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回来了？”

    路明非颇感诧异地打量着去而复返的林漓——他已经洗完了澡，换上了一套灰白条纹的棉质家居服，从门背后探出的脑袋一看，显然是刚从吹风机下离开不久，不仅有几根凌乱的发丝孤零零地飘在头顶，就连一向各有各的想法胡乱翘起的黑发奇迹般地贴在脸颊两侧。

    “来给你送这个。”

    林漓踢踏着拖鞋，用肩膀彻底推开了路明非寝室的黑色防盗门，露出拎在手里的饼干礼盒以及放在小圆盘上的三杯饮料。他撅着嘴往芬格尔的床铺上使劲地看了几眼，可惜上边连个人影也没有。

    “下午看你这么喜欢吃兰斯洛特的饼干，我就用前几个星期自己做的剁椒辣酱跟他换了一盒。”

    “他怎么会想要这个？”路明非从林漓的手里接过了下午有过一面之缘的礼盒包装以及两杯放着睡前热饮的托盘，上面分别是一杯热牛奶和热可可。他眼里满是诧异地追问道，“他不是不能吃辣吗？”

    “这不是晚上给他挖了小半勺辣椒酱放在刀削面了吗？他觉得味道不错，就跟我换了一瓶。”林漓先是帮芬格尔收拾了一下靠近床铺的小圆桌上的杂物，再随手把属于芬格尔的那一杯热可可放了上去。做完这一切，他才走进了路明非所在的通风阳台，拿起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杯热可可，慢慢地吹飞了上面的热气，随口解释道，“谁知道等我倒牛奶的时候，他挖了一大勺就送进了嘴里，估计是觉得自己味蕾进化了，现在能吃得来这种辣度了……”

    “你是不知道刚刚是个什么情况，感觉兰斯洛特嘴巴里都能喷火了，连招呼也没有打一声就把原本为你们准备的牛奶喝了两大杯……”说着，林漓有些忍俊不禁地摇了一下头，煞有其事地认真叮嘱道，“你要是明天看到他肿着两个香肠嘴，可千万不要笑他，不然我可就惨了……”

    路明非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兰斯洛特的窘态，一时之间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颤抖着肩膀，努力地保证道，“我……尽量……笑得不那么大声……”

    “心情好了点吗？”林漓的脸上同样有着淡淡的笑意，然而路明非却知道这份笑意不是给兰斯洛特的，是特意留给下午突然到访狮心会财务部的自己的。

    “你都发现了啊……”路明非有些不太好意识地伸出手指挠了挠自己的脸颊，连路明非自己也很难试图去评价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才会在险胜楚子航半招的荣耀感下，第一时间会想到去跟林漓炫耀。同理，他也会看到自己闯祸的情况下，再一次向林漓发出求助的信号。

    于是，他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磨磨蹭蹭，只是极其自然地从口袋里抽出了那张彩色的发票单，用两根手指夹着递到了林漓的右手边。与坦然心情截然相反的是，他尽显一副无赖的语气，“老林，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付一次账单呗。”

    林漓颇为无奈地接过了发票，在阳台顶灯的黄色灯光下认真阅读起了上面的维修事项，啧啧作声地不断点评道，“看来你最近锻炼得不错啊，连UFC的沙袋都能打烂了……”

    “看来你的锻炼计划可以再提升一个档次了。”林漓收起了彩色的发票，眼里满是笑意地望向几乎目瞪口呆的路明非。

    “还加强？”路明非痛心疾首地哀嚎了起来，心里意外地早已做好了准备，假装愤懑地斥责道，“你就不能当个人吗？”

    “骗你的。”林漓同样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被折叠过的A4纸，缓缓地递给了路明非，解释道，“我和学长商量过了，以后就要你来决定自己究竟要学点什么了。”

    路明非下意识接过了那张训练计划表，他低头望着上面没有写上一个字的白纸微微出了神。以一种极其小声的声音，偷偷地吐槽道，“你这也太极端了吧……之前对我管得这么严，现在一下子什么都不管了……”

    “之前是为了培养你的锻炼习惯，现在已经没有这种需要了。”林漓用右手端起了自己的热可可，温热的陶瓷壁贴上了他的两片嘴唇。然而他没有去喝上一口，仿佛只是借着这样的动作来掩饰自己内心情感泄露的羞涩与不安，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更何况我也一直在思考，是不是我对你真的太过分了一点。训练强度是一方面暂且不提，态度语气是不是也有可以改善的地方，是不是可以再温柔一点，再多给你几句夸奖？”

    林漓到底还是没有喝上一口热可可，他放下还隐隐冒着热气的白色陶瓷杯，转过头盯着对自己将来命运一无所知的路明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跟你说，路明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必要把自己逼得那么急。现在的你已经很完美了，偶尔也可以休息一下……”

    路明非开始真情实意地佩服楚子航的保密能力了，至少他们上午在拳击室的对话，楚子航是货真价实的一个字都没告诉林漓，否则他绝对不会以一种近乎内心自我审批的方式来向路明非倾诉。

    “你不是一直都在为我考虑吗？”路明非没有回避林漓的眼神，只是同样直挺挺地注视了回去。因为他可以确信自己目前所作的一切锻炼都是以“想要保护自己所珍视的一切”为出发点的直接衍生，绝非被林漓各种手段所逼迫的身不由己。

    “可这个世界上打着为你好的幌子而随意伤害对方的事情还算得上少数吗？就能够百分比保证我现在所作的一切对你来说，真的都是好事吗？肉体上的痛苦可以依靠药物治疗，倘若心灵发出的哀嚎，我的两只耳朵就能听到了吗……”

    良久，林漓率先挪开了视线，他重新把目光投向了氤氲着水雾的深褐色饮料的水面，低声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温柔地对待他人。这些东西在福利院里没有人教过我，所以有的时候可能会不经意地伤害到别人……”

    林漓知晓原本的剧情发展，在残酷的命运降临之前，他只能疯狂地拉着路明非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因此他并不能保证目前懵然无知的路明非对自己的行为究竟是何种看法，是对于好友武力强迫的不安妥协，还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的赞同。

    路明非彻底愣住了，或许是因为林漓极其可靠的能力、超凡脱俗的血统等级和跳跃开朗的外向性格，使得他一直忽略了对方其实比自己年纪更小的事实，他才能始终理所应当地去依靠林漓。直到现在他才诧异地察觉到林漓同样是一个具有“血之哀”的小孩，甚至接受到的家庭教育，比寄养在亲戚家的自己还要畸形几分。

    “大家都是长着刺的豪猪，在不断的触碰与疼痛之中，找到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舒适的距离。”路明非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借用EVA里的豪猪理论。他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却又决绝地说道，“所以只有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目前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在你的逼迫之下所进行的。我想要变强，想要获得力量，是为了能够保护到我身边的那些人。”

    “而且我不是答应过你吗？”路明非把头转了过去，用左手拿起来那杯属于自己加了一块糖的热牛奶，若有所思地盯着林漓微垂的侧脸打趣般戏谑道，“以后我都听你的，以您马首为瞻，您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路明非的半个身体几乎要跃出敞开式的阳台，他高举着自己飘出白烟的陶瓷杯，对着深夜的悬月高声庆祝道，“为了这个残酷又美丽的世界——干杯！”

    无可奈何的林漓抬起了自己的热可可，在空中和路明非的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他望着静谧的银色白月，轻轻地重复道，“干杯。”

    外面的天刚开始蒙蒙亮，不真切的光地从朦胧的纱网中透到林彦的脸上。或许是因为昨天下午喝的那杯奶茶，林彦整夜都没有成功入眠，他的心脏实在是痛得厉害，连一秒的喘息空隙都未曾拥有。

    因此，他只能勉强地把喉咙里几欲崩溃的痛苦呜咽活生生咽了下去。好在昨天晚上他们的家庭会议持续的时间出乎意料地久，否则按照大家平常的作息，林彦早就在理应吃早饭的时间彻底暴露了。

    他用睡衣的长袖擦去了脸上的汗水，把自己往靠窗的位置又挪过去了一点，直到再也看不见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张全家福照片。林彦才对着缩在怀里正努力安慰自己的光球，轻轻地恳求道，“要对大家保密，不然他们会担心的。”

    紧接着，没有理会光球的同意与否，林彦蜷缩着身体，把自己的脸往光球毛茸茸的毛发中深埋了进去，他流着眼泪，近乎哽咽地诉说道，“好想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