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骤然响起，像是唤醒了一只沉睡的野兽。仪表盘上闪过冷厉的蓝光，旋涡增压的数值不断攀升，车里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连带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也听不到一点。

    “九百万的车，不用钥匙。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的声音能启动。”男人得意洋洋的声音传来，“一个是我，一个是老板，还有一个你猜是谁？”

    “不关心。”

    楚子航面无表情。

    和学校里清冷且疏远的楚子航相比，林彦倒觉得他现在像只竖起来了刺的刺猬。

    男人的热脸贴了冷屁股，倒也不沮丧，麻利地换挡加油。

    价值百万的迈巴赫轰然提速，在操场上甩出巨大的弧线，利刃般劈开雨幕，直直驶出仕兰中学的大门。

    门卫在岗亭里挺胸碘肚，表示出对这种超级豪车和它象征着的财富的尊重。

    楚子航想不明白这些到底有什么可尊敬的。

    在这样的雨天里，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来接他的人。

    “这么大的雨，你妈也不知道来接你。”

    “还好我上午没去洗车，无接触洗车，一次八十，洗了就扔水漂了。”

    “你们学校那个门卫开始不让我把车给开进来，我说‘我来接我儿子放学，这么大雨淋一下就湿，你不让我进去怎么办？’费了不知道多少唾沫。”

    “最后我跟他说，老子这车办下来九百万！市政府进去都没人拦，你个仕兰中学还那么大规矩？”

    “他一下子就软了。”

    男人口若悬河，讲到最后拍着方向盘哈哈大笑起来。

    林彦倒是听得有滋有味，从男人的絮絮叨叨和楚子航外放的收音机里面精准地接收两个字“儿子”。

    猜对了。

    林彦一点也不高兴。

    林彦小的时候幻想过会被什么样的人收养，他或许会有一个严厉的父亲，一个温柔的母亲，然后和他、弟弟构建一个新的家庭，每天吵吵闹闹过着平凡的生活。简直像是梦一般美好的日子。

    后来林彦觉得也不一定要两个，那样太贪心了。有一个愿意抱抱他们的人就够了，生活条件也不用那么优越，很差很差也可以，哪怕在垃圾场也可以考上很好的学校。

    偶尔林彦会不服气地想着：自己和弟弟明明那么聪明，怎么没有人会来爱我们？

    再后来，林彦只有弟弟了。

    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林漓也不提领养的事情了。

    因为人啊，想要别人爱上自己，首先得爱上自己。

    “现在播报台风紧急警报和路况信息：根据市气象台发布的最新消息，今年0407号台风蒲公英将于今日下午在我市东南海岸登陆，预计将带来强降雨和十级强风，请各单位及时做好防范工作。”

    “因为高强度的降雨，途径本市的省道和国道将于两个小时后封闭，高架路上风速高、能见度低于三十米，请还路上行驶的司机绕道行驶。”

    楚子航望向窗外，外面是白色的世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雨滴密集得像是在做排列组合，在空中也不断挤压着对方，撞得头破血流之后，一起化作地上鼓起的水泡。

    路上的车已经不多了，每一辆都打着车灯踱步前行，偶尔有几个缺德的车主开了远光灯，被后面的司机使劲按着喇叭催促，所有人都变得急躁，就像是在森林里野兽感受到了危险，在相互警惕。

    车流的车速也渐渐慢了下来，一辆接一辆摸索着前行。

    在一片胡乱的喇叭声中，男人嘟囔着，“让我这V12的发动机龟爬？”

    他猛打着方向盘，硬是切进了应急车道。

    非常漂亮的换道，只是一瞬间便把后面的车流截断。

    后面的奥迪车主为了不追尾，只能在雨天踩了急刹，其结果可想而知，锁死的轮胎在车面上直直打滑。

    就这么一瞬间，车流中出现的空隙，被男人挤了进去。

    气得奥迪车车主破口大骂，“你他妈会开车吗？奔丧呢？”

    男人得意洋洋冲着后排的两个半大小子挤眉弄眼，一点也不在乎有人在后面骂的有多狠。

    楚子航只是冷冷看着他，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六米多的超长豪车在男人的手里就像是玩具，他指哪去哪，似他的左膀右臂，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超车，不知道多少辆车的司机不顾暴雨的阻拦，也要降下车窗，只为给他一个国际友好手势。

    男人笑得龇牙咧嘴。

    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前面两车剐蹭，撑着伞两个司机互喷，互相指责是对方的错，他们倒是骂爽了，苦了后面的人，塞了起码几十辆车。

    后面的司机下去劝架，让他们把车先挪开，有什么事情等交警来了再处理。

    结果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更多的人争吵了起来。

    剩下其他不了解情况的人焦躁地按着喇叭。

    整个世界都是乱糟糟的。

    林彦木着脸，想着一时半会回不去，就先给福利院的阿姨发了短信，让大家先吃，叮嘱了一句让阿漓饭后记得吃药。

    “两辆小破车有什么可吵的。反正都是保险公司出钱嘛。”

    男人骂骂咧咧的，“我送完儿子还有事呢……”

    太吵了。

    有太多讨厌的声音混在一起。

    楚子航现在只想把耳朵捂住，眉头皱得紧紧。

    男人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着，目光落在雨幕中的岔道上。

    那是上高架的岔道，离他们似乎只有一步之遥，路牌被遮挡在一棵枝条狂舞的柳树中间。

    有点奇怪。

    这样一条空路，那些被堵住的司机按理来说会像闻到蜂蜜的黑熊一样一股脑涌过去。

    可那里一辆车也没有。

    楚子航心里一动，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只有他们看到了那条路，又或者别人都知道那条路走不通。

    林彦一点点皱起了眉眼。

    他觉得那条路有点眼熟，像是在什么时候走过。

    “那条路应该能上高架，不过现在高架大概封路了。”

    男人嘴上这么说着，车头却笔直朝着岔道开车。

    距离慢慢近了。

    路牌上写着：“高架路入口……”

    后面跟的是入口的编号，楚子航看了一眼，恰好这时一波雨水在前挡风玻璃上炸开，他没看清。

    在迈巴赫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林彦看到上面写了：000号。

    他的脸色沉了下去。

    “真封路了，一会下不去怎么办？”

    楚子航问道。

    “我倒是觉得，现在回去也不错。”

    林彦开口道。

    “回去最多堵成狗，总比待会求人家开门放闸好。”

    “广播里说高架路上风速高，能见度差，让绕道行驶。”

    楚子航有点担心，外面的风速像刀刮似的刺耳。

    楚子航和林彦一唱一和，男人一点也不担心。

    拍了拍方向盘，说道，“没事！”

    “风速高怕什么？人家微型车才怕，迈巴赫你知道多重吗？2.7吨！”

    “十二级风都吹不动它！再说了，这车再加上你爸的车技，放心好了！”

    “更何况我们能上来就有办法下去！大不了我给警察多递几根烟，放心，都是牌子货。”

    “万宝路，知道吗？就很多香港明星都喜欢抽的那个！”

    眼开转头无望，林彦也不再提及。

    既然他觉得这条路熟悉，多半以前走过，问题应该不大。

    林彦笑了起来，“叔叔，到时候不会算贿赂公职人员吧？”

    迈巴赫孤零零地在空荡荡的高速驾上飞驰，溅起一米高的白色水花。

    男人自作主张打开了音响，里面在放一首英文歌。

    前面是温柔的女声，以叙事诗般的语调问起父亲将自己嫁于小十岁丈夫的困惑，后面是女孩的父亲在解答他的用心良苦。

    “不错吧？”男人似乎是在邀功，“他们都说是张好碟，我才买的，讲父爱。”

    林彦竖起耳朵听了听，大致听懂了这个故事，然后他点了点头。

    叔叔这点说的倒是没错。

    即便在林彦看来，这似乎更像是一个为了能够女儿过上好生活，而将其嫁入豪门的封建包办婚姻故事。

    然后很不幸，这个父亲为女儿挑选的小少爷是个短命鬼。

    “你听不出来吗？”

    楚子航也同样听懂了，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是女孩和父亲的对话，不是男孩，你放给我听不合适。”

    “这都什么年代了，生男生女都一样，都是父爱嘛！”

    林彦弯了弯眼眸。

    要是真的一样就好了，这个月新来孤儿院的是个三个月大的女婴。

    “你都听得懂？”

    男人后知后觉夸奖道，“我听人说你的英语在你们中学里面顶呱呱的牛，竞赛得奖了……”

    世外杯？

    林彦有点印象。

    “可你妈都不跟我说一声。”

    男人抱怨道，接着又好奇地追问，“这首歌讲的是什么？”

    “说一个父亲把二十四岁的女儿嫁给一个十四岁的富家子弟，女儿不愿意，担心丈夫长大了，自己已经老了。”

    “但是父亲说自己的安排没有错，他把女儿嫁给有钱的年轻人，等他老了，女儿就有人能依靠。”

    “但是后来那个富家子弟还没长大就死了。”

    “女孩非常悲伤，在绿草如茵的墓地上用法兰绒为他编织寿衣。”

    “什么鬼歌，一点意思也没有。”

    男人毫无兴趣。

    “这女孩的丈夫什么事都没搞出来就死了？”

    “我有一个问题，如果是为了荣华富贵，那么为什么不大胆一点，把目标转向年轻人的父亲呢？”

    林彦发言了，就是观点有些炸裂。

    “钱不一定都是儿子的，但肯定是父亲给的。”

    男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故事唱出去，不是更糟糕了吗？”

    “虽然原本的故事就很糟糕了……”

    林彦满不在乎说道。

    “倒不如让它变得再劲爆一点。”

    楚子航觉得今天好像是自己第一次认识林彦，虽说两人并不熟悉，平常学校好学生外形的包裹之下，他的本质似乎……有点扭曲？

    “看不看DVD?”

    男人悄悄看了一眼楚子航，“有《怪兽史莱克2》，不过是枪版。”

    “不看。”

    楚子航犹豫了一下，说，“周末我们仨要一起去看。”

    林彦倒是想看，可惜这话明显是一个可怜兮兮的父亲在关爱叛逆期的儿子，他一个孤儿凑上去赶什么热闹，而且没听到人家周末要去看？

    林彦这辈子最恨剧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