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写代码这一方面,人和神没有区别
“您好,请问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呢?”
穿着制服的银行柜台姐姐露出温和的微笑,脖子上系着酒红的领巾,林漓把存折和身份证从玻璃下的窗口递了过去,甜甜喊道,“姐姐,我要取款。”
一旁拎着林漓书包的路泽非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左眼写着“无”,右眼写着“耻”。
“那您要取多少呢?”
她仔细核对了一下姓名和开户信息,仕兰中学于2002年9月集体为02级学生办理的转账和存储业务,最近的一笔交易是本月1号,600元,备注是6月餐补。
“先……取个500吧。”
林漓根本就不是来取钱的,随口说了个整数,他只是想核实一下那本暗红色存折的密码到底是什么,是不是那个被他遗弃的可悲的日子。
白色的衬衫熨烫得服帖,被修剪得圆润的手指以掌为指引,20多岁的姐姐示意林漓在手边的机器上输入密码。
不要……
他颤抖着手输入了密码,911222,这是林漓的出生年份和月日的排列,是简单到林漓一辈子都不会选择的密码选项。
不要成功……
“麻烦您清点一下,离柜后我们是不负责的。”
密码正确。
林漓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拿起柜台里轻飘飘的五张崭新大钞,胡乱塞进存折的某一页,声音像是从某个角落飘来,“谢谢姐姐……”
“路明非,原来我真的有哥哥。”
林漓低头颤抖着肩膀,斑驳的树影打在他们的身上,光斑随着风到处乱窜,路明非看不清他的脸,所以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他们认识也有两年了,可仔细想想路明非好像一点也看不透林漓,勉为其难只能用一个奇怪的小孩来形容。
他看上去好像什么都在乎,在意成绩,在意奖学金,甚至有点斤斤计较,连自己抄几次作业也要拿个小本子记下来。
可他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要,对所有人都一样的自然熟,就连自己这种不合群的衰小孩也能凑过来搭话,但是他大部分时间又都是一个人,安静地看书,安静地走路,安静地望着天空。
路明非体贴地垂下眼眸,不再去看林漓爆出青筋的手背和泛出不正常的苍白关节,像以前一样等着林漓突然凑过来犯贱说,“又被我骗啦?”
但路明非错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呢?他只是假装不在乎,因为这样就能骗到自己,说,你看,其实我也没有想要。仿佛这样,就能不再悲伤。
路明非怎么能忘记呢?明明他也是这么一个孩子,明明他此刻也在感同身受地难过着……感受着同一份悲伤。
“可我不记得他了。”
林漓闭着眼,胸膛跟个死人一样没有起伏,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某个人的名字,如同虔诚的信徒侍奉他的无上伟力的神主。
奥丁。
奥丁。
……
“我把他弄丢了。”
林漓能在乎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少到有任何一个不见,都要红着眼回头神经质地找一遍又一遍。现在有人偷走了他最宝贵的一个,怎么能不叫他发疯?
绝对要杀了你。
于是路明非听到玻璃罐头裂开了,装满悲伤的液体浇灌在林漓身上,把他淹没了。
昏暗的灯光照在手写的账本上,少年一笔笔对照着存折支出记录翻找着,2001年5月S市第三福利院接收到了一笔金额为1000元的现金捐赠。
林漓知道这个金额标准是什么,仕兰中学提前录取发放的部分奖学金,他也收到过。
院长爷爷视力不好,戴着老花眼镜用钢笔在泛黄的纸张写字,把宋体写得又大又粗,像是从墨里捞起来的士兵,一个个站得笔直。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他趴在账本上,凝视着捐赠人的名字,眼里的黄金瞳静静燃烧。
是林漓,名字后面的说明还特意用天蓝色的墨水做了备注,成年后退回。
福利院男生是10人寝,上下床,说不定他们也曾住在同一张高低床,倘若他们的关系再友善一些,还可以窝在一张床上在昏昏欲睡的夜晚轻声讲述一个又一个糖果般梦幻的童话,亲吻过淌血的小夜莺,偷吃过甜腻的糖果屋。
或是被偶尔雨天的惊雷吓得乱叫,相视一笑,然后被夜巡的阿姨教训一通,赶去睡觉。
或许还有其他蜜色的记忆,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有人把他的过去偷走了。
“哥哥。”
“呼——”
林漓正把黄绿色的金属制品往桌子上放,突然觉得鼻子痒痒的,打个喷嚏,圆柱形的罐头咕噜噜差点滚出白木的长桌,辛好他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才没有让里面的洛基摔个四脚朝天。
“阿漓?”
他摇了摇头,有点好笑自己怎么会这么想。现在这个时间段,估计林漓还在被奥丁的权柄影响,早就把自己忘在爪哇了。
他托举着来回晃动长条的铁罐,里面的龙卵一会从左流淌到右,一会从上降落到底,安静地像个玩偶。
明明林彦每天都会输送一些生机,可长着密鳞的幼龙仍未苏醒。
林漓顺便找了本书拦在前面,然后往前轻轻一推,装载着灭世龙王的青铜器慢悠悠地滚了过去,直到被400页的web前端拦住,再也不动。
他把这项工作称之为每日作业,算是怀念自己曾经的学生时光,虽然被奥丁这个嘴巴里说不出好话的讥讽为“喂奶”,但他一点也不生气,只不过是面无表情关上了具象化的网络路由器,然后反复开关罢了。
“……”
下意识点了保存的奥丁轻啧了一声,继续面无表情在笔记本电脑上输入代码,索尼PCG-V505的键盘对奥丁的手指来说,或许还是太小些。
“我好像有点……想他了。”
林彦的脸贴在冰冷的桌子上,百般无聊地扣挖着象牙白的木桌。
“尽管我并不确认,他是否需要我。”
他根本不在意奥丁有没有在听,继续说了下去。
“毕竟最开始世界树也只是叫我——随便找个地方把他种下去,根本就没有让我陪着他的意思……”
“最开始我试了几次,他没有我也能活得很好,就是可能……活得不是那么长,但是我发誓这绝对不是我的错。”
“谁让他的运气这么差,上一次是因为战乱,死在了逃亡的路上,下一次又遇到了大饥荒,被人换了当口粮……”
他不再挖桌子了,换了个方向继续把脸贴在桌子上,噗噗吹着空气泡。
“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干脆自己来养了。等自己来养了,才发现小孩子居然这么麻烦,有一次居然觉得我是个靠吃小孩来长生不老的老妖怪,趁我不在家逃跑了……”
“所以这一次我干脆就把记忆封印了。”
“那只能说明,你变得更像人类了。”
奥丁随口恭喜道,为了不让林彦骚扰自己,本来打算让傀儡做的事情,他居然自己上手了。他学得很快,从计算机的理论知识到实际上手,甚至迅速地购买了海外域名,建设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网站。
林彦靠着死不要脸蹭到了一个管理员的位置,尽管他最大的乐趣是替换奥丁的网站颜色,致力于搭配出世界上最糟糕的配色,以及修改他的代码,让它们长出可笑的两条黑色火柴小脚到处乱跑。
“像人类啊……”
林彦嘟囔着,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或许你也应该学习一下人类丑恶的一面?譬如他们的……贪婪。”
奥丁刻意压低了声音,原本低沉的声音如钟般响彻,言语之中带着诱惑与怂恿,仿若典故里教唆人子吃下禁果的黑蛇。
“既然我可以篡位,那你……为什么不能夺权呢?”
“从你的弟弟手里抢夺过来,这对你来说,也没有坏处不是吗?”
“你将不惧死亡,而他……也会从和祂可悲的命运里挣脱出来。”
“我做不到。”林彦冷静地说道,“属于过去的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染他们的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