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思路发散
“我的中学是所很好的中学,老师都是师范大学毕业的,他们很懂教学。中学六年,只有在最后一个学期,我们才把目标盯在高考上,平时,更多是培养我们的能力。这在中国的教育体制下,是难能可贵的。”季行侃侃而谈。
“我们有连续两节的作文课,但是,我印象中好像就没什么命题作文,每次,500至1000字的作文,语文老师的要求就是随便写,自己出题。虽然我们每周也要求写随笔,但老师也从不检查。如果作文课上想不出什么可写的,我们就会看看新闻,看看论坛,找到什么自己有感想的事情,然后写成文章。因为是有感而发,下笔通常都很快,500字以上而已,一节课足够写一千字了。”
“还有一种形式,就是老师会定下文体,比如政论文或者散文,假设是政论文,老师会在语文课程正在学的文章中选择一篇,找一件事情来讨论,大家举手表达自己的看法,等各种意见表达得差不多了,就叫大家把自己的观点写出来。我记得有一次,正好是学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于是老师让我们讨论李陵投降匈奴这件事,每个同学都有不同的看法,有些赞同司马迁的观点,李陵以五千步兵对三万匈奴,杀敌无数,弓箭用完,被围困多日,然后家族又被枉杀,回不了汉朝,实在是不得已投降。有的同学认为李陵可死不可降,并佐以李陵劝降苏武时苏武的回应,来比较俩人的气节。还有同学甚至找到演义中杨老令公兵败不降最后碰死在李陵碑下,来证明在中国民间,不可投降异族是普遍的道德观念。而又有同学用后世投降的人比比皆是,在生死之间,大多数人的道德观是坚守不了的,往往道德只是用来教训别人的,而李陵,至少投降后没有做对不起汉朝的事情,没有做汉奸带路党。讨论了一节课,大家私下里也查了很多资料,然后第二节课,每个人都写出了自己的观点,长长的一篇作文。”
“当然,我们的语文课也是要背的,古文要背,诗词要背,成语字典要背,字词解释要背。那是你作文章时候的基本功,熟知典故、熟用成语、旁征博引,能让你的观点表达更通顺、更有技巧、更有说服力。”
“如果说紫砂壶是一种艺术,那搞紫砂壶创作,就像写一篇不命题的作文。艺术一定要表达某种东西,表达你心里的感悟。我一直不太理解长期以来的紫砂艺术,一个子冶,改一改壶壁的弧度,改一改身长,改一改壶嘴,改一改把,就算艺术创作了?就算是,也只是形式上的一些修正,你在做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别人看了也不知道修改好还是不好,最后就变成了‘看你喜欢’。所以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七位大师之后,就没有什么被普遍接受的新壶型。不要说什么老壶型才经典,其实是新人没有新创造。这是指光素器,花器也一样,松竹梅兰,松鼠蚂蚱蛤蟆,再来一些瓜果蔬菜,而且瓜果蔬菜终究有点土,有悖于文人的雅,所以也没啥人做了,弄了几十年还是这些东西,什么原因。我认为,就是没想法。”
“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感悟,这就是创作的来源。我有点明白了。”黄维说到。
“我也有些明白了。”小吴跟着说。
季行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你们手上的功夫,在我来看已经都很厉害了,但和你们一样厉害甚至比你们更厉害的有几百人吧,你们都在做同样的事情。方圆的变化,在我来看,也还是工的范畴,除非能够用来表达你的思想。”
“当然,极致的工,也是艺术的一部分,不同的表现形式,也是艺术的一部分。但艺术的灵魂,还是你的思想,怎么用你的技巧来表达你的思想,才是完整的艺术。”
“但紫砂是文人壶,表达了文人的一种情怀,这也是思想吧?”顾泽燕问道。
“什么是文人的情怀?中国的哲学是什么?我用两个字就能表达,就是‘出世’。高山流水、沧海桑田、耕读传家、共情自然就是中国文人的全部情怀,当不了官,没办法只好‘出世’;当了官,明明一心想着名利,却装模做样地口宣‘出世’,离不开佛道两家的虚无主义思想。道家本来是求长生不老,等佛教来了也就受了佛教影响,但佛教传到中国,究竟给中国带来了什么好东西?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多么活跃的哲学思考啊,最后只剩佛道儒三家,而以佛家为首。艺术上也是如此,你们都看过兵马俑的照片吧,多么伟大的艺术作品啊,汉朝的陶俑,我看到过一些陶俑,表情刻画得极富情趣。可是到魏晋之后佛教在中国生根,所有的雕塑都成了一张脸一个表情,近两千年都是这样。对我来说,天王殿的弥勒韦陀四大天王不是艺术,大雄殿的如来佛不是艺术,倒是背后观音菩萨的背景里各种不同的佛教故事的雕塑,有点艺术,罗汉堂里的五百罗汉的喜怒哀乐表情,也有点艺术。你们难道不觉得哪怕是善财童子、哪吒、红孩儿都是和如来佛、观音、云冈石窟里几百个的佛像,都长着同样的脸生着同样的表情吗?黄兄,你应该体会到,文艺复兴对欧洲艺术科学的影响有多大,就是摆脱了宗教思想的束缚,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
“好了,扯得有点远了。我说的是要给你们找一个创作的捷径,我们先来看看手里有什么工具,你有的是传统壶型、方圆线条的塑型技巧、拍打的技巧、紫砂的颜色、花器的各种雕塑技艺、陶刻、泥绘、贴绘的装饰技巧。这些是你们所拥有的,可以进一步提高,但是到了你们的程度,上升是很缓慢的,而且不是决定性的。然后你们需要有想表达的东西。”
“让我来问几个问题,你们是不是有自己的想法,就算是出题吧。第一题:卷。现在国内的流行词,行业卷,小孩读书也卷,你们对‘卷’有什么想法?如果有想法,然后看能不能用壶的造型,把它表达出来。”
“第二个题目,‘起步’,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是事业上的起步,可以是人生的重新起步,可以是家庭的起步,可以是新思想的起步。无论哪个想法和‘起步’搭得上边,那么把你的想法变成一个造型,设计个‘起步’壶。”
“再找两个好玩点的题目,第三个题目,‘脑子进水’,哈哈。第四个题目,‘短路/秀逗’,能想得出造型吗?”
“或者,我们去看看头条吧,看看今天有啥新闻。哦,这条,上百台收割机没法下高速,因为多头管理的原因。那就有题目了,第一个:‘卡’,互相卡住,第二个:‘多头’,其他你们自己想,想想题目,想想造型。”
季行突然觉得自己说嗨了,其他几人都默不作声,似乎在思考,以至于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不管,把话说完,说实话他不是专家,只能说自己的一点体会,今天想到了说说干净,明天回到上海,他可能全忘了。
“造型,是思想和记忆沟通的桥梁,这个是需要训练的。但有了思想和技艺之后,至少是有的放矢。比如前面说到的‘起步’,我想到了孩子的‘起步’,因为孩子小,学爬学走路的印象还比较深,我想到一个撅起的屁股,因为孩子学习爬的第一步,是把屁股撅起来。一个撅起的婴儿屁股是不是很可爱?筋纹器,才一条筋纹,当然怎么做得好看,又看得出是小孩的屁股,那就是技术问题了,点线面怎么调整,是你们一直在研究的。这个壶也可以叫‘撅起’壶。”
“再比如,前面说到的‘脑子进水’,我想到以前看到过一副名画,是现代派的,一个穿西装的男子掀开自己的脑袋往里灌水。能不能把龚春壶改一改,树瘤改成脑子,纹路就是脑沟,当然不能太逼真,否则太恶心了,抽象一点。这就是‘脑子进水’啊,你天天往壶里灌水,当然,也可以起名叫‘洗脑’,又是一个流行词。”
“再比如,那个‘短路’,我理科生啊,想得比较理科一点,一个方器,四面是电路板,然后用贴绘贴上一条条电路线路,见过电路板吗?就是那样。然后壶上缠绕了一团乱七八糟的铜丝,这就是‘短路’了。”
“‘卷’,你怎么想?”黄维问道。
“从造型上来说,‘卷’可以是斜筋纹壶,可以是风卷葵,可以是如意,都有卷的意思,显然,体现不出要表达的意思。我想流行词‘卷’,主要表达的是大家拼命半天,都在走循环路,互相牵扯,但其实没有突破。从这个思路上去考虑。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本《穷爸爸富爸爸》的书,跟着这本书有个桌面游戏,就是有人在外圈跑马,有人在内圈快速道上跑马,如果你不试图从外圈突破到内圈,你永远就在慢速道上。可以从这个角度去想造型,实际上反映的是一种阶级固化。当然也可以缩小范围,就是表达学生太累了,可以做个花器,都是考卷书本,壶盖上趴着一个累得睡着的可爱的孩子。”
“好难看,”老吴突然说道,“想法很有意思,但你说的造型太难看。”
“我想不出好看的呀,否则也搞艺术去了,没这天分呗。”季行苦笑道。
“所以一定要多看看,多去博物馆看看。这次去欧洲我觉得眼界打开,的确是有很多好处的。”黄维说。
“还有写生,”季行说道,“自然界是复杂的,写生的过程往往是用简单的图形去描述复杂的东西,我猜想,这不仅仅是练技术的问题,也是练把具象变成抽象的能力。”
一顿饭吃了很久,看看时间不早,季行结了帐,跟大家说抱歉,当晚他还要赶回上海,不能陪大家尽兴了。散了饭局,老吴小张小刘回家,三位年轻的紫砂艺术家,却继续去了路边喝酒,也不知他们打算聊多久,都在兴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