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为了赶路,何守成和朱文斌另租了一辆马车,加上孙惜时自家的,一共两辆。
青竏、缘诀、岑粲、朱文斌和孙惜时坐一辆,其余四人另坐一辆。
为着上下方便,孙惜时请朱文斌将自己放在车舆处,轮椅用绳绑在身旁,朱文斌坐在另一边驭马。
缘诀自上车后便一直心事重重,总感觉将有不详的事要发生。
青竏与她对立而坐,看她脸色不太好,心事重重的样子,遂寻了个话头,问道:“你问我要铜板就是为了孙夫人的馒头钱?”
缘诀回过神来,怔了一瞬后应道:“嗯,昨夜我二人曾在城郊的一间破庙里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见我二人肚饿,便好心给了我们六个馒头。”话罢,又将在车里见到一截人手的事说了出来。
青竏颔首道:“想来那车上之人便是花娘,如此,倒能与孙惜时原先所说对应上了。”
但单以一截手来判全貌未免草率了些,缘诀正想再究时,又听青竏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你说的城郊破庙可是距登州城三里外的地方?”
缘诀对她这般反应略感诧异,青竏不对孙夫人有乐善好施的一面感到惊奇,反倒是对自己顺嘴提到的城郊破庙起了兴趣。
“正是,你也去过?”缘诀反问,可自己分明记得,青竏来时的路与破庙所在的方向背道而驰。
“很久之前了。”青竏转头看向窗外淡淡道,像是尘封许久的回忆被唤醒,她的声音有些飘散。
“那时的庙宇不似如今这般破败。原本那庙里供着的是一位天界的将军,将军的神像被工匠们雕刻得栩栩如生,银光盔甲,玉剑携身,仙风凛凛,任谁看了都会肃然起敬地顶礼膜拜。只可惜,后来发生一些事,一切都变了……”
缘诀想起那破了只剩个底的残像,实难想象那庙主人曾经是何等的风光。只是,依那神像破败的景象来看,少说已有几十来年的光景了,青竏若是曾经见过,那她的年岁岂非……
“青竏,恕我冒昧,请问一句,你今年几岁?”修道之人避问寿数确实不吉,故而缘诀问时表情极不自然。
青竏倒是不甚在意地回头一笑:“较你年长就是了。”
“……”缘诀只得哑口。
“后来呢?”岑粲在旁感兴趣地追问道。
“后来……”青竏嘴角略微扯了扯,“那将军跌落神坛,像被人推,庙被人弃,再无信徒,就成了如今这般蛇虫鼠蚁皆可做窝的模样了。”
缘诀看着青竏那笑中略带几分嘲讽,却又满含诉说不尽的无限悲凉,仿佛能与那神像的遭遇感同身受一般。
三人各想心思之际,孙惜时忽从外掀起车帘探头进来,同缘诀道:“小缘道长,我知道你们修道之人慈悲为怀,看在小丹曾给过你们东西吃的份上,还请手下留情,饶她一命罢!”
朱文斌在旁驾车冷哼了声:“这话你怎么不同你那蛇妖娘子讲?!”
孙惜时自知理亏,只得放下车帘,又默默退了出去。
缘诀趁此当口,凑身上前拉起青竏的手,在她手心写下‘此行有怪’写完,朝孙惜时坐着的方向使了使眼色。
青竏略作沉吟后,也以同样的方法反转过缘诀的手,在她掌心写下‘萬事有我,莫怕。’
缘诀只得点了点头,心怀不安地坐了回去,岑粲凑近她来,小声道:“阿诀,你和青竏姐姐在干什么呢?”
缘诀一脸担忧地望着他,继而将他搂住,“没什么,只是和你青竏姐姐互相看看手相。”
缘诀实在担心,同岑粲如实说了,以他藏不住事的天真性子,会自露马脚,平白惹孙惜时留意警觉。
目的在身,两辆马车赶路极快,一路上缘诀身子骨都快被颠散架了,下车时天已暮色,缘诀更觉头晕眼花,脚一着地后便跌跌撞撞地跑到一旁干呕。
胡勇见她难受,遂好心将自己的水壶递予了她。
缘诀借着接过之机,快速且小声道:“来这可能是个陷阱,诸位前辈务必多留心。”说着拔开壶嘴,仰头倒了口水咽下。
胡勇亦低声道:“贫道也正是来提醒小友的,不过只要孙惜时在我们手上,料那蛇妖也不敢轻举妄动。”
缘诀闻言点点头,忽又想到孙惜时先前的话,便同胡勇道:“胡前辈,孙家娘子虽行将踏错,但也曾有恩于小道二人,念在她良知未泯,修成人形不易的份上,可否到时留她一命,也好将个中事情讲述清楚?”
胡勇先是沉默了一阵,继而才道:“有恩也不过是对你二人,相较于那些枉死之人的性命又算得什么?况且此事贫道也做不得主,如今找到那蛇妖,莫让她再作恶才是要紧,其余的,容后再议罢。”
缘诀所求,胡勇并未应承下来。
意识到自己错了话,缘诀遂将水壶盖好,道谢后还给了他。
胡勇走后,她这才回神打量眼前情景,觉得此地颇为熟悉。
这不正是自己与岑粲昨日歇脚时路过的树林吗?怎么到这来了?
胡勇前脚刚走,岑粲后脚就歪歪扭扭得朝缘诀所在奔来,面色略白,想来一路上也舒服不到哪去,却还是一心挂念着她,一贴近缘诀便出声道:“阿诀,你怎么样,可感觉好些?”
缘诀拍着他后背,替他捋气道:“无妨。”
二人停在一旁歇息时,鲁正等人正忙着捡干柴做照路的火把,只因今夜天空阴云密布,月光根本无法渗照。
此时另一边的马车上,朱文斌满带怒气地取过木轮椅,将孙惜时从车舆上抱下又放上轮椅,说是放,其实不比砸好上多少。
孙惜时趁此之际轻声道:“若小丹当真不顾一切地杀人,在下愿被道长挟持逼她收手!”
朱文斌心里确实想要将功补过,不想再授人以柄,听孙惜时此话还算寥明事理,虽并未接话,但面上怒气却是缓和不少,孙惜时遂知他已暗自应下。
朱文斌帮孙惜时坐好后,转头见到缘诀二人走来,立即扬声道:“你这声多谢贫道可担不起。”
不知是嫌孙惜时行得慢,还是被缘诀看得心底发虚,朱文斌说完一手接过何守成递来的火把,一手向孙惜时轮椅使力,将他迅速推着往前。
见缘诀二人面色已恢复不少,青竏随即上前递了个火把给她,“可还撑得住?”
缘诀点点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朝孙惜时飘去。
青竏顺着看去,“别担心,我会盯着的。”
缘诀应了一声,转看向岑粲,“小粲,一会儿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跟在我们后面,离我们远些。”
无论出了何事,只要岑粲安全,她便无后顾之忧。
“为什么?”岑粲摇摇她的手不解道。
“此行不甚安全。”缘诀蹙着眉解释。
“可是我不想与你们分开。”岑粲有些难过道。
“说不上分开,不过一前一后行路。再者,我们若向前走,还得有人顾后不是?只是……若非万不得已,你千万不可轻易出声,好么?”缘诀拍了拍岑粲的头道。
岑粲看她说话的表情甚为认真,又望了望青竏,青竏同他一笑,他这才答应,“好。”
“你和青竏姐姐可会有事?”岑粲又望了望缘诀,眼中满是担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松。
“难道小粲还怀疑我的修为?”青竏玩笑道。
“怎会!青竏姐姐的法术是顶厉害的!”岑粲夸赞完,这才放开缘诀。
青竏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给他,“以防万一,此符可暂时隐匿你的气息。”
岑粲谢着接过符纸,随后照着缘诀的话,慢慢退到二人看不到的树后。
缘诀眼见他的身形渐渐消失,近乎透明至不可见。
二人眼看他已藏好,随即快步跟上鲁正一行,岑粲隐在众人身后一路默默尾随。
行过林间,缘诀这才发现,原来树林背后是个土坡,土坡之下便是低洼之地。
火光映照下的草地上立着为数不少大大小小的墓碑,碑皆无名。
众人不由望向孙惜时,各自眼中的幽怨随之加深,以致缘诀觉得,若非鲁正在场,朱文斌当场就要把孙惜时推下去一同陪葬了。
缘诀举着火把环顾了下四周,甚是空旷,除他们一行外再无其他人,耳边不时还传来林鸱的叫声,心中的不安之感愈发强烈。
不知为何,缘诀望着眼前这些无名之碑,总感觉哪里不对。
她记得在茶肆后院柴房里发现的文牒远没有这么多,是部分文牒被烧了还是这才是实际数量?
缘诀正要问孙惜时,倒是孙惜时抢先说道:“说来奇怪,走了半天,怎还不见小缘道长的师弟跟来?可是迷路了?可要先去找一找?”说完,还故作不经意地转头寻找。
缘诀顿时呼吸一停,鲁正五人闻言这才发觉确实不见岑粲身影,转而开始环顾四周。
缘诀强作镇定道:“师弟年少步子小,走得慢些也属正常,过会儿他自会跟来的。”
青竏亦在旁解围道:“不是说到这来了吗?影子呢?”
“对啊,那蛇妖呢?”朱文斌望着眼前立成小林的墓碑亦问道。
众人的注意力虽暂时转移,但孙惜时如此敏锐的注意力还是让缘诀生出害怕,他在此时问起岑粲踪迹绝不是无心,而是蓄意警告。
“诸位,是在找我吗?”忽然,一阵妖娆之音随风而来。
众人手中的火光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火光跳跃间,一个身穿红衣,银铃作响,双足赤地的娇艳女子随即出现在众人眼前。
若非那女子手握血鞭,缘诀几乎没能认出那就是章丹。
模样倒是未变,只是衣着妩媚,眉眼举止邪魅摄人心魄,与之前貌若寻常的灰衣女子判若两人。
看见缘诀,玩弄着腕上红蛇的手微滞,冷嗤一声:“好言相劝不听,非得跟来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