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虞暗枭
繁体版

第二章 青藤葫芦

    小镇中新搬来的屠户,姓曲名椩,虬髯汉子。居住在原本是勾栏红娘的聚集地,杨花街。他的那间住所姜嬴门清。正是镇里有名的老绝户,苗大富的住宅。

    说来也巧,苗大富与曲椩为同行。

    硬要算的话姜嬴也是半个屠户。早些年,苗大富还没离开小镇的时候,姜嬴每当有了闲暇时间便去他那打打下手,以求得菜肴中能多一抹肉腥。不过后来因为少年的胆量实在是太小了,不然当下就是姜屠户了。

    苗大富的房子不咋地,庭院倒是很大。常年杀鸡宰羊,以至于姜嬴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很浓郁的血腥味。不知道那些个青楼女是不是因为受不了这血腥味,才搬到的青石街。

    少年闻见血腥味,就勾起了味蕾。他最近修行,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肉食了。想到此处他拉了拉计玄的衣角,轻声道:“师父,曲先生要是留咱俩在这吃饭,会不会有肉食?”

    计玄回手捏住了少年的鼻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数落道:“你小子修行不认真,光长个吃心眼。到了正午时分,你赶紧去江夫子那学习。你小子成天惦记那些淫邪之物,贫道这束脩白花了!”

    姜嬴天资聪颖,根本不愿意动脑去思考那些腐儒们肚子里的几两墨水。虽然烂衣祀的江夫子在心中地位颇高,也知晓计玄是为了自己好,但他想不明白,一个道士,不钻研道法,整天之乎者也的图什么。

    儒道同修,是治世之道。他一个连寒门都不算的小屁孩,学那么多大道理有什么用。

    看计玄有些生气,姜嬴赶忙服软,“错了错了,师父。”

    看见少年疼的龇牙咧嘴,计玄松了手,从兜子里翻出了一串铜钱丢了过去。

    “你今天的饭钱,晚上记得买二两肉,为师也解解馋。”

    姜嬴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铜钱,有些无奈,“师父,您也太抠了。才二十文,我还得买二两肉回去?”

    “嫌少就自己去赚,贫道袖内乾坤的奥秘,不已经悉数传授于你。有此等本领,何愁吃食?”说罢不等姜嬴反应,便大踏步离开。

    被甩在身后的少年丢了一个白眼,心道你这老头子自己怎么不去学呢。

    曲屠户家门口有两株不知多少年岁的柳树,树干粗的吓人。柳条同新树一般细仞,随风摇曳,稀稀落落的打在了少年的脸上。

    小院的院墙是用黄泥堆积而成,破破烂烂,约有六尺,比姜嬴要矮一尺左右,以至于少年都不用开门进院,便能看见里面的光景。

    院内正有一位赤裸上身的中年汉子在刀石上磨着一把约有二尺的杀猪刀,地上一滩血渍,不知道是什么牲畜所留。

    传言果真不假,这汉子的身姿给姜嬴的第一印象就是比山间老石都坚固。倘若有一日此人独身前往山林,估摸山君、黑罴都得躲着他走。

    姜嬴脑中浮现出了李元昱长大后的样子,估摸应该同曲椩无异。

    还没进院门前,姜嬴偷偷跟计玄说道:“师父,你说曲先生会不会是三品宗师?”

    老道人听到此言,微微一愣,步伐不减,“应该差不多吧。”

    “师父,你确定吗?我怎么看他真有点像杀猪的。”

    老道人并未搭话,抬腿就给他踹了进去。

    “福生太平真君,曲先生,贫道方才瞧了一下您家的风水,应是有走兽邪物作祟...”

    见老道又开始他的那套说辞,姜嬴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很识趣的绕过了二人,环视起了曲屠户的家当。院内格局依旧,三三两两的农具悉数摆在院墙边上,也不知道这曲屠户是心大还是怎的。虽说小镇附近没有那些山贼野盗,但小偷蟊贼却有许多。想来那些蟊贼要是让他抓着了,也没好果子吃。

    不过,原本院内正中心那口上百斤的大石碾,此刻不知让曲椩给弄往何处去了。

    少年环视之际,健硕的汉子停止了交谈,回身一把掐住了少年的脸蛋,嘿嘿坏笑道:“小生瓜蛋子,小小年纪干点啥营生不好,偏偏要去当道士,真他娘的是奇了怪了。一个道士怎么有武夫的行炁路线。”

    话未说完,汉子表情痛苦,颔首一瞧,一双破布编制而成的道靴正踩到了他的草鞋上。他抽出脚面,挠了挠后腰,可能是想起来小镇的规矩,有些歉意的向计玄说道:“不说这个,计道长,咱们进屋聊聊?”

    计玄比了个请的手势,抬腿就走,丝毫没有打算带上姜嬴。

    “你去烂衣祀吧!别惦记那些没用的了。”

    姜嬴不听,他也想混进去,听听两位高人都谈些什么。刚走到门口就被一只如同牤牛一般的粗壮手臂拦了下来。姜嬴冲着那人扮了个鬼脸,“曲先生,我也跟着吧,要不然做戏不做全套,不好收场啊!”

    曲椩眼神不变,关上房门,“来都来了,还惦记那些干嘛。”

    姜嬴以为得到了户主的同意,刚要致谢,那人话锋一转道:“你一个下三品都算不上的小屁孩,戏怎么那么多。你师父拿你当宝似的,外人还能拿你当盘菜?该干嘛干嘛去得了。”

    少年细想还真是那么个道理,但还是有些落差感,白了壮汉一眼,转身离去。

    桃花镇南北约有六百户左右,一些寻常的门户,姜嬴大多认路,至于那些家境殷实富甲一方的有钱人家,除了青石街附近的苏府,其他的大多没踏足过。

    小镇有四大家族,分别是苏、陆、赵、萧。它们这些门庭掌管着小镇居民的发展命脉。早年间仗着自己家族有朝廷命官,不断欺行霸市、垄断市场搅得民不聊生,直到姜嬴回到荆州那些时日,大的格局基本定型,家中在京城的官员又互有来往,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折腾了。

    姜嬴并没有前往烂衣祀,一拐弯掉头来到了桃花初开时最为繁华的相柳街,这条街历史文化悠久,算的上是小镇中最著名的地点。姜嬴手中一有闲钱,便会来到此处,购买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没走几公里,前方的争吵声吸引到了姜嬴的注意。他驻足观望,萧氏故棠楼不知什么时候被路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相柳街的治安极好,很少有人在这个地段起争执。破天荒赶上热闹看,姜嬴求之不得,跟着人群就挤了进去。

    看热闹的人很多,站位方面却并不是很密集,他体质很好,只是稍稍用力,便挤到了围观群众的前沿。

    正在争吵的二人,其中一人姜嬴认得是同他一起在烂衣祀上私塾课的赵堰,赵堰虽是四大氏族的后辈,但听说他父亲早些年犯了叛国罪,惹到了圣上,导致整个家族都受到影响。因此在家族中地位不高。

    纠缠住少年的是一位穿着草鞋的中年汉子,此人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下巴上浓重的胡茬,让旁人很难对他产生好的印象。

    估摸着要不是他腰上还悬挂着一柄似乎有些生锈的兵器,这群围观群众早就对他恶语相向了。

    姜嬴离得还是有些远,有些听不清汉子口中所言,又向前挤了几分,在周围人的闲杂碎语中捋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这赵堰路过此地,啥都没干就被这人给赖上了,非要让他买这个葫芦。赵堰以为这小葫芦还能卖多少钱,一口就答应了。谁能料到这汉子狮子大开口,竟要十文钱。赵堰图省心也就同意了,可这汉子又变卦了,非要再加上五分。十五文钱买一破葫芦谁能干啊。这不就僵到这了。

    “小少爷,你都看上我的酒葫芦,你只要再多出五文钱,我就卖你了,你看这品相多好啊。”

    姜嬴顺眼望去,汉子所言非虚。果真是上好的青藤葫芦,但十五文钱都能买一箩筐了,这不是讹诈嘛。

    赵堰有些不悦,一边推搡,一边嚷道:“大哥,您就算神仙的葫芦也卖不上十五文钱啊,我就是一介书生哪有闲钱买这些物件,您看看四周这么多父老乡亲,您另寻高明呗。”

    可以看出少年说这话的时候,那人嘴角有很明显的抽动。想来那汉子也是知道一个酒葫芦值不上十五文钱,可言语间仍是不依不让,他拽住少年的衣袖就不撒手。

    “别说那个,就十五文钱,你身上的青衫,我估摸光料子最少都得有五两银子,大爷是遇见点事,你行行好,你们先生没教你救人一命升七级浮屠吗?怎么就舍不出这点钱?这么好的葫芦,你就算不用,摆在家中,外人瞧见了,也得高看你几分。”

    姜嬴心话,这是哪来的乡野村夫啊,什么狗屁七级浮屠,那不是和尚的口头禅嘛。真有意思。这不像赵堰的行为作风啊?平日里他从来都不跟旁人发生口舌,他总不至于连十五文都掏不出来,这事不对劲。

    赵堰表情无奈,挣扎着掰开了斗笠汉子的大手,“你别拽我了,大哥。这么多人看着呢,我又不能跑。”说完冲着四周围观之人吆喝道:“大家评评理,这葫芦值不值十五文钱,要是大家都觉得值,我就买了。”转身又一脸委屈的向中年汉子说道:“大哥,您看这样行不行。”

    那中年汉子丝毫不觉得害臊,倒是有几分跋扈恣睢之意,大大咧咧的向围观的群众伸手,“大家行行好,帮我劝劝这小少爷,他就是相中了不好意思说,再说了他帮我,也算行善积德了。佛祖都得感谢他!”

    周遭愕然,你强买强卖和人家佛祖有啥关系啊?就这么不要脸的说辞,还真有人能脸不变色的说出来。姜嬴站在一线,看的最为仔细,汉子在说话间脸颊处可是滑下了一行汗水,亦是奇怪。

    为什么他就盯准了赵堰。他又细看了两眼汉子手中的葫芦。姜嬴灵光一闪,明白了其中的真谛。

    “大叔,赵少爷不肯买,卖我成吗?”一声稚嫩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汉子一愣,随即重重哎了一声,望着赵堰,满脸写着恨铁不成钢,但在瞧见姜嬴的穿着时,声音又徒增了几分喜色,“小兄弟,这可不是你逞能的时候,你想清楚了。十五文钱买一个葫芦,你确定要买吗?”

    姜嬴强忍住不给斗笠汉子一个白眼的打算,你也知道正常人不会花这价钱买葫芦啊。见汉子一副吃了屎的表情,他心中好笑,数出十五文递给了过去。

    那汉子啧了一声,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接过了铜钱。他的嘴角下耷,望着赵堰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葫芦递给了姜嬴。

    赵堰见姜嬴替自己解了围,嘴角有些苦涩,也还是很有礼貌的向着姜嬴挥了挥手,“姜嬴,你还挺有钱的,谢谢了。”

    姜嬴并未搭话,得了宝贝,借着人群,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他十分敷衍的向赵堰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他刚才那一幕倒是很帅,后怕感接踵而至。这么大便宜让他钻了空子,谁知道那人会不会找自己麻烦。

    不行,我得快点走。

    买卖离手,四周看热闹的众人陆续散开,有个上了年岁的长者感叹道:“姜嬴,这小子可真敢花钱啊,十五文钱就买个酒葫芦,他师父知道了,非得揍他不可。你别看计玄瘦的像甘蔗似的,手上还真有几分气力。”

    另一个年轻点的商贩打了个哈哈,伸手挠了挠裤裆,摇了摇头道:“谁知道了,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吃亏是福,你像姜嬴这个年岁,难道没吃过亏?”

    “你这小子...”

    待到众人离去,中年汉子很快追上已经走出一段的距离的姜嬴,他是个自来熟,一把揽住少年的肩膀,坏笑道:“你小子真舍得啊?十五文钱够你花上几日了。眼光不错啊!”

    姜嬴看了看刚刚还怨声载道的汉子现在却乐呵呵的,心中顿感不妙,赶忙拍下肩膀处的大手,从腰间摘下来那个酒葫芦,又递回了汉子面前,“大哥,你要是不想卖了,把钱还我也行。”

    他有些后悔买了,若是真品,冲着汉子刚才的表现,自己多半要掉坑里。要是假的,那更丢人了。十五钱买一葫芦,这事得让人笑话一辈子。

    那人嘴角始终带笑,一言不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姜嬴有些无言,心道这人难不成是疯傻之辈,自己的小身板,若是惹他不高兴,被收拾一顿,肯定吃不消。于是他伸手冲着汉子施了一礼,“大叔,您要是后悔卖葫芦了,可以去青石街找我,小道这里还有些事情未完,先行告辞。”

    他前脚刚走,脚下一轻,竟是被那汉子单臂环抱,斗笠汉子丝毫没顾及少年的感受,将方才交易的铜钱攥在手中,豪气干云道:“走,喝酒去!”

    没过多久,街道某一棵老槐树上,停落了一只通体银灰的老鸹,冲着已经进入酒楼的二人,轻轻嘶鸣。