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吃饭的时候，路明非才看到了其他年龄段的孩子们。大家分别坐在圆桌前，十人一桌，每桌都安排了一个大人，瞬间把宽敞的大厅一下坐满了人。

    “之前都是用餐盘吃的，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林漓低声解释道，“今天就用大桌吃饭了。”

    路明非点了点头，帮忙把菜搬上了桌子。里面是满满一大盆抖动的红烧肉末豆腐，热气腾腾，散发出扑面而来的香气。

    菜都是用不锈钢盆子装着的，路明非已经能够想象到平常孩子们端着餐盘，排队等徐姨打菜的情况。大厅的角落还摆着一个同样用不锈钢打造，盖着锅盖的银色大桶，估计是什么汤汤水水。对面是一个盖着保鲜膜，用方形不锈钢抽屉式蒸笼装着的整齐白色米饭。

    荤菜都是按人头算的，最上面的鸡腿有两个特别大，明晃晃抖着汤汁，路明非咽了一下口水，没好意思去拿，默默夹给了林雪。

    林雪摇了摇头，把鸡腿还给了路明非，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与年龄并不相符的稳重，“小孩吃小鸡腿，大人吃大鸡腿。”

    把路明非感动得眼泪汪汪，不过他又把鸡腿夹了回去，较真地说道，“大人可以自己去买大鸡腿，所以小朋友就尽情地吃吧。”

    即便路明非这么说，林雪似乎仍然并不想收下路明非的鸡腿。她没去动碗里的鸡腿，反而夹了个小鸡腿，接着如法炮制，又夹了一个，放到了林云的碗里。她叮嘱道，“我帮小云夹鸡腿，小云吃两个。”

    旁边帮林云系口水兜的林漓马上皱起了眉眼，他严肃地指出，“小雪，你没有照顾别人的义务。”

    “可是……”林雪愣了一下，嗫嚅着嘴唇，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在有大人的情况下，你没有必要去照顾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林漓轻声安慰道，“小雪，你也是一个小孩子，得先自己吃饱饭。”

    他以一种鼓励的目光，善意地催促道，“快吃吧，鸡腿都要凉了。”

    林雪这才握住鸡腿的腿根咬了一口，小声地朝着路明非说了一句，“谢谢哥哥。”

    “你也吃吧。”林漓有点好笑地把自己的大鸡腿放进了路明非的碗里，“一个鸡腿而已，你们还争上了。”

    “两个都是没长大的小孩。”他慢慢地摇了一下头，给林云夹一筷子上海青。

    路明非微微出神，猛然发现自从林漓踏入福利院开始，整个人都像是褪去了身上扎人的硬刺，露出柔软的内心。

    “家的意义啊……”路明非精神恍惚，恍若呢喃，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老林，你怎么到里面来了？”路明非找林漓找了半天，最后在孩子们的房间里找到了林漓。

    “没什么，就是过来看看我以前住过的床位。”林漓冲路明非招了招手，示意路明非可以坐下来。

    正好林漓曾经住过的下铺现在没有孩子住，只铺了一张盖着床单的老棉絮垫子。路明非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坐了下去，挺直背的时候差点撞到头。

    林漓比他还要高上一点，多半是坐不下去的，更何况林漓在这里住了将近十四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从哪里挖过来的。

    他抓着上床的栏杆向路明非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有些心不在焉，“其实我以前挺讨厌院里来客人的，他们一来，我们就要换新衣服，有的时候还要表演节目。”

    “就跟军训一样排排站，在门口向他们打招呼。”林漓打了一个比方，路明非用手撑着下巴，示意自己有在听。

    “不过那个时候我最关心的是他们带了什么东西来，我能不能分到。”林漓轻笑了一声，他问道，“很贪心对吧？”

    路明非没回答，只是沉重地摇了一下头。

    林漓并不在乎路明非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不喜欢住在下铺，如果上铺有孩子尿裤子，倒霉的只会是我。”

    “也不喜欢住在上铺，徐姨晚上来查房从来不开灯，就拿着她那盏老掉牙的手电筒到处乱转，有的时候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她在床头看我，怪可怕的。”

    “以前还有刚来的孩子喊她叫老巫婆。”林漓没忍住，为孩子们残忍的天真笑出了声，感叹道，“后来都叫得可亲了，一口一口徐姨的。”

    “他们……”路明非凝噎了一下，“他们都是怎么来院里的？”

    林漓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毫不在意地说道，“有的是因为父母双亡，找不到亲戚领养；有的是天生身体残疾，精神不正常。”

    路明非回忆起刚刚吃饭时见到的那些孩子们，里面有不乏像林云这种一眼就能看出精神不太正常的孩子，有看着很正常，一开口才发现不对劲的孩子，还有肉眼便能看出天生残疾的孩子。

    “那林雪呢？”路明非好奇地问道，“我看她很正常，而且也很可爱，就没有人想领养她吗？”

    “这就是第三种了，单纯的弃养。”林漓打了一个响指，他哀叹道，“有的时候人的恶意是没有理由的。”

    路明非吸了吸气，不敢再去想那些软软喊着他“哥哥”的年幼孩子们天真无暇的笑脸。

    “……那你呢？”路明非假装无意地问道，视线飘忽不定，“我看你这么健康，壮得都能打死一头牛，不会是被人贩子偷来的吧？”

    “我？”林漓愣了一下，满脸毫不在乎，“我是弃婴。”

    “好像是天生体弱，差点没活过前几个月。”林漓努力回想了一下，以前偷听院长和徐姨的谈话内容，“在龙血觉醒之前，我老是生病，所以那天才没去上学。”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

    路明非清楚地知道林漓指的是哪一天，是林漓至今耿耿于怀的台风天。

    没有理由的恶意……

    路明非下意识在嘴里咀嚼其中的两个字，他突然问道，“你还记得以前打架受处分的那次吗？”

    “哪次？”林漓懵懂地问道。

    “差点忘记你都是政教处常客了。”路明非说着，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就是你帮我打架的那一次。”路明非冷静地指出道，“你帮了我教训几个说我没爹妈养的小屁孩。”

    “就是我把你按在地上锤，然后人家还反过来劝我的那次？”林漓想起来了，恍然大悟道。

    路明非瞬间沉默了两秒，他艰难地说道，“后面的可以不用记起来。”

    “现在想想，我挺对不起你的。”从路明非的角度根本就看不到林漓的脸，所以路明非只顾自己一个劲地说，像是害怕自己的勇气会再一次消失不见，“明明你帮我出气，我还拦着你。”

    “妈的。”路明非愤愤地抹了一把脸，发狠地说道，“早知道就去拦对面了，你还能多打几拳。”

    “你今天怎么了？”林漓欠了下身，手里抓着护栏，眼睛好奇地往楼下的路明非脸上瞅，“连这些陈年旧事都翻出来了？”

    “没什么，就是我突然觉得自己活得真憋屈。”路明非说道，“像个傻逼，连谁真心对我好都不知道。”

    “傻逼不可怕。”林漓淡淡地说道，“可怕的是你一直欺骗自己是个傻逼。”

    “你说的对。”路明非冷静地说道，“我再也不想假装看不见了。”

    林漓无声地勾起了嘴角，“那下次你可要支棱起来，别想着什么事情都让我来干。”

    路明非用力地点了一下头，脸上满是坚毅。

    “好了，我们出去吧。”林漓抬起手，看了看时间，喊了一句路明非，“院长爷爷待会该喊我们修后门了。”

    林漓不提还好，他一提路明非就来气。他从小床上缓慢地挪了出来，抱怨道，“你下次能别往礼物里塞钢筋吗？算我求你了。”

    “行。”林漓随口敷衍道，“我下次买水泥。”气的路明非直锤他的后背。

    “反正今天有你这个免费劳动力在，不用白不用。”林漓嘿嘿笑了两声，脸上是说不出来的无耻。

    “那婶婶下次买龙血树，我一定喊你来搬！”路明非也不甘示弱，愤恨地反击道。

    路明非和林漓两个人告别了恋恋不舍的徐姨和林雪，在离福利院最近的公交车等最后一班末班车。

    路明非坐在长椅上，暗自给自己鼓完劲了，才有勇气问向林漓。他悲惨地发现今天自己一直都在林漓的雷区到处蹦跶。

    “老林，你知道我一直都在同情你吗？”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去看林漓的表情，怕自己会被他一巴掌拍在广告牌上，扣也扣不下来。

    “我就说你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感情是在这里等着我。”林漓眨了一下眼睛。

    “那你同情我什么？”他面无表情地问道，“是同情我无父无母，还是没兄没弟？”

    “可能……”路明非不确定地停顿了片刻，迟疑着从嘴里吐出两个字，“都有？”

    林漓闭着眼睛，雕塑般一动不动。路明非怀疑他可能是在思考，应该如何完美地处理自己的尸体。

    “老……”路明非决定在林漓动手之前先道歉，至少不会被打得那么难看。然而他缩着脖子，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林漓打断了。

    林漓冷静地说道，“同情就同情了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路明非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林漓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说的不都是事实吗？我就是没爹没妈，还被我哥当猴耍。”

    路明非这下不敢说话了。

    “别跟个鹌鹑似的。”林漓没好气地说道，“腿也别抖。”

    路明非只好委屈地把屁股挪远了一点。

    “挪回来。”林漓又懒洋洋地命令道。

    路明非只好可怜兮兮地挪了回来，他垂着眼睛，盯着地上缺了一块角的地砖，慢吞吞地吐槽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霸道啊……”

    “我不管你行吗？”林漓满脸恨铁不成钢，“社团聚会都快欺负到你脸上了，你还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要不是我去了，你是不是还想在台上装蘑菇？”林漓愤愤地说着，伸出手用力锤了一下路明非的肩膀，“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是属鸵鸟的。下次有机会去沙漠，我骑着你去，保证所有人都夸你耐力好。”

    林漓的力气很大，路明非被他锤得东倒西歪，他努着嘴解释道，“我不是不想那么尴尬吗？”

    “而且以后不会再也发生这种事情了。”路明非讪讪地保证道。

    “你还想有下一次？”林漓慢慢地转过来头，眯着眼睛，严肃地说道，“在那之前我会先打爆你的猪头。”

    路明非倒吸着冷气，缩了一下头。

    路明非问道，“那我们这算是和好了？”

    “又没吵架。”林漓翻了一个白眼，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惊讶地问道，“你不会还在惦记医院里的事情吧？”

    “路明非，你比我还会记仇。”林漓难以置信地感叹道。

    “烦死了，就问你要不要和好。”路明非急了。

    “和好、和好。”林漓无奈地点着头，伸出右手和路明非同样伸过来的拳头轻轻地在空中碰了一下。

    不远处广告的彩色霓虹灯光打在两个人的脸上，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不自觉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