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扶苏目光的蒙毅知道他的意思，但嬴政还在上面坐着，他实在不好开口，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有蒙毅否定，扶苏更加迷茫，既然不是这个，那是什么让他父皇这般震怒。

    “还不明白？那你自己看清楚，蒙毅，拿给他！”嬴政阴沉着脸，看他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顿时又说道。

    蒙毅犹豫了片刻，低头答了声是，将手里被揉出皱的帛书小心翼翼递到扶苏手里，又递给了扶苏一个眼神，这才退到一边。

    显然他已经看过帛书上的内容，而且他太了解扶苏的个性了，只怕这父子俩，又要起争执了。

    看清上面写着什么的扶苏直接瞪大眼睛，他不敢置信的又细细看了一遍，似乎生怕漏掉一个字，这才抬头说道：“这，不可能。”

    扶苏捏紧手里的帛书，再度抬头望向自己父皇，他想看看嬴政的表情，想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只是那个位子真的太高了，他只能看到堆满书简的桌后，那一片华丽冰冷，绣满名贵花纹的黑色衣角。

    “夏无且在父皇身边多年，一直勤勤恳恳，事事尽心，他岂能是奸细。”将近半月，吴医官快马送来的消息，终是到了嬴政手里。

    扶苏当然是觉得荒谬，夏无且是奸细，他当时在阳武看到的算什么？可在场众人中，只有他和那个张子房打过交道，知道对方的可怕。

    当时他就差点被对方巧言迷惑，以为他是夏无且的人，莫非，这又是他的阴谋，他想解决嬴政身边的最后一道屏障。

    扶苏心底苦涩，有苦难言，大抵就是他现在的所有心情了。

    “何况他想要对父皇不利，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嬴政的身体一直是由夏无且照看的，以他的医术，要不被发现的动些手脚太容易了。

    可听他说完的嬴政是大怒，他听懂扶苏的暗意，他的身体交给夏无且照看了这么多年，说起来，他才是最不想相信这件事的。

    “好一个大费周章，好一个勤勤恳恳的乱臣贼子。”看着下面言之凿凿为夏无且申冤的扶苏，嬴政的眼神越来越冷。

    扶苏，真不愧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好儿子啊。

    想着嬴政猛地站起身，一旁站着的蒙毅和赵高等人，都急忙把头低了又低，他们来的比扶苏早，知道的也更多。

    蒙毅眼里闪过一抹焦虑，他比谁都更急，他想让扶苏不要多言，不要插手此事。

    可每每他想要给扶苏警醒时，都能收到上方警告的视线，嬴政的眼神，让他犹如置身深井，冷得彻骨，一点不敢与之对视。

    嬴政经历了多少，年少继位，斗权臣，缴亲弟，对生母，杀嫪毐，他们于他而言，不过稚童儿戏罢了。

    而赵高，他把头压的很低，不是害怕，只是为了掩住几近挡不住的冷笑。

    看吧，蒙毅，上次你逼我下跪认罪，这次扶苏同样如此境地，你，又有什么办法。

    心下爽快的赵高，险些被嬴政突然的一句“都滚出去”给送走了。

    嬴政上次禁足扶苏就是这么做的，不让人看到，是他能给这个儿子最后的体面了。

    赵高遗憾不能亲眼看到扶苏被责罚，但他不敢为了看个热闹去触嬴政的霉头，当即乖巧应了句是，和其他内臣一同退下了。

    至于蒙毅，赵高扫了眼没动的对方，心里再度冷笑了一声，扶苏到底过于仁慈固执，要是换个野心勃勃的公子，蒙毅一定能是对方最得力的助手。

    可惜了，愚不可及的忠诚，注定了最后是失败的下场。

    蒙毅听到嬴政的话心里一寒，他咬咬牙，跟着跪在了扶苏身边。

    “陛下……”

    继扶苏后，蒙毅是第二个敢违背他命令的，嬴政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

    蒙毅留下一定是要给扶苏求情，他一点都不想听，当即将他的话打断。

    “蒙卿，是要朕再说一遍吗？”

    这话，比刚才扫到他身上的眼神还要可怕，平日嬴政看重他自然不会这样待他，这一刻，他才深刻感觉到了什么叫帝王之怒。

    “蒙毅，抗旨不遵，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扶苏微微扭过头，眼里同样是不赞同。

    他当然知道蒙毅是担心他，感动是真的，不认同也是真的，蒙毅最在乎蒙家了，他就不怕嬴政一怒之下牵连蒙家了吗。

    “可是……”

    “我是父皇的儿子，难道还会害父皇不成，你在担心什么。”扶苏沉声厉喝道。

    蒙毅一怔，连忙以头抢地，朝嬴政告了罪。

    我，是父皇的儿子。

    嬴政眼神一变，似乎还有几分恍惚，他还不知道扶苏是什么心思，明面上告诉他蒙毅是在担心自己伤害他，实际上要劝蒙毅不要担心他。

    出神间的嬴政没有计较蒙毅的越矩，抬手随意的一挥，示意他先退下。

    这句话，隐隐触动了他心底的最柔软的角落，一扫六合，七国美人尽归咸阳宫。

    他的儿子多到连他自己都记不住了，但其中唯有扶苏，是他亲自取的名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扶苏，参天大树为喻，其中寄托了他多少美好期望，天下人尽皆知。

    小时候他亲眼看着扶苏会爬会走，听他学会叫父王，他抱过他，带他去骑马狩猎，教他挽弓射箭，教他识字学书，他几乎给了扶苏所有能想到的宠爱，这是其他公子都不曾拥有也不敢奢求的。

    看他聪颖善学，孜孜不倦，嬴政心里也甚是骄傲，为他有这么出色的儿子，为他有个不错的继承人。

    是从什么时候，曾经亲密如寻常父子的两个人为何开始疏远了。

    似乎是那时。

    蓦地，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娇俏绝艳的脸，最后时，她躺在床上，形容枯槁，憔悴到几乎看不出来曾经的美人姿态。

    而他身边从来不缺美人莺燕，对这样一张容颜老去的丑陋面庞，他只嫌恶的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他就清楚看到，那双因他出现盛满希望的眸子，一点点的散去了光彩，低头默默垂泪不再言语。

    扶苏这张像极了他的脸上，盈满的是属于楚姬的温柔，但为了天下与王权，他亲手将这份温柔撕碎了。

    自此，扶苏再没有像幼年般扑进他怀里撒娇，然后慢慢长成了如今的性子。

    这嘴，与楚姬如出一辙，看着看着，他隐约看到那人张了张嘴，又用着温柔的嗓音在唤着他。

    “父皇？”娇柔的声音变成细腻温润的男声，楚姬的脸亦化成了扶苏。

    嬴政被他这一唤总算清醒过来，恍惚间，他已经走到了扶苏面前，要不是扶苏这一叫让他清醒了，他的手都要覆到扶苏脸上了。

    嬴政看到扶苏跪在他脚边，一脸疑惑的仰头望着他，不由面上窘迫，转过身调整好情绪，才又回过头。

    扶苏不知道嬴政在想什么，嬴政那句话让他心头不由一缩，又想起蒙毅望向他惴惴不安的表情。

    “难道……”他没敢再猜下去。

    嬴政冷哼一声，想起了先前的意图，将手里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摔到扶苏面前，甩袖又走了回去。

    那东西在地上发出两声清脆的碰撞声，稳稳落进扶苏眼里，也让扶苏再维持不住表情，面色一下子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