，在那厚重的时光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是于他自己，却还是那么寡然无味，那么遗憾。

    他该是战死的，该是死在求索的路上，他这样的武痴应该在轰轰烈烈的大战中粉身碎骨！

    而为了神州必须稳妥，哪怕注定没有这样的机会，此刻的余良还是能稍稍宽慰他的道心。

    余良不该在疯癫中被轻松斩首，青君的最后一战更不该是一个疯癫的家伙！

    战！战！战！

    双方的心田都响起战鼓声，旗旗摇曳声，厮杀呐喊声！

    千军万马在他们的身后，百万尸骨横陈在他们的脚下，如黛山河更是作他们的底色！

    风明扬再一次泪流满面，他看见神州，看见那万族无数生灵，更看见佝偻的青君，看见他疲惫的心灵！

    他轻轻呢喃，打完这场仗就回去，就好好歇息！

    这场仗，那么惨烈却又那么美好，这条道，那么艰辛却又那么短暂！

    再对一掌！

    轻重缓急，如此悬殊却还是那么水波不惊，宛如羽毛落空时偶然地碰撞。

    也就像是互相交织起的命运，历史，当一切尘埃落定，无论昔日多么宏大，却总要归于无声、落寞。

    此消彼长之下，青君的状态其实较之余良并没有太多优势，境界上更是有所落后。

    但是他的战意却一如既往地猛烈燃烧，像每一次那样不留余地想要将一切焚毁！

    他的心中空灵，却有神州万里山河的隐现写照。

    青君闭上眼睛，尽全力去敏感地享受这最后一次的战斗。

    哪怕手臂传来的巨震动荡他的肺腑，哪怕血液已经堵塞到他的咽喉，他还是那么甘之如饴！

    眼前的黑暗中，记忆仿佛影像般闪过，那是他一生全部的战斗，大大小小，胜利失败。

    无数个影子或有不同，但最终殊途同归，归于本宗。

    一切全部酝酿在这一掌之中。

    余良平淡的脸色被力量之外的韵味所猛地冲击，他原本已然波澜不惊的内心还是生出多余的情绪。

    境界是悬殊的关键，心境更是如此！

    所有的战斗都讲究细节，仙道层面更是讲究圆满！

    每一次的成功与失败都蕴含在了这一掌中，于青君而言，兼容并蓄，取精去粕，这是他这辈子打得最好的一掌！

    莫说余良，换了自己来，也绝对接不住！

    原来青君这最后的对手是他自己，他要于极尽中升华，于极致中落寞，他要为自己封笔，为自己送行，为自己颂歌！

    到这最后一刻，他问心无愧！

    圆满的心境牵引出他一身的仙力，在那一掌中将之完美地释放，没有任何花里胡哨，强悍如斯，不容小觑！

    余良终究比不得如此心境，这是青君的厚积薄发，是他的一切！

    他咳血，他那短暂建立起的繁荣轰然倒塌！

    但是余良在笑，发自真心地笑，他同样为自己最后是这样的对手而感到欣喜，感到骄傲和满足！

    不足归不足，满意是真满意！

    再来！

    双反的气势转换，余良终究是参悟轮转道则的，他也想要尝试一番青君的风格。

    秋风扫落叶，时光煮年华。

    青君大笑，真不愧是他挑中的对手！

    其实不仅余良受到重创，青君也同样不能长久坚持这样的碰撞，但他的内心只有一个“爽”字！

    这种与纯粹肉搏相反的写意碰撞其实更藏杀机，点墨间暗藏无尽杀机，于春风沐面之际，巧夺生息。

    虽不如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来得豪气干云，但是由血光绘作的图景又岂是旁人可以轻易领会的诗情画意？

    青君继续笑，嘴角也渗出一点血来。

    他丝毫不以为意，这是他的选择，更是他的期待。

    再来！

    碰！碰！碰！

    双方间发生无数次快速的碰撞，余良不愿意随着青君的牵引走，他想要夺走主动权。

    但是他快，青君就倏忽间变得更快！

    白驹过隙、流星陨落，迅雷掩耳、电光火石，任何词语都难以真正形容这种快速碰撞！

    一万次、十万次，短时间内密密麻麻的声音错乱，仿佛洪流一般！

    余良再度咳血，他的双眼中满是癫狂。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是这种绝境反而让他骨子深处潜藏的疯狂得到了一次完美的诠释。

    他也同样爽快！

    这才是真正的战斗！

    青君、余良，都是同样的人杰，他们今天的成绩都是于千百万次的战斗中一点一滴打磨而出的！

    假如说那波澜壮阔的战斗过往却由水波不惊的碰撞画上句号，那么他们都会走得不安生。

    更别说青君，那绝不是属于他青君的落幕！

    有始有终，哪怕战死，想来也是很幸福的罢。

    大风荡漾，悠悠呜咽声作响，水波也被卷起，芦苇、寒鸦共同谱起这首歌。

    那是经久不息的离歌，为万古中真人杰作别！

    战！战！战！

    余良也笑，他的眼底倒映出青君，而从青君雪亮的眸子中，他也看到了自己！

    那是成仙前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

    舒坦、爽快！

    他也长啸，他泪流满面，他全身气息鼓荡！

    一个个旋涡诞生，并聚集在余良的身边，周遭的空间都被震荡得凹凸不平。

    体量并不惊人，但从中透露出的气势却有着更胜一筹的威压。

    再走半步！

    青君大笑，如同雷震！

    好家伙，继续！

    这次可再没有青君的半分提携了，在几次货真价实的碰撞后，余良的内心风雷激荡，心境有所顿悟，牵引着境界再一次临战突破！

    余良于动静变化间猛地顿住，伫立，俯首，躬身。

    这是在谢青君，谢青君的唤醒之恩，也谢青君的传道之恩。

    青君侧身避开，充满趣味地眨了眨眼睛，居然还极有心思地自嘲笑道：“看来是玩脱了呐。”

    他承认对掌中夹杂着自己的感悟，哪怕是碰撞也有一份隐晦的感悟传出，那是青君的心境之力，是他的所思所想，过往真情。

    他没有刻意收敛，任凭那份意气挥洒，但是能有所领悟，也是余良厚积薄发和超强悟性的功劳。

    余良重新挺拔身躯，双目坚定地看向青君。

    无论如何，恩情是恩情，战斗是战斗，两码事泾渭分明，而且他清楚唯有最毫无保留的战斗才对得起青君，对得起自己！

    青君笑笑，真有那么一点点出乎意料。

    不过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底气依然十足，自信依然坚挺。

    神州在后，你强任你强，我自绝杀汝！

    也只有青君，有如此自信的资格。

    余良动了！

    他以更快的速度更强的力量向前掠出，因为失败的惨痛经验告诉他，没有杀死对手之前，不能有半分懈怠和轻视！

    杀！

    他一身的煞气如潮水般上涌，更是席卷起海啸狂潮，那浓烈的气势几乎就要将青君压垮！

    他的全身承受着莫大的压力，稍有不慎，真有极大可能暴毙当场！

    这一次青君没有选择硬碰硬，他侧肩，想要让开余良，但是无孔不入的威势先声夺人，在攻势还没有到来之前率先锁定了他，让他难以动弹。

    似乎真的玩脱了？

    感受到这样的危局，青君体内的生生不息被更疯狂地压榨着，无中生有般诞生更多的生命力。

    于青君而言，生命是他的大道，更多的生命力就是更加强健、磅礴的力量！

    而那条隐晦的线也被“嚯”地拽起，在线的另一端，无形无色的力量被快速消耗着。

    任何力量都是有代价的，没有任何白给白嫖的可能。

    余良不闻不问，他做好了毕功一役的准备，更充满了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的生命力被疯狂牵引，他本就遭受时光长河的洞穿，故而此刻以肉眼可见地衰老着。

    青君获得了足够多的生命之息，终于攒够力量勉强侧肩让开余良。

    但是余良这一次实在是太过干脆决绝，他精气神三力合一，疯狂地向着青君宣泄。

    青君还是被擦中，哪怕只是半击，也让他右半边的肩膀炸开！

    连带着右半边的身子都不能保全，摇摇晃晃地留下一个巨大的缺口！

    如今可真是残躯了！

    青君嘶哈，生命力急忙向着右半边补充，他的脸上被自己的飞溅起的血迹扑满，但他仍然大笑！

    你来我往方为待客之道，来一遭硬碰硬，把所有的战斗都在最后重温一次！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倒也别样爽快！

    青君抖了抖剩下的半边身子，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层气息从体内流露，覆盖在外表，让他在锁定的气势下顿时滑溜起来。

    煞气，我也有！

    一声长啸，青君的气势陡转。

    一念间成魔，温良恭俭的君子倏忽化为屠夫！

    他的背后没有什么尸山血海的异象，但仿佛化作一尊手握生死的阎王，端坐高台，心念间即是万灵生死！

    这样武断的生杀意气，远比杀人来的煞气来得恐怖！

    也许没有杀过很多人，但每一位都是足以镇压山海古今的赫赫人物！甚至是天道本身！

    我要其生，则不得死，我要其死，则不得生！悖逆者永陷轮回苦海，天若背我，亦教诸青天倒悬！

    这是生死大道的交融，是纯粹而极致的大道，更是一种必杀的决绝！！

    这样的气势脱胎而出，不仅让余良的动作为之滞涩，绝对的忤逆更是触怒了大道！

    虚空远端，深空彼岸似乎在酝酿一种更为恐怖的雷霆道劫，誓要将青君格杀！

    青君大笑，黑白二气流转，从头顶交织到脚下，举手投足间生死轮转，甚至有往生长河轮回隐现！

    我以煞气对煞气，是真正的硬碰硬！

    而硬碰硬，青君更是从来没有输过！

    我以残躯试捍仙，生死时光皆留名！

    爽就完了！

    连绵不绝的砰砰声响彻空间。

    这是海浪扑打巨石的声音，更是最后一战猛烈碰撞的声音。

    青君的肉身在对抗中渐渐显露出颓势，但是隐秘的长线一端调动生机为他续气，更有生死轮转的意气为他先锋开路！

    余良怎么能抵挡！

    莫道余良，谁与争锋！

    浮萍青天！

    青君大喝一声。

    青君背后现出巨大的异象，一朵青莲兜兜转转，轻轻摇曳。

    它一端交织浊气，黝黑色无限深远，坠入渊空不见其根，只有无数空间被洞穿，那是它的根须。

    它另一端清气缥缈，青苍色又无限巨大，每一瓣浮动，动辄间便是无数生灵生死，甚至有世界生灭。

    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托举青天，扎根万万里虚空深渊。

    青君大笑，立足原地，但是细看之下却又以微小的幅度快速抖动着，筛糠般抖落血液。

    余良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巨大的异象，能有如此影响、深入人心的异象！

    他的眼睛中是毫不遮掩的惊讶，却又陶醉地看着这株浮萍青莲。

    因为其中有美妙的道则生灭，交织。

    他静止，笑笑，再一次俯首、躬身。

    这一次青君没有避开，他也笑笑，对于那些从口鼻中渗出的血液不作遮掩。

    余良知道青君已经岌岌可危，但是愈危愈强也同样正确。

    他已然满足，也已然尽力。

    余良转首看向周遭四方，将一切纳入眼底，青君、青莲、风明扬、域外战场、尸骨遗骸、虚空、时光，等等等等，然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青君，闭目。

    无数个光点从他身上升起，没入到那株浮萍青莲中去。

    真安静呐，真好。

    余良作最后的谢幕，最体面，也最壮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